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幼云此刻知道徐辉之前的“快了快了”就是“完了完了”的另一种说法。

    在她对面坐着个样貌清秀、气质高贵的女人,皮肤很白很好,看上去只有30出头,可程幼云知道她至少已经40了。

    否则生不出徐辉这么大的儿子。

    茶室香气氤氲,白雾袅袅,女人温雅秀丽的脸庞隐在雾气中,慢条斯理地品茶,显得和善可亲。

    周兰芳端着架子,她以为这个年轻的美丽女孩会率先沉不住气,这样她就能居高临下、姿态优雅地通知她:“你不配!”

    她实在不想率先说出类似“你离开我儿子”这样的恶俗台词。

    但程幼云比她想象的棘手。她既不质问,也不炫耀,坐在她对面,同样慢悠悠地品茶,姿势优雅,隐约流露一种漫不经心的骄傲。

    这不是穷人家能养出来的女孩子。

    想到这里,那张常年在干部病房对着大人物培养出的温婉表情突然变得冰冷不屑,周身笼罩不容置疑的凛然气息。

    周兰芳放下茶杯,杯底在桌面上轻轻一磕,“咔”一声,仿佛行刑前的宣判。

    她开口,好像在夸程幼云:“你气质还行,看上去家境挺好的,多亏你妈妈多年来坚持不懈地傍男人了。”

    程幼云原本盯着一小片桌面,不知在想什么,闻言倏然抬头,眼底震惊和羞愤兼具。

    周兰芳面色冷漠又鄙夷,她懒得伪装笑容,她就不是那样的人。出身给了她底气,她讨厌一个人就会表现出来,从不虚以委蛇。

    她太讨厌程幼云了,只想赶紧将她从儿子身边赶走,眼不见为净。

    于是,她拿出第一叠资料,里面是邱美霞16年来周旋于男人堆的精彩过往,1公分厚的A4纸,图文并茂,带程幼云重温了一遍那些无能为力的失望、痛苦和愤怒,还有深深的羞耻。

    她翻了几页就不再往前翻了,耻辱过后,她感到被冒犯。

    程幼云说:“周女士,你们上层人是不是都爱查我这种下层人,以彰显你们地位超然神通广大?”

    周兰芳:“一般只查特别没有自知之明、痴心妄想那类。何况你也别妄自菲薄,靠你妈傍大款,你勉强也算个中层人。”

    程幼云表情麻木地听着,心脏被插了一刀,汩汩流血。

    她意识到自己错了,她不该在邱美霞这个话题上打转的,因为她再狡辩抵赖,也改变不了事实。

    仿佛有些羞愧,她抿了抿唇,主动示弱:“周……”

    她一时踟蹰称呼,想要不要把周女士换成周阿姨。但对方未必高兴听她这么喊,她还是别自取其辱了。

    她继续道:“周女士,你别误会。其实是徐辉坚持要结婚,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和徐辉暂时不会结婚的……”

    周兰芳白她一眼,像无法忍受她的不识趣,打断道:“什么叫暂时不会结婚?我要你和徐辉分手!他太傻了,被你勾得晕头转向!你必须给我离开他!”

    程幼云嘴唇微张,又合上。刚被对方用邱美霞攻击,她其实有点底气不足。但她还是摇摇头,语气坚定:“不,我不会和徐辉分手。我只能答应您,暂时不和他结婚。等以后……”

    什么以后?周兰芳被程幼云的顽固和无耻惊呆了!她一想到徐辉这两周因为他们极力反对而成天一副失心疯的模样,她一想到……她最后一丝耐性荡然无存,风度尽失。

    她想到聪明任性的儿子为这个小三女儿做过的事,她突然悲从中来,指着程幼云,流出两行眼泪。

    程幼云猝不及防地震惊了。她已经做好了与周兰芳对峙的准备,却没有料到对方猝不及防的眼泪。

    那是一个母亲为儿子流下的担忧、心疼和不值的泪水。

    周兰芳咬牙切齿地控诉程幼云。

    “你就是个狐狸精你知不知道?你把我好好的儿子迷成什么模样了?他以前很骄傲很任性的,不高兴的时候连我和他爸都不愿意搭理。可他居然为了你,他居然为了你……他这几天一直在家求我们,各种撒娇卖乖伏低做小,还给我们做饭吃呢!从小到大,他连杯开水都没有给我们烧过!结果认识了你,据说他还在你学校对面租了房,有段时间几乎天天给你做饭吃……程幼云,你可真会使唤别人儿子啊!”

    最后几个字恶狠狠的。

    “程幼云,你其实心里很自卑吧?因为自卑,所以欺负我儿子。你在吃徐辉做的饭时,不会良心不安吗?同样都是学生,你的时间是时间,徐辉的时间就不是了?交往以来,是你主动找他多还是他找你多?你倒聪明,就等着他贴上来找你,因为你还要学习呢!还要好成绩、好前程呢!那我儿子呢?我儿子的成绩、前程怎么办?他是临床专业,将来要给人做手术的!理论基础打不好,将来一旦犯了错……你付得起这个责吗?!”

    周兰芳厉声质问,接着往桌上甩了第二份资料,这次很薄,区区5页纸,分别是徐辉从大二下学期到大四下学期的成绩表和专业排名,直接从教务处下载,无法造假,铁板钉钉。

    程幼云翻着那5页纸,成绩一学期不如一学期,名次一落千丈,最近两个学期,他分别挂了一门和两门专业课,好在后来重修低空飘过,这才没有留级……

    不过这学期就悬了吧?她想起徐辉在床上笑嘻嘻夸自己聪明。

    她的眼睛被代表挂科的鲜红标记刺痛,艰涩地眨了眨,震惊、心痛又有些不知所措:“……我……我不知道,我以为……”

    “你以为?你以为什么?如果你对徐辉有他对你的十分之一,你早就发现不对劲了!休想拿无知掩饰你的自私!你骗不了我!”

    程幼云垂死挣扎,大声反驳:“谁能想到……他是成年人,难道不该为自己的成绩负责吗?他是成年人……”

    程幼云徒劳地重复一遍,仿佛这样就能驱散心头挥之不去的懊悔与羞愧。

    周兰芳冷笑:“你把他当成年人,可他却动不动把你当小宝宝呢!你也挺沾沾自喜乐在其中的吧?程幼云,你就承认吧!你用你的脸和身体勾住我儿子,压榨他的时间精力,摧毁他的人格自尊,用从中汲取的快乐滋养你的生活和前程!你就承认吧!你和你那个靠吸男人血上位的不知廉耻的妈,一脉相承,半斤八两!”

    八字判言,振聋发聩,将程幼云牢牢钉在耻辱柱上,将她的心一刀又一刀,插得鲜血淋漓。

    她无力支撑身体,瘫坐着,浑身止不住颤抖,几滴冷汗滴进她的眼睛。

    她回味着周兰芳的话,扪心自问,是这样吗?她无意识做了徐辉的吸血虫吗?她迟疑地对自己摇摇头,但心底深处有个熟悉的声音冷淡地说,是的。

    见她摇头,周兰芳自诩见惯大场面,但仍旧要被这女孩的冥顽不灵气疯了,气傻了!

    她不顾形象地蹲在地上,摇晃着程幼云,像是想要摇醒她,唤醒她残存的良知和羞耻。

    想到死心塌地的儿子,周兰芳心痛不已,她一边哭一边问:“程幼云!程小姐!你就当我求求你,可怜可怜我的儿子,放过他好不好?”

    程幼云泪流满面任她晃着,像一个被抽去灵魂的木偶,神情麻木,眼神空洞。

    周兰芳见状,悲痛质问:“你没有一点同情心吗?我就问你,假如……假如你将来有了儿子,你愿不愿意他交你这种女朋友?!”

    程幼云空洞的眼神终于因为思考而有了片刻的神采,转瞬即逝。

    然后,她眼神空洞地摇了摇头。

    周兰芳见她终于被自己说动,有些满意地吁了口气。

    “看来你也不是那么不讲道理,既然你理解我作为母亲的苦心,那就麻烦你放过我儿子。不要拖太久,长痛不如短痛。再过五天就是他生日,我希望能在那之前结束。”

    她停下,看了看程幼云的表情,有些不放心地补充道:“你如果不照做,我就只能把你妈的事告诉他了。我儿子虽然被你迷昏了头,但我相信基本的道德认知他还没丢掉……”

    杀人诛心,周兰芳女士为这场战役做了个漂亮的收尾,扬长而去。

    留下程幼云一败涂地,心碎成一片片……

    第二天是周日,她上午去总台加班,下午在家休息。

    徐辉终于现身了,两周不见,他没瘦也没胖,英俊依旧,黑眼睛里依旧闪烁着亮晶晶的小碎逛。

    他迫不及待将她拉到一处别墅,打开大门,请她入内,说这是外公留给他的,将来可以做的他们的婚房。

    他摸出红彤彤的户口本,小声说:“宝宝,我爸妈那里……还是有点意见,没关系,户口本我已经拿到手了,四天后,我生日,我们就去登记……”

    他又有些懊恼:“戒指我还没选好……本来想给你惊喜的,但我好像有点选择困难症,每一个都想买给你。要不,等我们登记完,你自己去选一个喜欢的好不好?”

    没有戒指?程幼云根本不在乎,她想,只要和他一起,哪怕一辈子挤在传媒学院对面那间两室一厅的小公寓里,没有光鲜的衣服,没有华丽的首饰,她也甘之如饴。

    她这样想着,轻轻抚摸着他干净的眉眼,眼泪毫无预兆地滑落。

    他将户口本随手一扔,把手伸进程幼云的裙摆,湊近她低声问:“宝宝,你怎么哭了?是不是感动哭了……”

    未尽的话语被凶狠的吻淹没。程幼云捧着他的头,气喘吁吁在他耳边问了一句,他双眸绽放华彩,躺在沙发上,扶住程幼云的头……

    以下省略若干字

    他爱怜又温存地亲吻她的额头,心中被巨大的幸福填满……

    徐辉看到地上的户口本,问程幼云:“宝宝,我家这边暂时算了,你什么时候带我见你妈妈呀?就剩几天了。”

    他刚才好像用力过猛了,程幼云现在看起来还很虚弱的样子。只见她微微一笑,声音飘忽:“她没回复呢……”

    之后3天,徐辉每天追问3遍什么时候带他见家长,程幼云都说尽快,马上,再等等。徐辉生日前一天,他终于急了。

    他有些质疑:“你到底有没有跟你妈说……”

    程幼云敲着电脑,闻言抬头看他,缓缓摇头。

    她心想,这是最后一天了,不能再拖了。

    徐辉疑惑:“没说是什么意思?没说你要和我结婚?还是没说你有个男朋友?”

    程幼云干脆合上电脑,眼神平静地与他对视。

    “她不知道我谈恋爱。”

    徐辉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满腔热诚熄了大半。

    “你没告诉你妈你和我谈恋爱?”

    程幼云点头,表情有些无所谓:“谈恋爱一定要告诉家里吗?你不也最近才跟家里说的?”

    “谁说的?他们早知道我恋爱了,只是……再说了,我和你不一样!”

    徐辉对着程幼云总是温温柔柔的眉眼此刻透出点凶狠,程幼云时常惊异于如此线条冷峻的五官却能组合成如此甜蜜温柔的表情,原来真正凶狠起来是这个样子,和他的五官很配。

    但也不完全是凶狠,对着程幼云,徐辉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紧皱的浓眉与其说是表达愤怒,不如说在无声地请求安抚。

    他的眼神明晃晃地写着:你快解释啊,你解释我就消气!

    程幼云忽略他无声的诉求,另起话题幽声道:“我才知道跟我在一起,你成绩下降得这么厉害。再这么下去,大五就要留级了……”

    徐辉不防她话题如此跳跃,愣了下,突然有点心虚,狡辩:“……我就是一时粗心大意……”

    程幼云摇头:“你怎么能这么想呢?你以后要当医生,你如果也对病人粗心大意,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别有侥幸心理。”

    被女朋友拆穿学业告急的窘境,徐辉有点无地自容,像衣冠楚楚的男人脱下名贵外套,露出里面破了洞的衬衫。

    他大声反驳:“我以后不当医生!我管医生行不行?我不在乎成绩,我只在乎你!”

    程幼云继续戳穿他:“不,你在乎的。你如果真的不在乎,就不会对我隐瞒。”

    她觉得这么绕下去有点没完没了,一狠心:“徐辉,我和你……我们算了吧。”

    她说不出那两个字,只能说算了吧,好像在给自己心理暗示,没什么大不了,算了吧。

    可心却在滴血。

    徐辉像是被这句话震傻了,他呆呆地重复一遍,像是难以置信。

    “算了吧?……你这是要和我分手吗?”

    程幼云垂眼,心想这是个没必要回答的问题。

    “可是为什么呢?”

    徐辉徒劳地猜测原因:“是因为我要结婚吗?你如果实在不想现在就结……也可以等一两年……干嘛——”

    说到这里,他有些短促地笑了下,好像怪她小题大做:“——干嘛非要分手啊?明天是我生日又不是愚人节,别开这种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徐辉的声音带着点哭腔,表情乞求。

    周兰芳的话在耳边回响:“你把我好好的儿子迷成什么模样了?他以前很骄傲很任性的……”

    她想到与他初见,就是那副冷漠高傲的背影彻底挑起她的兴趣。她以为他很难追,其实一点都不难,送点东西说几句甜言蜜语就到手了。现在回想,这只小孔雀对她也是一见钟情呢……

    两个最初受彼此外貌吸引而坠入爱河的年轻人,在相处的点点滴滴中,被对方身上可爱迷人又矛盾的小性格深深吸引,最终爱得难以自拔,走火入魔……

    可好的爱情不该是这样的,好的爱情能让彼此变得更好……周兰芳说得对,她不自觉地把快乐建立在对徐辉的消耗上,如果继续和他在一起,她会毁了他的……

    程幼云不想哭,但内心突然汹涌的愧疚和自责突然就让她无地自容地红了眼。

    那点泪意仿佛是徐辉此刻这个溺水之人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奔过去捧起她的脸,满怀希望地看着她润湿的眼眸,问:“你也不舍得我对不对?你就是在骗我……”

    程幼云觉得疲惫,挣开他的手,站起来,从挺胸抬头的身体语言中获得一点理直气壮。

    她眨眨眼,泪意没了。

    她盯着徐辉的眼,缓声道:“徐辉,别再这么孩子气了,你现在应该把重点放在学习上……”

    徐辉没等来期盼的答案,却等来这么一句,脑中最后一根理智的弦顿时断了。

    他气得喷火,一把将程幼云推倒在书桌上,撕扯她的衣服,口不择言。

    “孩子气?我是孩子吗?你当初死皮赖脸追我的时候怎么没觉得我是孩子?此段话省略若干字”

    程幼云痛得内心一片麻木,徐辉那些近乎羞辱的话也丝毫伤不到她了。

    眼泪不知不觉没入鬓间,她任徐辉动作着,然后看见徐辉难以置信、双目通红地后退一步。

    她心知肚明,以牙还牙,将那段羞辱的最后一句话施加以十倍的羞辱奉还给他:“可你现在已经没办法让我xx了,你甚至都没让我湿……”

    程幼云毫无遮掩的腿间,娇花一片憔悴的干涸……

    徐辉犹不死心地试了试,还是不行。

    鲜花美丽依旧,柔嫩依旧,只是那曾无数次为他吐露的花蜜吝啬地关闭了通道。

    他好像再也打不开了。

    他像个进不了家门的孩子,困惑、慌乱、绝望,甚至黔驴技穷地埋下头。

    柔软的舌尖刚触及那片让他沉迷的柔嫩,程幼云冷声说:“够了!”

    只见她猛地合拢双腿,并起,双手抱膝,戒备的姿势。

    她眼底冰冷一片,不耐、厌烦又憎恶地看着地砖。

    “你还不信吗?身体是不会说谎的!”太过痛苦的时候会。

    “你还不信吗?那我告诉你,前面那些都是借口,我移情别恋了,就这么简单。”没有,她只爱着一个人。

    “你问是谁?”她搜索着人名。

    “秦霈。我发现和他朝夕相对,我好像喜欢上他了。”

    “他有什么好?他哪里都好……”她拼凑着同事对秦霈的评价,是不是事实她也没怎么注意:“温润儒雅,成熟稳重,勤奋上进,富有才华……”

    徐辉英俊的面容变得赤红狰狞,像一头崩溃的野兽,他咬牙切齿,仿佛下一秒就要恨得把程幼云撕成碎片:“你闭嘴!闭嘴!!你给我闭嘴!!!”

    说着高高举起右手。

    程幼云闭上眼,没有恐惧,没有愤怒,没有反抗,什么也没有。

    徐辉的手生生停在程幼云耳畔,这是他那么爱过的人啊!即使她辜负了他,背叛了他,他也依旧下不了手!

    徐辉你真是个懦夫!

    他离开程幼云的家。

    这是一场极为惨烈的的分手,当天晚上,二人就极有默契、不约而同地删去了彼此所有的联系方式。

    只除了分手一个月后,徐辉忍不住去总台找了趟程幼云。被她的同事告知,程幼云半个月前和秦霈他们去阿富汗前线了,程幼云拍的素材可真好……

    徐辉没听见完同事的絮叨,转身走了。

    从此,徐辉彻底收心,专注学业。他神思无限清明,往事种种,如同一场大梦。

    他和她都会有光明的前程,只是那前程再也和彼此无关。

    他们都以为那场绮丽的梦境会随着时光的流逝如水中映月般逐渐支离破碎,未曾想时间的飓风吹得散记忆,吹不散根植在灵魂深处的刻骨思念。

    它随着时间的酝酿变成了一粒坚不可摧的种子,静静躺在无风无雨亦无晴的寂寞黑暗之地,等待着一场悸动的春雨重新降临。

    然后它将迎着温暖明亮的春晖,破土而出,重新枝繁叶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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