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慰好老公主,程幼云又马不停蹄回家工作,刚登陆邮箱,基金会那边扫描成的电子资料就传来了。

    她将资料打印出来,把长发用一根骨簪固定住,然后给自己泡了杯咖啡,边喝边翻看资料。

    资料按照年份排序,从后往前。近年来基金会的信息录入系统经过搭建升级,个人信息十分完善,越往后翻信息越陈旧简略,有的甚至只有一个姓名年纪和手术类型。但即使是最新的人员信息表,也没有他们后来如何的跟踪记录。

    也就是说,18年来,这些小孩手术之后,他们后来的人生如何,无人关心。

    这本也无可厚非,毕竟基金会的本职工作就是给钱帮小孩治心脏病。从阎主任选择与小红星而非别的基金会合作,就可以判断,这一点他们做得很好。

    但,程幼云回想起阎主任的话,他说那一刻富小孩和穷小孩在他的手术刀下实现了平等。是平等了,不过只是短暂的、昙花一现的平等。

    那些小孩如今在哪里,做什么,过得怎么样,是否如阎主任一般实现了梦想,成了一名对社会有用的人,谁也不知道。

    这个发现令程幼云隐隐心痛。

    她拧眉翻看,翻到了13年前,当年,阎主任只为两个小孩做了手术,其中一个叫成宁。

    成宁,并不是一个烂大街的名字。她心中一震,随即把视线转到照片栏。

    原来的红底1寸照因年久而褪色,经扫描后完全成了黑白色。但经程幼云一双利眼,对着灯光反复端详。眉眼,嘴唇,骨骼,虽然瘦得像个猴,但程幼云还是确定了,此成宁即彼成宁。

    一时间,她不知该作何感想。

    原来,成宁没说谎,他真的有心脏病。13年前,他接受过阎主任的瓣膜移植手术,按照当时的材料水平,他的心脏居然能撑到现在。她想起成宁说自己体弱多病干不了重活,她当时还在心里嘲笑他故作姿态博取同情来着。现在她有点难受了。

    阎主任7岁接受骨髓移植,成宁10岁接受瓣膜移植,两个人生开端相似的孩子,走向却截然不同,一个成为心外科执牛耳者人人景仰,一个变成傍富婆的小白脸遭人唾弃,是什么造成了这样的结果,仅仅是因为天资和毅力的差别吗?

    程幼云隐隐预感,突破口来了。

    她立刻打给邱美霞,邱美霞正忙着挑去欧洲旅游穿的裙子,心情还算不错,问她刚得罪了成宁,还要他电话干嘛?听说和工作有关,邱美霞也不耽搁,把号码和咖啡店名都给了她。

    成宁是那种换个金主就换个号的人,手机自然没打通。次日,程幼云驱车赶到咖啡馆,问到了这位咖啡馆前员工的住址。

    7、80年代的老楼房,没有物业,路面坑坑洼洼,间隔几米放一个垃圾桶,垃圾满溢堆到地上,苍蝇横飞。檐下的排水沟散着阵阵臭气,电线横七竖八地自两排楼房间穿过,头顶是看不见阳光的一线天。

    程幼云在一楼转了圈,找到119,在门口站定,门上挂了把锁,她面朝路口,耐心等待。

    一阵风吹过,将红色塑料袋颤巍巍托起。这在程幼云看来有些新奇,她有些紧张地看着塑料袋将着陆何方。

    然后她就眼睁睁看见塑料袋直直飞向一个人的脑袋。

    那人被塑料袋扑个正着,骂道:“卧槽!最近真他妈倒霉!”

    成宁一把摘下塑料袋,泄愤似的跺了两脚。一抬头便看见门口站了个人,他有点近视眼,走近几步方看清了。

    他脑子“轰”一声炸开。

    想到自己方才被塑料袋罩住的蠢样被这人全看了去,又想到昨天在这人设计下所受的屈辱,脸上红白交错。

    他低头推着小推车,上面摞着两麻袋半成品凉鞋,鞋面光光的,有待钉上装饰用的廉价水晶珠子。

    这是很多待业在家、闲着没事干的妇女会干的活,工厂把加工的活外包给她们,简单的花样七八毛一双,复杂点的一两块,一天不喘气地干,能做100来双。

    成宁一个大老爷们,也跟着干这个,实属生存所迫。他只有高中学历,服务员收银员这类需要久站的临时工作越来越不适合他,“正职”工作断档后,他便接这类手工活赚点小钱。

    总比坐吃山空强。

    他本来没觉得有什么,但再见程幼云,自己是这副邋遢的蠢相,他觉得丢脸极了,恨不得地上立刻裂开一条缝让自己钻进去。

    她多美啊,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墨绿丝质衬衫加黑色半身裙,半截雪白纤细的小腿,踩着深绿的系带凉鞋,像个高贵的仙女,和这个破破烂烂的地方格格不入。

    他语气很冲地质问:“你来干嘛?看我笑话吗?你一定觉得我这副模样很可笑是不是?”

    程幼云不说话,默默帮他把麻袋卸下来,跟着他进了屋。

    她飞快扫了眼屋内陈设,还算干净,但也只有干净,简陋屋子最大的家具就是铁门斜对的小双人床,简易挂衣架上一半廉价的T恤短裤,一半质地优良的高级定制,下面摞着鞋盒。

    其他地方便乏善可陈了,这么四四方方一间小屋,居然连个做饭的地方都没有。

    成宁见她微张着嘴不说话,唇角扬起讽刺的弧度,“怎么,昨天就看不起我,今天见我这副尊容,还住在这种地方,是不是更看不起我了?”

    程幼云慢吞吞摇头,“昨天你衣冠楚楚,我是挺看不起,现在你T恤短裤加凉拖的样子还挺顺眼。”

    成宁一呆,不说话了,埋头往地上铺纸板,然后将麻袋里的凉鞋一股脑倒上去。

    程幼云没见过这架势,不知道他想干嘛,直到他又拿出一袋叮铃响的彩色珠子和珠片,又变出一盒特制的针线,在小板凳上坐定。

    她有些明白了,也端了张小板凳坐在他旁边。

    “这个怎么做的,能教我吗?”

    成宁看她一眼,默默示范起来。

    程幼云有样学样,因为要讲解,成宁速度放慢了许多。

    十分钟后,程幼云看着缀着三朵小粉花的凉鞋,“哇”了一声。

    成宁嗤嗤嘲笑道:“你这歪歪扭扭的,就是个残次品,人家不收的。”

    程幼云笑了笑,虚心接受,“你的手是比我巧。”

    成宁又去钉鞋袢上的小珠子,良久低声道:“有条件谁想干这个?”

    程幼云沉默了。

    她看着成宁做活的侧脸,线条秀润的脸庞因为发力而肌肉紧绷,下颌线清晰流畅,不复昨日轻佻造作的脂粉气,透出一股隐隐的坚毅。

    她转过脸,心想,哪个才是真正的他呢?

    成宁知道她在看他,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喘。发觉她转过去了,便忍不住用余光偷看她。

    他从未见过皮肤这么好的女人,粉光致致,白皙通透,一双杏眼又清又黑,浓长的鸦羽在眼中投下一泓阴影。

    他越看越觉得自己住的地方很污秽,羞耻心如藤蔓疯长,将他缠绕。

    他忍不住道:“你找我究竟什么事?不会是找我还你妈给我花的钱吧?我可告诉你,除了两身衣服和几顿饭,她什么钱都没给我花!当然还有一点转账……反正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没事的话你就走吧。”

    一提钱,他又恢复了精明相。

    程幼云一时不知该从何问起,想来想去挑了个最温和的。

    “你怎么没继续上学了?”

    “能怎么?成绩不好偏科呗,没钱呗,反正也上不了好大学,三流野鸡大学学费又高,教学质量又差,毕业了还被人鄙视,不如不读。这在我们那里的学生中间并不少见。”

    “那你现在呢,还这么想吗?”

    “我才不后悔。”

    “我不后悔”的意思是我不后悔,“我才不后悔”的意思是我很后悔。

    可是后悔没用,当初多种因素共同促成了如今的结果,后悔只会给这些因素蒙上一层可恨可笑的色彩。

    “你身体现在怎么样?”

    成宁动作一顿,又继续,“你不是不信吗?”

    “对不起,是我小人之心了。我查了下,现在心脏瓣膜的使用寿命是15-20年,13年前的材料应该还没有这么高端,你的瓣膜应该已经快到临界点。”

    成宁放下手中的活,问:“你怎么知道?”

    程幼云看他:“我不仅知道这些,我还知道当时执刀的是阎主任。”

    她其实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口——阎主任救你命,不是让你这样活的。

    成宁陷入短暂的回忆。

    那是个笑容和善的中年人,眼神清澈。他听说这次手术的小孩在老家语文成绩最好,每次一写作文就是范文,便在他即将康复出院之时,送了他一整套的汪曾祺文集。他摸摸他的脑袋说,听说你很会写文章,好好学习,将来成为汪曾祺一样了不起的大作家。

    回忆在时光中缓慢褪色,凝成僵硬泛黄的定格画面,声音却清晰如昨。他感受到强烈的悲恸。

    一时间,愧疚、自厌、愤恨、悲凉、恼怒——种种复杂的情绪将他淹没,灭顶的窒息感,他有些喘不过气了,但他强忍着。

    他朝程幼云大吼:“你究竟想干什么?你说完没?说完了就赶紧走!我不想再看见你!”

    程幼云见他如此激动反而放心了,这说明他还是个懂感恩的年轻人,他还记得阎主任的帮助,是个有羞耻心的人。这种人,无论踩过哪些泥潭,本质上都坏不到哪里去。

    她没注意到成宁的异样,说:“你跟我去见阎主任好吗?我有办法……”

    “去见他干嘛?你要去告状吗?你要告就去告好了!没错!我就是个烂人!你去告诉阎秋声,他救的是个烂人,他救的那些人,未来九成九都会变成烂人……”

    成宁咻咻地喘着粗气,脸色和嘴唇逐渐变得苍白,身体坐不住,直直地要往后倒,被程幼云眼疾手快地扶住。

    程幼云被吓住了,语无伦次地急声问道:“你先别激动!你是心脏不舒服吗?你有药吗?我帮你拿!”

    成宁呼吸越发急促,脸上血色尽失,捂住心脏的手指关节微微泛青。

    程幼云当机立断掏出手机,立刻拨打120。

    同时将成宁平放在地上,慌不择路地在桌面上找了一圈,然后拉开抽屉,只找到几盒强心药和抗凝剂。

    可她看不懂,问电话那头的接线员,接线员水平有限,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她告知地址后便挂断电话,满头大汗地回到成宁身边。

    成宁僵硬地躺在那里,气息越发微弱。

    一条生命正在她眼前急速流逝,她却无能为力。他会这样都是她给刺激的,要是他死了,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她泪眼婆娑地翻找阎主任的电话,又想起阎主任此刻正在学术交流的国际航班上,手指一顿,往上划动,找到第一个联系人“0xh”。

    电话很快被接通。

    电话那头的男声“喂”了一声,有一丝惊讶,一点迟疑,他以为是她误拨了。

    程幼云如闻天籁,什么爱恨情仇,通通死一边去!现在她要救人。

    她稳住声音,“徐辉,有个人,我不知道怎么描述,他13年前做过瓣膜手术,刚才情绪激动,突然就呼吸急促,脸色苍白,现在躺在地上。我已经打了120,最近的社区医院,5分钟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分半,可是我感觉他已经快不行了。我能做什么?”

    徐辉听见那头传来压抑的哭腔,显然是急很了。顾不得询问别的,他的声音好似带有一股使人安定的魔力,透过电波传来。

    “他现在还有意识吗?”

    “已经意识不清。”

    “摸他的脉搏,是不是很急促?”

    程幼云照做,点头嗯。

    “好,先把他扶起来,呈半卧状态,看看他是否能够正常呼吸,窗户打开,保持空气畅通。找找看有没有简易式吸氧瓶,给他吸氧。”

    程幼云正要把他的脑袋放置在凳子上,身下垫着装凉鞋的麻袋,准备起身找吸氧瓶,胡乱找了一圈没找到。

    “没有。”

    “别找了,回到他身边,他可能随时有心脏骤停的危险——我以前教过你的心肺复苏,还记得吗?”徐辉语速飞快。

    程幼云大脑飞速运转,脑子里顿时放电影一样地回忆起那几个关键步骤,一边几步跑到成宁身边,把他重新放平,按了手机免提,徐辉的声音辅助完善细节。

    胸外按压,找准正确按压点,保证按压力量、速度和深度;

    仰起下颌,开放气道,进行人工呼吸……

    没有除颤器,心肺复苏是个很费力的活,徐辉听到程幼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5个循环后,成宁的心跳依旧没有恢复,他的脸色逐渐呈现可怕的青紫。

    程幼云强忍着恐惧和疲惫,继续第二个循环,力度,速度,深度;力度,速度,深度……程幼云,加油,不要停,停了他真的会死。

    徐辉在电话那头默默等待着,一个护士拿着表格要给他签字,他比了个手势,示意稍等。

    第二轮胸外按压做到一半,成宁终于恢复了呼吸,几息过后,他脸上青紫散去,逐渐恢复了一点血色。

    与此同时,耳边响起救护车的呼啸声,由远及近。

    程幼云哽了一声,瘫倒在地,看了眼和徐辉的通话时间,短短6分半钟,却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她浑身虚脱,双臂酸软无力,颤抖地拿起手机,对那头的徐辉轻轻说:“他……恢复了。”

    护士乖乖在旁边等了会,只听徐辉极温柔地对电话那头说:“嗯,你做得很棒。”

    护士内心疯狂呐喊,对面谁啊,徐医生居然这么温柔?虽然徐医生平时不发脾气,但和温柔不沾边吧。哇,男神温柔起来好苏噢……

    程幼云跟着上了救护车,社区医院的医生为他吸氧、测压、静脉注射肾上腺素,成宁缓缓睁开了眼睛。

    第一个画面便是程幼云凌乱的头发和汗湿的脸庞,眼睛里残余湿润。

    那个高贵的仙女不见了,只剩下一个为他担忧着急的狼狈女子。

    可他却觉得此刻的她比任何时候都好看。

    他的心跌入一种久违的柔软与温暖中,就像陷在吸饱了阳光的羽绒被里,十足熨帖。

    见他转醒,她晶莹的眼眸泛出喜悦,紧握着他的手,问他能不能听见。

    他深深地望着她,微微点头。

    医生见他情况已经趋于稳定,也轻松下来,打趣道:“看清楚,这可是你救命恩人,没有她,你现在说不定已经不行了。”

    程幼云受之有愧,心说就是她害他突然发作的,她只是将功补过。她都无法想象,假如他没救回来,她会陷入怎样的悔恨与自责中。

    想到这里,她止不住地后怕,不由得握紧成宁的手。

    成宁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做了个口型:“别怕。”

    程幼云微微一笑:“好好休息,别说话,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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