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幼云坐了片刻要走,成宁不舍挽留。程幼云摇头,表示阎主任明天上午就回了,她今晚要熬夜准备游说词,成败在此一举。

    成宁问需不需要他帮忙,她说不用,你出个人就行,剩下的交给我,如果一切顺利,你的手术费甚至未来继续学习的费用就不用愁了。

    第二天,阎主任出完差回国。此时以阎和她的交情,已经用不着小胡同志再做内鬼。阎主任主动发消息给她,约她当天中午到他办公室详谈。

    阎秋声离开三天,手下兵将个个好汉,把科室打理得井井有条。阎主任花了半天巡查了一圈自己的领土,确定各环节运转良好,病人们情况也趋于稳定。

    他感到十分满意。

    还是有点变化的,比如多了几个生面孔。其中一个驻扎在走廊的,据说是他爱徒收治的。他略感疑惑,徐辉为人不爱兜揽,谁有那个面子让他开后门?

    一打听才知道,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最近撵着自己穷追不舍的程幼云姑娘是也。又有爱八卦的下属跟他说,两人关系特好,小伙住院这2天,姑娘一天两趟地照顾他,还给他做饭削水果,贤惠得不要不要的。

    阎秋声心想这什么情况,难道程姑娘不是和我徒儿一对吗?

    经过走廊时,他在成宁床边站定,好奇地看着他。

    成宁急忙站起来,长手长脚不知道该往哪放,低着脑袋,茸茸的脑袋显得有几分局促可怜。阎主任本来想八卦来着,见状对这孩子升起了两分怜爱,大好的青春年华,心脏却有毛病,被迫龟缩在医院的角落。

    他慈和地拍了拍小伙的肩:“我看了你的报告,情况不好也不坏,好在入院及时,咱们这有许多优秀的心外科医生,你配合医生治疗,一定会好起来的。”

    这一幕似与13年前重合,成宁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徐辉站在阎秋声身后,冷声提醒:“你最好别激动,你一激动血压就高,血压一高你的瓣膜就会像被冲破的汽水瓶盖,‘砰’一声就爆了。到时候救都救不赢。”

    阎秋声知晓部分内情,似严厉似好笑地看他一眼,“你吓唬他做什么?哪里有那么严重了?注意不要把私人情绪带到工作中。”

    徐辉点头称是。

    午休时间,徐辉得以与老师独处。他把泡好茶叶的保温杯递给阎秋声,然后在他对面落座。

    “老师,程幼云的采访,您考虑得怎么样了?”

    阎秋声陶醉地嗅了口普洱的酽香,闻言眼皮一挑,“怎么,要向我开口讨你爸的人情了?”

    “是。”

    本以为徐辉还要像以前那样此地无银地粉饰一番,没想到这回干干脆脆就承认了?

    阎秋声想了想,把保温杯搁回桌面。

    “怎么,这回受成宁那小伙子刺激了?”

    “他?还不够格。”徐辉嘴硬。

    阎秋声看他嘴硬,想想程幼云在他家作客时说和徐辉没关系,心说这俩真是嘴硬到一块去了。

    “你的请求,我可以答应。不过……”阎秋声想要告诉他,程幼云说过不要他帮忙,郑重其事的,还和他打了个赌,徐辉突然掺和进来,那赌局到底怎么算啊。以程幼云一条道走到黑的拧劲儿,肯定是不会领徐辉这个人情的。

    可怜的徒弟,不知怎么得罪了人家,人家不稀罕他的帮忙!

    但顾及到爱徒的自尊心,他肯定不会直接这么说,那应该怎么说呢?

    阎秋声斟酌着想开口。

    “不过什么?”徐辉疑惑。

    就在这时,敲门声响起。

    阎秋声一看时间,对了,这个点约好和程幼云谈采访的事。便一边喊人进来,一边示意徐辉暂时出去。

    徐辉起身,听见程幼云向阎主任问好,转头一看,程幼云手提公文包,一身白衬衫加西裙的打扮,干净利索,衬得整个人黑的愈黑,白的愈白,如冰雪裁成玉为魂的仙子。

    不由得身形一滞,又坐了回去。

    阎秋声:?好徒弟不是让你先出去吗?你留这我八分确定你要挨骂。

    程幼云语带迟疑:“阎主任,您忙的话我待会再来?”

    这话其实是说给徐辉听的,言外之意,我和阎主任有要事相商,您识趣的话就赶紧麻溜的吧。

    徐辉说:“没事,反正我来找老师,为的也是采访的事。”

    程幼云想到嘉宝对他的请托,脸色微沉,“什么意思?”

    徐辉想说老师已经答应采访了。

    阎主任咳嗽一声,阻止徐辉未出口的话,暗示道:“徒弟啊,幼云心里有数,你就别担心她了。”

    程幼云暗翻白眼,心想需要他瞎担心吗?蒋嘉宝的话对他就那么管用?也对,人家未婚夫妻,正是情浓,按照以前徐辉恋爱时的作风,别说帮嘉宝朋友区区一桩小忙,可能让他上九天揽月都不在话下。

    程幼云那头心里冒着酸水,徐辉这头被她那讨厌的表情刺得心梗,心想真是不识好歹,帮你还不被待见。

    于是徐辉唇角一勾,阎秋声就知道这死孩子又要犯浑了。

    果然徐辉红口白牙一张嘴,吐出的词儿就很不中听。

    “老师,要是她没那本事说服你,你就告诉我一声,我再大人有大量帮她一回就是了。”

    程幼云仿佛听到了战歌响起的声音。她死死瞪着徐辉,徐辉呵呵一笑,凑到她耳边低声道:“眼睛瞪那么大干嘛?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难看死了。”

    “没有,我只是突然发现你好像和前几天长得不太一样,好像变丑了——还有,抱着你家的破人情麻溜地爬吧,姐姐我可不需要你的假好心。你且等着我说服阎主任打肿你那张大脸!”

    徐辉溢出一丝冷笑。徐辉,这是第几次了?你的好心被无视,你整个人被避之唯恐不及,就你这样还想着报复人家?到底谁报复谁啊?长点记性吧!

    克制着冰冷的怒火,他转身带上门,然后就看见成宁背靠墙壁,嘴角噙着一丝幸灾乐祸的笑。他几乎能想象半分钟前这男的贴着门板偷听的猥琐样。

    见徐辉挂着嘴角,眼底淬着寒冰,成宁岂肯放过这千载难逢奚落他的大好机会?

    “哈哈,瞧你,又被幼云不待见了。”

    “关你什么事?鬼鬼祟祟站在这里是想偷听吗?”

    “切,幼云喊我来的。再说了,这医院又不是你家的,我爱站哪站哪,你管的着吗?”

    徐辉扯开一抹从容笃定的笑,又仿佛有点怜悯似的,“小白脸,你怎么知道这医院不是我家的呢?”

    成宁脸色“唰”的一白,是的,在医院混了几天,幼云不在的时候,他也听过一些小护士交流八卦流言,有人说心外科的小徐医生背景深得很,听说爷爷是市立的前任院长,而他家是医院的最大股东,真正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天之骄子,赢在起跑线的幸运儿。

    当时乍听传言,他就有些不安。他不是三岁小孩,社会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他很明白这个现实社会里,男人真正有竞争力的东西,背景、权势、财富、情商、能力……最次才是长相。可悲的是,徐辉这人讨厌归讨厌,但貌似以上几点,他一个不落,全都不差。

    但传闻是一回事,他还能自欺欺人是谣言。亲耳听当事人证实,又是另一回事了。

    他这辈子最吃亏的地方就在于家世背景,所以听到徐辉隐晦的证实,他肚子里翻涌的酸水差点把那颗破破烂烂的心脏泡疼了。

    不过没关系,他又很快振作起来。别人看不起他,他要自己看得起自己。以前生活所迫,他走了弯路,现在回到正道,为时不晚,光明的前途,他也能有。

    徐辉见他突然变得目光灼灼,心念一转,猜出了他情绪转化的原因。

    嘴角漾起极轻蔑的笑意:“意淫什么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之前干什么的?”

    成宁猝然抬头,内心震惊与愤怒交织。

    他震惊于此人每天在医院从早忙到晚,忙得跟狗一样,居然还能抽空去调查他。难怪那么多人追求财富权势,果真是个好东西。

    他愤怒于对方动动小拇指就能把他查个底掉,这种上层人对底层人人权的傲慢和漠然,令他无比愤怒。

    怒生英雄胆,他越发口不择言。

    “承认吧徐辉,你就是嫉妒我。不然你堂堂一个医生,处处和我这个病人计较?”

    徐辉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确信对方把脑子气糊涂了,“什么,我嫉妒你?”

    “你不嫉妒吗?你嫉妒我和幼云说笑,嫉妒她给我做饭给我削苹果,嫉妒她关心我,你在旁边嫉妒得都要发疯了,却不敢坦然面对自己的嫉妒,只能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自己骗自己没有嫉妒。可惜,你骗得了别人骗不过我。刚才幼云又给你脸色看了,你气得要命,但是又拿她没办法,因为感情这种事,是强求不来的。”

    徐辉右手握拳,背在身后,定定看着他。

    片刻后仿佛忍俊不禁地笑开了。

    笑完后他说:“我说你以前干过那些脏事就这么让你难受啊?长篇大论的。没错,表面上她是挺关心你,可那又怎样呢?她难道会和你在一起吗?和一个勾引过她妈、差点成为她小爸的软、饭、男?虽然程幼云条件也就一般,但你这不是……”

    他着意停顿了下,挑剔地打量了一圈成宁,终于说出了那句含义羞辱的俗语,“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

    成宁胸膛起伏,脸色青白交错,煞是精彩。

    徐辉扶住他的肩膀道:“你可别激动,现在可不是犯病的时候。程幼云叫你过来,那必然是等会有用到你的地方。她那个人就是这样,一旦对人有所图谋,就会对他特好,我以前就是这么被她骗到手的。可一旦没了利用价值……”

    徐辉悠悠叹了口气,真诚道:“我不嫉妒你,我可怜你。”

    徐辉离开办公室后,程幼云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叠材料递给阎主任。

    阎主任接过,先是草草翻了两页,渐渐的越翻越慢,越看越细,眼神透出奇异的光芒。

    “这些是18年以来我通过基金会治过的孩子?原来不知不觉已经这么多了……”

    阎主任不由得一捻资料页,漫长的时光便在那翻飞的纸页中飞逝。

    他感觉心里有些沉甸甸的。

    “其中夹了标签的六页,您可以着重看一下。”

    阎主任依言翻开第一个标签页,心想我倒要看看这丫头在卖什么关子。

    第一页,是16年前治过的孩子,现年32岁,在某市人民步行街摆摊,一个月前老婆刚带着女儿和他离婚,背面附一张照片,背景是人生鼎沸的步行街,他蹲在地上,翻捡着摊上的小商品,黝黑枯瘦的脸上是被苦难浸润过的麻木;

    第二页,是12年前治过的孩子,现年24岁,是个女孩子,现在某工地食堂炒菜。照片里,午饭后,她似乎迎来了难得的休闲时光,大喇喇坐在板房的阴影里,摸着一只毛发卷曲板结的脏狗,仿佛那就是她生活里最好的消遣了;

    第三页,是9年前治过的孩子,现年26岁,在某小区当保安。照片里的他正坐在保安岗亭里,因为太过无聊而打着瞌睡,年轻的生命在那个狭窄的空间里荒芜地燃烧……

    第四页,第五页……直到第六页,第六页那个名字熟悉而陌生,他叫成宁。后面附有他这些年的自述,小伙子文笔不错,看到某些经历,阎秋声狠狠皱眉,眼中难以置信。

    这些孩子疾病不同,年龄不一,但有三个共同点,出身贫苦、被他治过且活得不好。

    阎秋声“啪”地阖上资料,看着程幼云,胸膛起伏,情绪激动,他不明白她给他看这些意欲为何,但好像又隐隐有些明白。

    “找到这几个孩子,花了不少心思吧?”阎秋声的声音不辨喜怒。

    “嗯,是费了点功夫,这几天,除了成宁,我的时间几乎全搭里头了。”

    “难为你——所以你想说明什么呢?说明我救过的这些孩子,后来都过得不好?我怎么看都觉得,你好像是在指责我?”

    “不,我绝没有那个意思,阎主任。是您自己,因为善良心软,认为这些孩子后来不幸的生活与您有关,您愧疚难过,因此才认为,我可以拿这些指责你。”

    阎秋声点点头,认可她的逻辑。

    程幼云双手交叠平放桌面,肩背笔直,不卑不亢地模样。

    “阎主任,现在让我们来探讨一个社会问题,一个统计概率学问题。”

    “那6个被标记出来包括成宁在内的孩子,都是未经筛选的随机抽样,换言之,他们是有反映整体的科学含义的。这6人百分之一百游离在社会边缘,那么剩下的孩子有百分之几十会过得很好呢?从统计概率学的角度,无限趋近于0。”

    “成年人不相信童话,我们都清楚,在这个社会,像他们这样贫且病的小孩要出人头地究竟有多困难,很多人终其一生,拼了命地努力,到头来还是在底层苦苦挣扎,没有尊严,没有快乐,情感麻木,恨不得没有降临过人世。处境凄惨会加剧他们对社会不公的认知,他们领悟,人生从来没有平等可言。”

    “阎主任,您当初说过的话,令我记忆犹新。您说,当您前脚收费治好一个富小孩,后脚免费治好一个穷小孩时,两人在您的手术刀下获得了平等。您说的对,可那只是一种短暂的平等,短短几个小时,一场手术结束,他们又回到了原点。富小孩上国际学校,留学,继承家业,当艺术家,环游世界;穷小孩面对随时可能失学的忧惧,然后认命地沦为社会底层——成宁明明可以上一个三本文理学院,却因为交不起学费而放弃,并且还找各种理由自我安慰,可他心里难受死了。”

    “阎主任,我今天坐在这里,不是请求您接受我的采访,而是邀请您,和我上电视帮帮这些孩子。节目过后,我们可以在小红星基金会注入专项资金,跟进治愈小孩的上学问题,一直到大学毕业。您的手术刀让他们获得了生命的平等,而我们的专项资金,会让他们获得知识上的平等。往前追溯10年,往后面推导5年,也许您的治过的孩子会因为这笔钱,体验另一种人生。”

    “我说完了,阎主任。我先叫成宁进来和您聊聊天,拒绝还是同意,您让他转告我吧。”

    努力了一个月,终于要直面结果了,程幼云虽有信心,但也难免紧张。如果这次还不行,那她真的黔驴技穷,只能乖乖认输了。

    她盯着办公室的门,阎主任午休时间不长,成宁进去不到十分钟就出来了。

    她立刻查看成宁的表情,成宁皱着眉毛,她的心急速下沉。

    怎么会,难道她猜错了,阎主任心中的爱与信仰没那么重要,他其实更在乎他的人生是否宁静不受干扰?

    心脏扑通扑通的,她不死心,确认一句:“怎么样?他答应没?”

    成宁皱着眉毛,摇摇头。

    程幼云眼泪都快飙出来了。

    结果成宁这傻弟弟来了句:“我问他究竟同不同意他也不说,就光笑,我说了一箩筐好话也没用。最后我要走了,他让我转告你,说他欠你一个人情——什么意思嘛,难道说因为没答应你,所以给你一个人情当补偿?”

    程幼云闻言,志得意满地微笑,拍了拍成宁肩膀:“乖,好好休养,等调整好状态手术。现在姐姐我要回台里和同事讨论节目大纲了,等节目完了,请你吃饭!”

    哎,所以这意思是成了?成宁原地一脸问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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