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兰芳兀自在旁边贬低程幼云:“我看这女主持不怎么样,一脸聪明相,满腹算计心,怎么把一个好端端的医疗访谈节目搞成了煽情大会?不伦不类。你要是喜欢她这种的,你还不如喜欢蒋嘉宝。”

    徐辉听出母亲对程幼云的敌意,他颇感新鲜,奇怪了,她又不认识程幼云,对她哪来那么大意见。

    觉得好笑,他就故意刺激周兰芳。

    “我看她既漂亮又有才华,内外兼修,我就喜欢这种女人。您如果要帮我物色相亲对象,就按她这个标准来。”

    周兰芳被他气得一时接不上话。在她看来,徐辉现在就是在装,装作不认识程幼云,然后故意气她。气他们当年不同意他和程幼云的婚事,害得二人一拍两散。他单了这么多年,是不是一直怨恨家里当年棒打鸳鸯,所以用这种方式惩罚他们?现在,程幼云又回来了,他是不是下一秒就要跑去找她了!

    当年唯一的宝贝儿子为了程幼云要死要活,连学业前程都不顾,如今眼看着他又有了重蹈覆辙的苗头,周兰芳情绪上头,不由分说“啪”地按灭电视,朝徐辉大喊——

    “你是不是又想回头找她!都8年了,你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我决不允许你再和她搅在一起!她一定会毁了你!”

    周兰芳不管不顾地吼完心里话,依旧心绪难平,揉着额头喊张阿姨给她拿血压仪。

    徐辉微微侧过脸,缓缓问道:“妈,我记得当初只跟你们提过程幼云的名字,没带她见过你们吧?全国同名同姓的人那么多,您怎么确定这个主持人就是当初和我谈过的程幼云呢?”

    周兰芳视线回避,装作认真测血压的样子,语气勉强镇定:“程幼云这个名字蛮特别,我猜的。”

    徐辉眼中渐生波澜:“可是,刚才节目过半,并未提到主持人的名字。况且,您如果是猜的,不会这么笃定,至少要先问问我,这个叫程幼云的女主持,和以前那个是不是同一个——这样才说得通。”

    已经没法抵赖了,周兰芳索性一声不吭,让张阿姨收好血压仪,准备起身上楼。

    徐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有着洞悉一切的了然,和勉励维持的镇定。

    “您当初,是不是找程幼云说过什么?”

    事已至此,周兰芳也不是敢做不敢认的人,加上被徐辉那副没出息的样子气到失智,猝然回身,高声喊道:“没错!我就是找她了,怎么了,不可以吗?我身为一个母亲,我娇生惯养长大的儿子被和他一般大的毛丫头支使得团团转,我不该骂她吗?”

    “我品学兼优、聪明伶俐的儿子被她那张脸勾引得,无心学业,挂科好几门也不在乎,也要见缝插针地和她卿卿我我!她呢,跟白痴一样享受着一切,到头来还一副无辜的模样,难道无知就是犯错的理由吗?”

    “她那个妈,我也查得清清楚楚!我听都没听过有这么无耻下流又下贱的女人!为了钱,给人当小三!还不止一次!这种母亲教养出来的女儿,可想而知,会有多么轻浮放荡!她但凡有一点真心喜欢你,就应该为你考虑,离你远一点!”

    “可她偏不呢!她居然还要和你结婚!我真是,我真是……从见过这么厚颜无耻、毫无自知之明的女孩子!”

    徐辉默不作声地听着,嘴唇张了张,没能发出声音。又张了张,这下发出声音了,却是嘶哑哽咽的。

    然后他看见母亲周兰芳原本愤怒的表情被惊愕取代。

    周兰芳看见儿子哭了。

    她记忆力李最后一次见她徐辉哭,还是6岁时和大院里的大孩子抢玩具,没抢赢,被一把推倒在地,她下班回来刚好撞见,心疼极了,把小徐辉抱进怀里柔声抚慰。

    之后儿子一天天长大,越来越不需要她这个母亲了,他逐渐有了自己的思想和主张,后来又有了爱的女孩。

    她没再看他哭过,即使被程幼云分手,他也只消沉了一段时间,便埋头专注学业,那时她很欣慰,觉得儿子终于学会了坚强。

    后来徐辉以专业第一的身份顺利进入市立医院,没有动用家里一丝关系。

    眼看他日复一日变得俊雅成熟,谁见了都不禁夸一声徐家养了个好儿子,她于是更坚信自己当初没做错。

    可现在,周兰芳心痛无比又震惊无比地看着儿子的泪水,她开始质问自己一直以来刻意忽视的问题——

    她的徐辉,这么多年来,真的快乐吗?

    徐辉不能为了已经过去的事跟母亲吵架,他也不愿意让母亲进一步加深对程幼云的讨厌,可他一想到8年前,母亲找到程幼云,对她说了上面那番字字带刀的诛心之论,他就心痛难过得想要立刻死去。

    他瞬间理解了她的自卑,理解了她不惜撒谎劈腿也要离开自己的决心。她诚实地告诉他,当初分手就是因为自卑和他成绩差,却隐瞒了母亲找过她的事。为什么?可能只是不想破坏他们的母子感情,也可能她认为周兰芳说得对,她就是一个厚颜无耻、毫无自知之明的女孩子,索取着徐辉的时间精力,享受着他给予的快乐。

    为了自己的执念,他一味逼迫她回顾当初分手的原因,拼命想证明她是有罪的,她对不起他。她于是一遍遍回忆来自他母亲的羞辱。

    他想到最后一次逼问她当初分手的隐情,她既茫然又痛苦,眼泪打湿睫毛,无助地哭着,像个迷路的孩子。

    她甚至不觉得母亲对她的羞辱是一种可以拿来开脱自己的借口,因为她打心眼里认同母亲的观点。

    所以她反复地、倔强地告诉他——她不后悔。

    她的不后悔,不单指和他分手,更是指告别那个无知无觉压榨男友、贪得无厌的自己。

    她……为什么这么傻?我对她好就是她压榨我吗?我爱她,所以我想对她好,我想看她开心,她一笑,我觉得整个世界都春暖花开。难道这种无可替代的愉悦不是她给我的回馈吗?

    他永远记得那一天,两人的第一次,他没有经验,紧张又莽撞,她痛得眼角泛起泪花,秀致的眉毛微微拧着。她明明那么痛,可还是在他心生退意的那一刻,勇敢又坚定地抱住他,低低地说:“没关系,再试试,我不痛。”好像在鼓励他,又好像在给自己加油打气。那一刻,他心生虔诚的感动。他突然理解了女人对男人的爱,袒露自己脆弱的柔软,任他采撷磨砺,即使疼痛受伤也甘之如饴。难道这不是她对他的温柔、耐心和包容吗?凭什么说只有他在付出?

    倘若真的只有他在付出,那么她和他,早就复合了,何苦蹉跎至今……

    他看了眼呆滞的母亲,很想质问她一句,我那么爱她,现在也还是爱她,你不该那么对她。

    可他想了想,却什么也没说。多说无益,只会激怒母亲。

    于是徐辉擦了把眼泪,脚尖调转,直直就往门口走。

    周兰芳回过神来,高声喝问:“站住!才回家你又要去哪?”

    他已经恢复了平静,扶着大门转头看母亲那张略显颓色的脸,心中漫起一层辛酸的悲凉。他声音幽远:“妈,我肯定是要把她追回来的,我会和她结婚,一辈子都不分开。谁也不能阻止我。”

    他盯了母亲一眼,轻缓而坚定的重复一遍:“谁也不能。”

    周兰芳被这轻飘飘地几个字砸得失去平衡,身体晃了晃,一屁股瘫坐在沙发上。

    徐辉已经被程幼云拉黑,驱车至江韵兰亭,从下午2点半一直等到晚上10点,也没能等到那一抹倩影。

    他下车向保安打听,保安只知道那个很漂亮的女记者在出一个长差,已经十多天没见人影了。

    “这个小区业主都是有钱人,眼睛长在头顶上,就程记者,每天跟我们问好道谢的。我们保安队那帮小伙子都喜欢偷看她哩!我跟他们说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人家程记者那条件,还能缺男朋友?小伙子,实话跟你说,我记得你,就3、4个月前吧,程记者大晚上还让我放你进去,你就是她男朋友吧?”

    徐辉回想那天晚上自己对程幼云做过的事,说过的话,不知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他苦笑着对保安大叔道谢,开车离开。

    阎秋声,胡佑诚,还有徐辉加的几个程幼云的同事……他挨个联系了一遍,最终从同事那里得知,程幼云25天前申请里约的奥运赛事采访,18天前搭乘国际航班离开,期间不断从里约发来采访素材和稿件,但人具体在哪个位置,他们也不知道。

    他们帮忙问问可以,但这个点里约是凌晨,也不好专门打电话就问一句你在哪吧,这不是有病吗?

    徐辉一刻也不想等了,额头抵在方向盘上,一筹莫展之际,他想到了一个人。

    正值8月下旬的傍晚5点半,成人自考将在10月举行,成宁窝在出租屋,写下今日复习计划的最后一题。

    随后他起身去小厨房,打算给自己做一份清淡少盐的晚餐。

    没办法,他现在的身体不允许大鱼大肉。今天的忍耐,是为了明天的肆意。心怀信念,这枯燥无味的备考生涯才不至于太过难挨。

    他的信念就是程幼云。

    吃完收拾收拾家里,他打算下去散个步,就在这时,他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徐辉居然问他,程幼云在里约哪里。

    “你找她干什么?”

    “我爱她。”

    成宁闻言,眉毛一挑,似有所感,不答反问:“你在哪?”

    “你家楼下。”

    “你怎么知道的我家地址?”

    “阎主任。”

    他握着手机,听那头的人跟个白痴似的又重复了一遍最初的问题,走到阳台。

    夕阳的余晖投射在他身上,为他的半边身子镀上一层橙黄的光晕,加上他骤然冷冽的眼神,资深心脏病患者的成宁,居然像一个披上铠甲的骑士,时刻准备着为他的女王冲锋陷阵。

    他望向楼下,果然看见徐辉侧站在单元门口,低着头。以成宁的角度,只能看见他漆黑的头顶。

    成宁懒洋洋回答徐辉:“想让我告诉你幼云在哪,可以啊,先让我看看你的诚意。你在楼下是吧?先站着别动。”

    徐辉不解其意,但有求于人,只得照办。

    3秒后,一盆凉水兜头浇下,徐辉抹了把脸,闻到一股青菜的生涩味,抹了把脸,仰头看去。

    只见成宁一张白净清秀的脸蛋伸出七楼阳台,朝他挥挥手:“不好意思,没看见下面有人。怎么,想揍我啊?行啊,我随时奉陪。”

    成宁一脸挑衅的笑,徐辉知道他对自己不满,于是趁机整他。手机进水黑屏,他甩了甩水,按开机键,没反应,便将手机揣回口袋。

    暗暗告诫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他仰头喊话:“我上去找你还是你下来?”

    成宁才不想让他进自己家,拍了拍手,不紧不慢说了声“等着吧,我下来。”

    然后慢慢悠悠晃进里屋,随手捞过一本短篇小说集,一页一页慢慢品阅。

    1个小时后,他好像才想起楼下有个徐辉,换鞋下楼。

    昔日在阎主任办公室门口不可一世的大少爷,如今全身半湿,飘着股淘菜水的味道,那一头无需打理就很有型的头发此刻夹杂着刚沉淀在盆底的泥沙,看着十分狼狈。

    不过他的眼神可不狼狈。

    他抬起那双依旧睥睨的眼,第四遍重复那个问题。

    “消气了吗?现在,可以告诉我程幼云在哪了吧?”

    成宁笑容讥讽:“消气?那你倒是说说,我要消哪门子气?”

    徐辉胸膛起伏,反复告诫自己,他是病人,大病初愈,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他咬了咬牙,缓缓道:“我以前羞辱你。”

    成宁眼神瞬间暗沉。

    他摇了摇头:“我说徐公子,你也太小瞧我了吧?虽然我不爽你那么说,但你说的也算事实,我还不至于心眼小到记这种仇。”

    他背靠单元楼外门,双手交叉,距离徐辉不足1米。

    借着灯光,两个男人都能看清彼此眼中的敌视、憎恨与轻蔑。

    成宁徐徐叹出一口气:“这盆水,是为幼云泼的。”

    他神情幽微,似陷入怔忡:“你知道吗?除了被我发病吓得大哭,我还没见程幼云在谁面前哭过呢,她是那么坚强自信的女人。结果那天,我提到你,她笑着笑着就哭了,那表情,我看着真是心疼啊,是真的心脏疼。”

    成宁眼里蒙上一层薄薄的泪水,徐辉心尖一颤,有些喘不过气。

    下一秒,成宁一把揪住徐辉的衣领,徐辉没有反抗,任他将自己拽到大铁门上压着。

    两人都能听见彼此心脏跳动、热血叫嚣的声音。

    成宁手肘紧压着他的脖子,咬牙切齿,脖子青筋暴起,神情隐约狰狞:“你以为你算老几?昨天一脚把她踹了,今天又想起来找她。我爱的女人,难道是你徐辉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意儿吗?”

    徐辉贴着冰凉的金属门板,冷冷道:“我们之间,不是你想的那样。”

    “还狡辩呢,”成宁凑近他,语气不屑:“别以为我不知道,我见你第一天就知道,你明明在意得要死,却又处处端着架子,看她伤心流泪,你就觉得爽。你敢这么摇摆不定的,不就是……”

    成宁声音变了调,有些发哽:“不就是仗着她爱你吗?”

    “也就是她不喜欢我。她要是但凡给我一分喜欢,我就……绝不会允许你这样伤害她!”

    徐辉心脏微抽,一波一波细微的疼痛自身体中心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闭了闭眼睛,不再说别的,执拗地重复:“现在,可以告诉我,她在哪里了吗?”

    成宁手臂松了劲,给了他一个地址,嘲讽道:“你动作可要麻利一点,那可是奥运会,8快腹肌的猛男帅哥不要太多,跟他们比,你就是个小鸡崽子,一点优势也没有。”

    徐辉拿到地址,不再有所顾忌,反唇相讥:“我是小鸡崽子,那你就是只蹦哒不起来的蚂蚱。”

    成宁怒气冲天,朝徐辉的背影道:“我警告你,你要是敢对她不好,十年后,我就回来抢走她!那时候你就老了,而我风华正茂,不信还抢不过你个糟老头!”

    徐辉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样子狼狈,神情却明朗。他摇下车窗,对成宁竖起中指:“少白日做梦了!十年后我和她的孩子都该上三年级了,你还是哪凉快哪呆着去吧!”

    徐辉就近找了家酒店,洗澡换衣服,订了最早飞往巴西里约的航班,又打给阎主任临时请了3天假,晚上11点,他登上飞往香港的飞机,然后在香港转乘巴黎,在巴黎停留2小时出发,最后抵达巴西经济之都里约热内卢,全程历时28小时。

    这边,徐辉踏上万里寻爱的旅途。另一边,蒋嘉宝因为痛失所爱已经整整一天没有吃饭,她颓废地窝在房间里,班也不上了,街也不逛了,蓬头垢面,如飘荡在别墅角落的一缕游魂。

    邵琦瞧不上她那副样子,说:“你都已经被人嫌弃成这样了,难道连工作都要丟吗?”

    蒋嘉宝说:“我累。”

    “真没用。一个男人而已,至于这么伤心吗?”

    “我喜欢他。从小到大我最喜欢的就是他了。”

    “是吗?”邵琦皱眉看镜子里的自己,从头发到脚趾都堪称精致优雅,唯有小腹,因为生完孩子没保养好而皮肉松垮,还有一条难看的伤疤。她眉间顿染阴郁,斜了蒋嘉宝一眼,讽刺:“我记得你初中也很喜欢一个男生啊,现在还记得人家叫什么名字吗?”

    蒋嘉宝不说话。

    “你啊,我看你就是没什么自知之明。徐辉之后,你条件放低一点,我再给你找。话说回来,家里有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我还要低声下气四处求人帮你留意好对象。现在看来,好对象也看不上你啊。徐辉就是现成的例子。”

    蒋嘉宝泪眼朦胧,声音伴着哽咽从喉管冒出来,“你当初不是这样说的……你不是说……会帮助我嫁给徐辉吗?你还说女追男隔重纱,只要我足够积极努力,他总有一天会被打动……”

    邵琦竖着眉毛:“你指责我?我好心好意帮你出主意,倒是我不对了?我怎么知道徐辉那么讨厌你?说白了还是你自己没本事,抓不住男人。你这么有意见,那我以后什么都不管了,你就一辈子窝家里做个没人爱的可怜虫吧!”

    蒋嘉宝心中被一刀一刀扎得鲜血淋漓,她那混沌的脑子突然又有了一瞬的清明,冒出了一个毛骨悚然的猜测——邵琦是不是故意的,故意怂恿她送上门去惹徐辉讨厌,好让她一辈子嫁不出去,在家受她折磨?

    中央空调,恒温恒湿的室内,她不由打了个寒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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