之后一连数天,程幼云忙着梳理阎主任的社会关系,并拜访他们,但收获不大,有时候还弄得挺尴尬。比如阎主任的爸爸阎老爹。

    阎老爹是个地道农民,程幼云拎着礼品,走了山路十八弯登门拜访。得知她的来意后,阎老爹气得鼻孔咻咻,“别跟我提那个不孝子!当初好不容易把他从鬼门关救回来,指望着他给我老阎家传宗接代,结果……唉,老天爷,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阎老爹伤心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揪住她絮絮叨叨说了好多从前对阎主任怎么怎么好的话,程幼云听出这爷俩关系不咋地,想让阎老爹从中斡旋的主意落空,程幼云留下礼品,灰溜溜告辞。

    真是神奇,那样的家庭,那样的故土,竟然走出了阎主任这样的人杰。可见一个人的际遇和成就,不完全取决于他的家庭背景。

    程幼云答应给小胡介绍靠谱的媒体资源,帮他宣传个人医疗科普公众号,以此为交换,小胡做她的眼线,帮她留意阎主任的行踪。

    阎秋声对徐辉说:“你那个前女友很厉害啊,居然在我们科室安插了内鬼,最近好几次半路堵我,说相请不如偶遇,我不信这是巧合。”

    徐辉不吭声。

    阎秋声指着他鼻子,狐疑,“该不会是你小子吧?”

    徐辉喊冤,“我没有。”

    “哼,谅你也不敢。”

    “她怎么骚扰您的?”

    “呵呵,又想旁敲侧击打听她的事啊?那你老实告诉老师,你究竟是喜欢她还是讨厌她呢?你要是喜欢,我就卖未来徒媳一个面子,你要讨厌,那老师就帮你出这口气,打死不同意。你说怎么着?”

    “老师,我尊重您的个人意愿。”

    阎秋声仔细观察徐辉的神色,看不出丝毫破绽,自顾自道,“程记者情商挺高,堵人也做得不让人讨厌,也很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只可惜我是真怕上电视,不然早答应她了。你不喜欢她就好,省的得我还要顾及你。”

    程幼云瘫倒在床上,望着雪白的天花板发呆,大脑思绪纷纷。

    上头询问工作进度,她如实报告,稍微包装了一下说法,领导表示理解她的困难,但只答应再给她十天时间,不行就换人。首席记者当然就别想了。

    她一想到以后可能要仰黄诗琪的鼻息,就难受得要命。

    翻身换了个姿势,又想到徐辉和嘉宝,心里更是堵得慌。

    将睡未睡之际,接到蒋嘉宝电话,约她明天上午去游泳。

    她想这段时间一直疲于奔波,是该找个有水的地方放松一下,欣然应邀。

    会员制的私人体育馆,有游泳、网球、射击、攀岩等诸多运动项目,游泳馆的泳池是50*25*1.8的比赛级恒温泳池。程幼云发髻低挽,身穿黑色连体泳衣,戴着泳镜,如一条轻盈矫捷的黑鱼入水,身姿修长,动作轻灵优美。

    嘉宝努力想要赶上她,却被远远地甩在后面。

    她坚持了两个来回,有点游不动了,抹了一把脸,靠在池边休息,盯着程幼云在水中起伏翩跹的动作,有点羡慕嫉妒恨了。

    半小时后,程幼云终于累了,身体一撑,上岸补充水分,然后坐在披着毛巾坐到蒋嘉宝身边休息。

    “幼云姐,和你一比我好黄啊,腿也短。”蒋嘉宝挫败道。

    “你已经比很多人都白了,我属于异类。”

    蒋嘉宝并没被安慰到,她心念一转,“你妈最近怎么样?”怎么样的言外之意就是有没给女儿作妖。

    程幼云以为她是关心,但并不很想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据她了解,她妈最近又有情况了。

    这情况不是指她又当了某某的小三。实际上,自从26岁那年闹了一场后,邱美霞终究因为心虚而收敛许多。不过更多是因为50岁以后,邱美霞盛放的花期终于结束,迎来凋零。无可避免走向凋零的她人老心不老,依旧渴望一份甜蜜的爱情。

    而今时不同往日,她已经摇身一变,成了夜店一掷千金的富婆,于灯红酒绿中寻觅可口的年轻猎物。

    还别说,真让她陆陆续续找着几个,最近一次见她,眼里春情荡漾的,她都没好意思细问。

    程幼云想,这社会其实男女都一样,大把年轻男人要钱不要脸的,不比介入他人婚姻更恶劣,但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她没有自曝家丑的爱好。

    于是她点点头,说挺好的。

    蒋嘉宝沉甸甸的失望。她突然觉得程幼云面目可憎了。

    程幼云问:“你妈呢?”

    对于邵琦和蒋嘉宝的母女关系,程幼云不是很清楚。在她为数不多对邵琦的印象里,那是一个苍白冷傲的女人,看人一眼,眼神就像刀子一样。她不知道邵琦是本性如此还是只针对她,一个入侵者的女儿。但想来,嘉宝胆怯的性格多少与母亲有关。

    蒋嘉宝心想,你过得那么好,难道我还要向你卖惨吗?

    她把毛巾罩在脑袋上,遮住自己的脸,嗓子细细的。

    “也还好啦,最近在操心我的婚事。”

    程幼云皱眉,迟疑了下:“……你的婚事?和……那个心外科医生?”

    蒋嘉宝的脸依旧藏在毛巾底下,声音轻快。

    “对啊。他妈妈特别喜欢我,希望我和他早点结婚,毕竟我们年纪都不小了。我可不想当大龄产妇,生出来的小孩不聪明。”

    蒋嘉宝也不算说谎,徐辉妈妈的确喜欢她,喜欢她乖巧听话,社交圈简单,喜欢徐辉提到她时的淡定从容。

    程幼云不说话了,她想到与徐辉妈妈那次谈话。她早就知道,徐辉妈妈喜欢这种柔顺听话的女孩,只有这样的女孩,才能像一株藤蔓紧紧缠绕大树般依附着徐辉,但又不影响他栉风沐雨地茁壮成长。

    蒋嘉宝掀开毛巾,看到她一张怔忪的脸,纳罕:“幼云姐你怎么了?”

    程幼云回过神来,笑了笑,“只是工作上的事,让人有点苦恼。”

    蒋嘉宝来了兴趣,“幼云姐工作遇到困难了?”

    程幼云似乎看到嘉宝眼中有怪异的兴奋一闪而过,又疑心是错觉。

    “市立医院心外科的阎秋声主任,无论如何都不愿接受我的采访。”

    程幼云眼中不加掩饰的烦闷令她感到一丝快乐,居高临下,顿生慷慨。

    “阎秋声我知道啊,不就是徐辉的老师吗?我可以帮你和徐辉说一声啊。”

    大话一说完嘉宝就有点后悔,凭她和徐辉现在的感情,徐辉真能答应吗?

    她转念一想,可以借此试探一下徐辉对她的真实看法,如果他答应了,说明自己在他心目中还是有一定地位的。这样她就有耐心撑到嫁人那天,她坚信,嫁给徐辉,远离那个令人窒息的家,她将重获新生。

    但话不能说太满,于是她吐着舌头补充一句,“不过答不答应我不能保证,徐辉虽然对我很包容,但其实也蛮有主见的。”

    程幼云浅浅微笑,“好的,那先谢谢你了。如果事成,请你们两个吃饭。”

    蒋嘉宝笑眯眯点头,那些半真半假的话赋予了她无穷希望和勇气,使她下午到家时依旧快乐地哼着歌。

    邵琦女士正在客厅跟着手机投屏上的健美女郎跳操,见女儿一身愚蠢的喜悦,冷冷地停下动作。

    蒋嘉宝情绪被吓跑了一半,“妈妈,我回来了。”

    邵琦施施然坐进沙发,优雅地抿了一口茶,然后对她说,“给我跪下。”

    蒋嘉宝看了眼还在客厅一头忙碌的家政,哀求似的开口:“妈妈……”

    邵琦薄薄的眼皮子一掀,嘉宝后颈汗毛瞬间立起,膝盖承受不住地软倒在地。

    妈妈怒形于表口出恶言时,说明她还拿她当女儿;可是一旦露出这副冷冰冰的嫌恶表情,那就是真的拿她当垃圾了。

    蒋嘉宝呼吸短促,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家政目不斜视,对这边的情形视若无睹。

    “你上午干什么去了?”

    嘉宝眼球在眶子里恐惧地转动,“……游……游泳。”

    “和谁呢?”

    “幼云姐……不,程幼云。”

    “你为什么要和她一块玩的呢,还说说笑笑感情很好的样子?我们曾经因为邱美霞母女受过的耻辱你都忘了吗?没有两分血性的玩意儿!”

    邵琦是个无比骄傲的人,然而28岁以后,先是她父母,然后是她女儿,她丈夫,邱美霞母女,一个个把她的骄傲踩碎在脚底下。

    “妈妈,我错了,求您原谅我吧。”蒋嘉宝耸着薄薄的肩,膝行几步,抓住邵琦的大腿,被邵琦厌恶地一脚蹬开。

    前国舞首席的脚劲真不是盖的,蒋嘉宝直接被踢翻在地,蕾丝边的浅绿娃娃衫被掀起,像一只翻着白肚皮的濒死的青蛙。

    只是濒死的青蛙可以安静等死,她却不行。

    她赶紧从地板上爬起,继续跪得板板正正,驯顺地垂着脑袋,马尾松散地歪在一边。

    在嘉宝27年的人生中,邵琦如此这般的时刻只有区区五次,但每一次都令她更深刻地铭记对母亲的恐惧。

    第一次是她六岁那年,无论邵琦怎么教,她都跳不下一支完整版的傣族舞,那时母亲重返舞台的愿望破灭,四肢不复从前的柔韧修长,肚皮上一道狰狞的伤疤,而所有代价,换来的却是一个毫无舞蹈天分的蠢丫头,见她发火,只会哭哭啼啼把鼻涕眼泪抹在她衣服上。她看着袖子上的污迹,眼神如雨天的深井,泛起微澜……而她太小,只会哇哇大哭。

    第二次是她十四岁那年,第一次暗恋一个男生,对方一张白生生的脸,红润的嘴唇一对梨涡,很美的男孩子。那个男孩子家境一般,这给了她表白的勇气。她将粉色的信纸珍重地装进书包,却被邵琦翻出来,一目十行地读完,然后轻蔑一笑,撕了个粉碎。迟来的叛逆期蠢蠢欲动,嘉宝第一次正面反抗母亲:“你没有权利撕我的东西!”母亲没和她废话,踩着3寸高跟鞋,直逼1米8的身高居高临下,揪住她的头发,一掌掴在她脸上。她流着眼泪重复着“你没有权利”,重复一句,邵琦就扇她一记,十三记耳光将她的脸扇成猪头,她终于口齿不清地求饶:“妈妈,我错了,我再也不敢顶嘴了……”

    第三次是高考成绩公布以后。她不聪明,成绩一般,本可以走国际学校那条康庄大道,但邵琦非要她读公立。钱花了不少,最后却只够上二本分数线,邵琦在升学宴上被人明褒暗贬受了气,回家什么也没说,让她在门外跪了一晚上。

    蒋嘉宝被母亲家暴和精神伤害,倘若父亲在场,也许能够避免。问题在于,蒋拿云蒋总日程繁忙,行宫五六处,有妻女在的湖景别墅,在他眼里,不过冷宫一所,实在没什么吸引力。所以,孤立无援的嘉宝只能独自舔伤。

    第四次是21岁,也就是蒋总决定和邵琦离婚,迎娶邱美霞那年。那天,律师从别墅离开,留下厚厚一叠法律材料,邵琦僵立在窗边。蒋嘉宝从旋转楼梯拾级而下,母亲缓缓转过身,嘴角泛起冰冷的微笑。她见势不对,要上楼,被母亲三步并两步从六级台阶上拽下来,她跌倒在地,母亲蹬着名贵浅口鞋的脚顶在她柔软的胃部,漆黑的眸中卷起风暴……一向沉默寡言的家政阿姨刚好从厨房出来,目睹这一切后飞快地夺门而出……

    所以,第五次,也就是现在,蒋嘉宝学会了立刻翻起,不要把要害暴露给母亲。

    “你错哪了?”

    “我不该和程幼云来往。”

    “看来你心里清楚得很嘛。那你为什么还偏要这样做呢?”

    蒋嘉宝一时茫然,她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她只知道——

    “……和她在一起,我感觉很好……”好在哪里呢,好在有感同身受的同情,有高人一等的自信。

    “最后一个问题——前几年,从国外寄明信片给你的Grag就是程幼云吧?”

    蒋嘉宝不敢摇头,也不敢点头。

    邵琦便明白了,原来蒋嘉宝一直在她眼皮子底下耍着她玩儿呢!

    好,她鼓了拍鼓掌,真是好!

    她高声喊道:“刘姐,给我找个皮带来!”

    刘姐赶忙去了衣帽间,颤巍巍拿了条高奢订制款皮带,一路小跑着,6年前她从厨房出来,见到的那一幕再次浮现在眼前。她心想,这家不能再干了,工资再高也不能干了!

    邵琦挥动着皮带,发出倏倏破空之声,邵琦的声音被皮带切割得阴冷破碎。

    “把你的衣服脱了。”

    蒋嘉宝希求地看了家政刘姐一眼,刘姐慌慌张张地说:“夫人,活都干完了,我先走了!”

    嘉宝眼里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了,视线落回母亲脚边。

    她一边研究大理石地砖的纹理,一边缓缓脱下自己的外衣。

    “还有一件。”

    嘉宝咬唇,继续脱。

    身材娇小的女孩,上身□□的跪在地板上,阴冷苍白的女人,狰狞地挥舞皮带,女孩白皙的肌肤,迅速隆起道道红痕……

    临睡前,徐辉接到蒋嘉宝的电话,许是信号问题,女孩声音听起来有些飘渺。

    “徐辉,幼云姐想采访阎主任,你能不能帮忙说说情?”

    “……我试试看。”

    “真的吗?”声音不再飘渺,有些不加掩饰的喜悦,“你对我真好。”

    不知为何,这话令徐辉略感不适,“这就叫好吗?”

    那她是没见识过他真正对一个人好是什么模样。

    虽然他不愿承认,但事实就是,他早就想帮程幼云促成采访。但他一直拿着架子,因为他需要一个理由,一个幌子,换言之,一个台阶,让他能理直气壮地对程幼云、对老师、对所有人说,我不是因为想帮忙,而是别人让我帮忙,所以我才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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