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娇藏白月光53
糅杂的线团终于捻出这么个引子，顺着线头一点点向外抽去时，从前再不得其解的关窍也变得明了，于是清晰的脉络跃然眼前。
一子入局激活整张棋盘，种种算计都围绕她一人展开，似乎没有什么好疑惑的了。
然而唐翎亦当了这么多年被暗夜障目的睁眼瞎，曾于门前多次逡巡过而不入，在这忽然有人掌灯的时分，竟自欺欺人般想要闭紧眼。
不敢去看这近在眉睫的真相。
须臾的光景里，她似乎想了很多，但唯一扒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却仅仅只有一幕——
正午后，轩窗前，女儿捧着一罐香膏欢欣不已，迎着日光看了又看，瞧了又瞧，对它的喜爱甚至完胜天底下任何连城至宝。
只因那是母亲赏的东西，她极烈的高兴之外，更多的是感恩戴德，有种受宠若惊的惶恐。
对此，她素来威厉的母亲静瞧着她，双目冷淡无波，连眼角的细纹都刻板规整，平直的唇线不起一丝一毫的弧度。
同寻常的漠然神态几无二异。
所以当那没有温度的眼神接触她肌肤时，唐翎亦并猜不透母亲望着自己的这一刻，心中在想些什么。
她只知道自己心中感激到涕零的喜悦，几乎如漫涨的洪水将她整个淹没。
那种可怕的、饱胀的、无可自抑的感受，让她对母亲怀有一股近乎虔诚的敬爱，哪怕立时叫她肝脑涂地，也会说愿意。
母亲肯定是比从前更更爱我了，唐翎亦狂热地想，我一定不能辜负母亲的好意。
于是对于这香膏，她日日涂，夜夜抹，从没有一天落下过，每涂一次都要感念无数遍母亲的慈爱。
可是今日——
这让人根本无法想象的事实真相狠狠扇了她一耳光的时候，唐翎亦才不得不承认，原来自作多情是这样的可笑而可悲。
太讽刺了。
她如珠如宝珍惜着的恩赏，居然是亲生母亲用来控制她杀人的毒药。
“娘娘？娘娘……”
她们好像在叫她？在摇她在晃她！但唐翎亦已经丧失了感受，她一片空白的脑子只发出刺耳的嗡鸣。
父亲母亲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她想不通这整件事的因果，其中的利益纠葛并不是她能理解的。
却注意到了另一个关键。
她用什么毒杀的谢泷韬？
惶惶欲坠的心脏终于跌重，碎也碎个痛快，唐翎亦再不能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清醒。
她颤抖着手褪下腕处流光溢彩的多宝镯。
恍惚的声音虚浮而尖细，“你看看，这里面装着的，可是饮醉？”
镯子递过去后，木毓静欲言又止、几番启唇却无法开口的模样落到她眼里，唐翎亦便已全部明白了。
原来兄长，也是帮凶之一。
前些时日，自己偶然发现这镯子中的小铃铛掉了一颗时，有多懊恼？她喊全宫的人帮着她挖地三尺找，哭丧着脸寻了又寻。
原来东西找不到，不是因为自己粗心弄丢了，而是早用来毒杀谢泷韬去了。
唐翎亦惨然一笑，“我懂了。”
她将镯子收回来，晃晃起身，跌跌撞撞走了。
犹如无根的浮萍。
……
茫茫凄凄一片的灰色劈头压下，日头被厚重的积云所遮，勉勉强强有光透出来，也变成幽翳的阴霾。
天总是将雨未雨时最为沉重，乌沉沉的阴幕是浸满了水的棉被，直直盖下来，天地万物都无法喘息。
没有人能逃得过被笼罩的命运。
或是觉得快下雨了，街上的行人不再闲逛，摊贩们也匆匆收拾起东西离开，大家都忙不迭往家赶。
在慌乱而拥挤的人潮里，有人是唯一的异类。
逆着人群离开的方向，唐翎亦偏往繁华处去，避不开推搡索性和混乱挤成一团，被踩被撞也要拼力和人流相悖。
无他，那里，是她的家。
她以为，那是她的家。
唐翎亦在荒唐之余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悲凉，却没有如从前那般过激失态，临此大事竟有静气，她前所未有地平静。
“小姐！”
气喘吁吁赶上来，桃绿一把挽在唐翎亦臂上，面有虑色，“您这是……要回府么？”
说话时，二人正好站在唐宅前，肃穆气派的镇国公府此时府门大敞，门仆也不见影踪，像是摆明了知道她要来。
指指，唐翎亦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家里这门不都给我开好了？作何不进去呢。”
与桃绿一说话，她倒想起了紧要。
松开手，唐翎亦这才发现因为一路上攥得太紧，镯子将自己手心都硌出深深的压痕，红得像要殷出血来。
“桃绿，这物证你收好。”她面露郑重，“此行若有差池，你就将镯子代我交给……少君罢。”
在她心里，只有谢望舒能给出自己决断。
刚得了东西，桃绿还未及说些什么，就见唐翎亦踏步往里走，无端有种赴死的决然。
她眼中闪过挣扎与不忍，“小姐！”
“……还是我陪您一起去吧。”她最后吐出这么一句。
一脚已经迈过门槛，唐翎亦闻言一顿，扭过头来。
看向这个陪着自己长大的小婢女，她想逞强说她一个人就行，想顾全稳妥让桃绿带着东西去找谢望舒，想要让她规避自己即将狼狈的一幕。
可终究还是打心底里害怕，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
“好。”
走进唐府的大门，院中一景一物毫无变化，连砖瓦的位置都没有丝毫的挪移，是她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
唐翎亦却如觉初见。
诸多冰冷无息的死物组成这庞然的坟，她第一次真正走进其中，看清自己称之为家的这个地方的真正模样。
原来褪去谎言和蒙蔽，缤纷多彩的一切都是灰白调。
府里头静得出奇，平日里随处可见的下人们不知所去，整个镇国公府都显得空荡。
唐翎亦知道，这是他们在回避，正如那年小姐不知犯了什么事被罚跪宗祠那样，他们是没有资格探知这其中的内情的。
所以直觉指引着唐翎亦往府中的荷花池边去，那里是她当年假装落水，吸引府上人注意来给婢女买琴打掩护的地方。
更是她目睹二人死状，从此留下难以磨灭的伤痛和心理阴影的地方。
母亲果不其然就等在岸边，鬓发高梳，厉颜沉目，哪怕端坐椅上矮她一头，那迫人气势也丝毫不减。
积年累月形成的惧恐还是让唐翎亦下意识瑟缩了一下。
但紧接着，像是突然获得了什么无与伦比的底气似的，她眼中的怯懦被坚定取代，迈过去站定，躬身行了一礼，“母亲。”
如幼时第一次学规矩那样板正。
“来了？”唐母淡淡问上一句，连半个眼神都不曾施舍给唐翎亦，始终望着面前的池塘，“这地方，不知道小亦还记不记得。”
【小亦就这么喜欢这荷花池，不惜弄湿自己也要跳进去？既然这样，这两个刁奴的尸身就扔进去，好好养养这满池的荷花吧……】
忆起旧日，唐翎亦强忍着内心肆虐的恐惧和恶心，转动她不知何时已僵直的脖子，缓缓看向面前的荷塘。
莲华未逢时，如今不过春末夏初，唯有滚滚荷叶满塘。
满眼的绿意虽也称得上一个“新”字，终归是等不来心心念念的荷君一现，徒增单调的悲凉而已。
“为什么要借我的手杀人？”唐翎亦发出质问，维持着不甚正常的平静。
“看来你是忘了。”
唐母慢条斯理地起身，话声轻缓却很冷，她看向这个不知道那一天忽然长大、如今比自己还要高上一截的女儿。
“忘了塘边发生的当年旧事，忘了自己曾学过的规矩，忘了你是怎么跟为娘保证的……跪下！”
浑身一颤，唐翎亦双膝就想打弯，积年累月形成的条件反射在母亲亮出竹条的那一刻，便已催促着她听话。
可唐翎亦偏偏拼了死命地立在原地，扯出一抹讽笑，“又是谎言矫饰，又是下毒控制的，父亲母亲大费周章操控女儿去杀人，挺劳心的吧？”
“放肆！你就是这么跟为娘说话的？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稍微被顶撞，唐母便怒不可遏，如少时给唐翎亦立规矩那样扬起竹条狠狠抽下。
却被唐翎亦直接张手攥住，“怎么？镇国公夫人这是想教训本宫？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反了！反了！”
争不过她气力，竹条被唐翎亦夺去扔在地上，唐母被气得指着她说不出话来，“你、你好样的，你竟敢拿皇后的位子压我？”
她不敢相信，从前完完全全被自己夫妻二人拿捏在股掌之中的女儿，怎么突然跟变了个人似的，不服管教了。
“可别忘了你姓甚名谁，你皇后的称呼前还带着个唐！”
“没有唐家，你以为当今圣上还能登基？你还能当上皇后？笑话！”
唐母露出她最熟悉的、那种失望中带着谴责意味的表情，“唐翎亦，若不是你当年执意选中三皇子，说什么也要嫁给他。”
“我们唐家又怎么会落得如今的危险境地！”
当这事儿又一次被提起，对她进行责怪和打压时，唐翎亦想起自己前世惨死冷宫的模样，再也绷不住表面的平静。
她忽而大笑起来，癫狂中透露着绝望，“母亲真的以为我不知道么？到底是谁先选中的金琰。”
“是父亲告诉他，只要愿意对我好，就能赢得他女儿这颗不值钱的心，金琰才笼络了我，看似‘顺理成章’地获得了唐家的支持，不是吗？”
“你们桩桩瞒、件件骗，到头来还要以受害者的姿态一次又一次让我饱受心灵折磨？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笑得哽咽。
“你怎么会知道……”惶悚不过一瞬，唐母立马就强硬起来，“那你就更该知道我们唐家一体的道理！”
“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圣上早就忌惮你父亲多时，此次议和若成，他就能轻松缴了我们唐家的兵权。”
“到时候整个家族面临灭顶之灾，你以为你还能独善其身？任凭圣上再喜欢你都不行！”
他们还真以为金琰对她用情至深？看来双方都被蒙得可以，误以为做戏都是真情，唐翎亦笑得嘴唇都干裂。
而她更是那个最蠢最痴、被双方都骗了个透彻的智障！
“所以你们就以杀谢泷韬来破坏议和，好继续把兵权攥在自己手里？原来这就是父亲所做的谋划和对策啊。”
为了洗脱自己身上的嫌疑，不惜用上自己的女儿做棋，这样一来牵扯最多的反而能从漩涡中心抽身。
好一招反其道而行之，真够高明。
琢磨过来其中利害，唐翎亦顿为不齿，“和南楚打了这么多年，父亲和兄长是最知道谢氏铁骑厉害的，却丝毫没有为我们北越的百姓想想。”
“为一己之私挑起战争……呵，说什么保家卫国的大将军，唐门根本配不上百姓的赞誉。”
“孽障！”一巴掌扇过去，唐母动了大怒，“你个好吃懒做的东西，也配评判你父兄的功过？”
“唐氏上下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是你父亲殚精竭虑、你兄长前线厮杀，才有了我们家现在的荣耀。”
“怎么，现在不过叫你出个力，还委屈着你了？既如此，那你便不配做我们唐家的孩子，把命还回来好了！”
“母亲？”捂着火辣辣的半边脸，唐翎亦凄然地望过去，深深悲恸。
她原本还勉强当一句清明的心境顿时乱了，在听到这番话后，缚固自己已久的魔障成倍放大，将她吞噬个完全。
“父亲母亲究竟将女儿置于何地？”
“你们一番谋划将我蒙在鼓里，我愧疚难安得都要呕出血来，你们可曾考虑过我的感受？这是在把女儿的命放在火上烤啊母亲！”
她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她从小就被当作为家族牺牲的工具，一旦有一丁点儿的不听话，就要被抛弃。
“难道我不是你们的孩子吗？”悲鸣自胸腔而泣，她难以为继，跌重在地。
总算看到自己满意的反应，唐母走过去，摸摸唐翎亦冰凉的脸蛋儿，像某种居高临下的施舍，她语气前所未有的轻柔。
“当然是啊，可只有听话的乖孩子才配得到我们的爱，小亦忘了吗？”
牵起她，唐母领着唐翎亦往池边走，那里放着一架熟悉的琴。
琴弦哪怕被重新上好，也无法抹去它曾经的污迹，红褐色的血渍时断时续。
唐母将琴指给她看，“父亲教过你的，不是吗？”
“违逆我们只会带来痛苦，不乖的孩子当然会受到惩罚，只有乖乖听话才能讨人喜欢，不让身边的人受到伤害……”
“小亦啊，我们这些训诫你可万不能忘，要时刻牢记在心才不会出岔子。”唐母语重心长，“毕竟父亲母亲这么爱你，又怎么会害你呢？”
母亲的话似诱哄带威胁，一字字灌进耳朵里。
没错，如果我不听话，爹爹娘亲就不再喜欢我了，我就会失去最好的朋友！唐翎亦看着琴弦上的血，怔怔想着。
曾经的双髻稚童与自己渐渐重合，对亲情的渴望在驱使，害怕被抛弃的恐惧在催促，于是她的手就如着魔般放到了琴面上。
琴弦冰凉，柔软的指腹缓缓压上时，心中自毁的念头便随之疯涨。
暴虐的欲望自深渊而来，唐翎亦被它吸引，无法抵挡，想要继续用力、再用力、像父亲曾带给自己的那样。
在痛苦中体会爱之极致与滚烫。
一子入局激活整张棋盘，种种算计都围绕她一人展开，似乎没有什么好疑惑的了。
然而唐翎亦当了这么多年被暗夜障目的睁眼瞎，曾于门前多次逡巡过而不入，在这忽然有人掌灯的时分，竟自欺欺人般想要闭紧眼。
不敢去看这近在眉睫的真相。
须臾的光景里，她似乎想了很多，但唯一扒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却仅仅只有一幕——
正午后，轩窗前，女儿捧着一罐香膏欢欣不已，迎着日光看了又看，瞧了又瞧，对它的喜爱甚至完胜天底下任何连城至宝。
只因那是母亲赏的东西，她极烈的高兴之外，更多的是感恩戴德，有种受宠若惊的惶恐。
对此，她素来威厉的母亲静瞧着她，双目冷淡无波，连眼角的细纹都刻板规整，平直的唇线不起一丝一毫的弧度。
同寻常的漠然神态几无二异。
所以当那没有温度的眼神接触她肌肤时，唐翎亦并猜不透母亲望着自己的这一刻，心中在想些什么。
她只知道自己心中感激到涕零的喜悦，几乎如漫涨的洪水将她整个淹没。
那种可怕的、饱胀的、无可自抑的感受，让她对母亲怀有一股近乎虔诚的敬爱，哪怕立时叫她肝脑涂地，也会说愿意。
母亲肯定是比从前更更爱我了，唐翎亦狂热地想，我一定不能辜负母亲的好意。
于是对于这香膏，她日日涂，夜夜抹，从没有一天落下过，每涂一次都要感念无数遍母亲的慈爱。
可是今日——
这让人根本无法想象的事实真相狠狠扇了她一耳光的时候，唐翎亦才不得不承认，原来自作多情是这样的可笑而可悲。
太讽刺了。
她如珠如宝珍惜着的恩赏，居然是亲生母亲用来控制她杀人的毒药。
“娘娘？娘娘……”
她们好像在叫她？在摇她在晃她！但唐翎亦已经丧失了感受，她一片空白的脑子只发出刺耳的嗡鸣。
父亲母亲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她想不通这整件事的因果，其中的利益纠葛并不是她能理解的。
却注意到了另一个关键。
她用什么毒杀的谢泷韬？
惶惶欲坠的心脏终于跌重，碎也碎个痛快，唐翎亦再不能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清醒。
她颤抖着手褪下腕处流光溢彩的多宝镯。
恍惚的声音虚浮而尖细，“你看看，这里面装着的，可是饮醉？”
镯子递过去后，木毓静欲言又止、几番启唇却无法开口的模样落到她眼里，唐翎亦便已全部明白了。
原来兄长，也是帮凶之一。
前些时日，自己偶然发现这镯子中的小铃铛掉了一颗时，有多懊恼？她喊全宫的人帮着她挖地三尺找，哭丧着脸寻了又寻。
原来东西找不到，不是因为自己粗心弄丢了，而是早用来毒杀谢泷韬去了。
唐翎亦惨然一笑，“我懂了。”
她将镯子收回来，晃晃起身，跌跌撞撞走了。
犹如无根的浮萍。
……
茫茫凄凄一片的灰色劈头压下，日头被厚重的积云所遮，勉勉强强有光透出来，也变成幽翳的阴霾。
天总是将雨未雨时最为沉重，乌沉沉的阴幕是浸满了水的棉被，直直盖下来，天地万物都无法喘息。
没有人能逃得过被笼罩的命运。
或是觉得快下雨了，街上的行人不再闲逛，摊贩们也匆匆收拾起东西离开，大家都忙不迭往家赶。
在慌乱而拥挤的人潮里，有人是唯一的异类。
逆着人群离开的方向，唐翎亦偏往繁华处去，避不开推搡索性和混乱挤成一团，被踩被撞也要拼力和人流相悖。
无他，那里，是她的家。
她以为，那是她的家。
唐翎亦在荒唐之余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悲凉，却没有如从前那般过激失态，临此大事竟有静气，她前所未有地平静。
“小姐！”
气喘吁吁赶上来，桃绿一把挽在唐翎亦臂上，面有虑色，“您这是……要回府么？”
说话时，二人正好站在唐宅前，肃穆气派的镇国公府此时府门大敞，门仆也不见影踪，像是摆明了知道她要来。
指指，唐翎亦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家里这门不都给我开好了？作何不进去呢。”
与桃绿一说话，她倒想起了紧要。
松开手，唐翎亦这才发现因为一路上攥得太紧，镯子将自己手心都硌出深深的压痕，红得像要殷出血来。
“桃绿，这物证你收好。”她面露郑重，“此行若有差池，你就将镯子代我交给……少君罢。”
在她心里，只有谢望舒能给出自己决断。
刚得了东西，桃绿还未及说些什么，就见唐翎亦踏步往里走，无端有种赴死的决然。
她眼中闪过挣扎与不忍，“小姐！”
“……还是我陪您一起去吧。”她最后吐出这么一句。
一脚已经迈过门槛，唐翎亦闻言一顿，扭过头来。
看向这个陪着自己长大的小婢女，她想逞强说她一个人就行，想顾全稳妥让桃绿带着东西去找谢望舒，想要让她规避自己即将狼狈的一幕。
可终究还是打心底里害怕，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
“好。”
走进唐府的大门，院中一景一物毫无变化，连砖瓦的位置都没有丝毫的挪移，是她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
唐翎亦却如觉初见。
诸多冰冷无息的死物组成这庞然的坟，她第一次真正走进其中，看清自己称之为家的这个地方的真正模样。
原来褪去谎言和蒙蔽，缤纷多彩的一切都是灰白调。
府里头静得出奇，平日里随处可见的下人们不知所去，整个镇国公府都显得空荡。
唐翎亦知道，这是他们在回避，正如那年小姐不知犯了什么事被罚跪宗祠那样，他们是没有资格探知这其中的内情的。
所以直觉指引着唐翎亦往府中的荷花池边去，那里是她当年假装落水，吸引府上人注意来给婢女买琴打掩护的地方。
更是她目睹二人死状，从此留下难以磨灭的伤痛和心理阴影的地方。
母亲果不其然就等在岸边，鬓发高梳，厉颜沉目，哪怕端坐椅上矮她一头，那迫人气势也丝毫不减。
积年累月形成的惧恐还是让唐翎亦下意识瑟缩了一下。
但紧接着，像是突然获得了什么无与伦比的底气似的，她眼中的怯懦被坚定取代，迈过去站定，躬身行了一礼，“母亲。”
如幼时第一次学规矩那样板正。
“来了？”唐母淡淡问上一句，连半个眼神都不曾施舍给唐翎亦，始终望着面前的池塘，“这地方，不知道小亦还记不记得。”
【小亦就这么喜欢这荷花池，不惜弄湿自己也要跳进去？既然这样，这两个刁奴的尸身就扔进去，好好养养这满池的荷花吧……】
忆起旧日，唐翎亦强忍着内心肆虐的恐惧和恶心，转动她不知何时已僵直的脖子，缓缓看向面前的荷塘。
莲华未逢时，如今不过春末夏初，唯有滚滚荷叶满塘。
满眼的绿意虽也称得上一个“新”字，终归是等不来心心念念的荷君一现，徒增单调的悲凉而已。
“为什么要借我的手杀人？”唐翎亦发出质问，维持着不甚正常的平静。
“看来你是忘了。”
唐母慢条斯理地起身，话声轻缓却很冷，她看向这个不知道那一天忽然长大、如今比自己还要高上一截的女儿。
“忘了塘边发生的当年旧事，忘了自己曾学过的规矩，忘了你是怎么跟为娘保证的……跪下！”
浑身一颤，唐翎亦双膝就想打弯，积年累月形成的条件反射在母亲亮出竹条的那一刻，便已催促着她听话。
可唐翎亦偏偏拼了死命地立在原地，扯出一抹讽笑，“又是谎言矫饰，又是下毒控制的，父亲母亲大费周章操控女儿去杀人，挺劳心的吧？”
“放肆！你就是这么跟为娘说话的？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稍微被顶撞，唐母便怒不可遏，如少时给唐翎亦立规矩那样扬起竹条狠狠抽下。
却被唐翎亦直接张手攥住，“怎么？镇国公夫人这是想教训本宫？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反了！反了！”
争不过她气力，竹条被唐翎亦夺去扔在地上，唐母被气得指着她说不出话来，“你、你好样的，你竟敢拿皇后的位子压我？”
她不敢相信，从前完完全全被自己夫妻二人拿捏在股掌之中的女儿，怎么突然跟变了个人似的，不服管教了。
“可别忘了你姓甚名谁，你皇后的称呼前还带着个唐！”
“没有唐家，你以为当今圣上还能登基？你还能当上皇后？笑话！”
唐母露出她最熟悉的、那种失望中带着谴责意味的表情，“唐翎亦，若不是你当年执意选中三皇子，说什么也要嫁给他。”
“我们唐家又怎么会落得如今的危险境地！”
当这事儿又一次被提起，对她进行责怪和打压时，唐翎亦想起自己前世惨死冷宫的模样，再也绷不住表面的平静。
她忽而大笑起来，癫狂中透露着绝望，“母亲真的以为我不知道么？到底是谁先选中的金琰。”
“是父亲告诉他，只要愿意对我好，就能赢得他女儿这颗不值钱的心，金琰才笼络了我，看似‘顺理成章’地获得了唐家的支持，不是吗？”
“你们桩桩瞒、件件骗，到头来还要以受害者的姿态一次又一次让我饱受心灵折磨？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笑得哽咽。
“你怎么会知道……”惶悚不过一瞬，唐母立马就强硬起来，“那你就更该知道我们唐家一体的道理！”
“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圣上早就忌惮你父亲多时，此次议和若成，他就能轻松缴了我们唐家的兵权。”
“到时候整个家族面临灭顶之灾，你以为你还能独善其身？任凭圣上再喜欢你都不行！”
他们还真以为金琰对她用情至深？看来双方都被蒙得可以，误以为做戏都是真情，唐翎亦笑得嘴唇都干裂。
而她更是那个最蠢最痴、被双方都骗了个透彻的智障！
“所以你们就以杀谢泷韬来破坏议和，好继续把兵权攥在自己手里？原来这就是父亲所做的谋划和对策啊。”
为了洗脱自己身上的嫌疑，不惜用上自己的女儿做棋，这样一来牵扯最多的反而能从漩涡中心抽身。
好一招反其道而行之，真够高明。
琢磨过来其中利害，唐翎亦顿为不齿，“和南楚打了这么多年，父亲和兄长是最知道谢氏铁骑厉害的，却丝毫没有为我们北越的百姓想想。”
“为一己之私挑起战争……呵，说什么保家卫国的大将军，唐门根本配不上百姓的赞誉。”
“孽障！”一巴掌扇过去，唐母动了大怒，“你个好吃懒做的东西，也配评判你父兄的功过？”
“唐氏上下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是你父亲殚精竭虑、你兄长前线厮杀，才有了我们家现在的荣耀。”
“怎么，现在不过叫你出个力，还委屈着你了？既如此，那你便不配做我们唐家的孩子，把命还回来好了！”
“母亲？”捂着火辣辣的半边脸，唐翎亦凄然地望过去，深深悲恸。
她原本还勉强当一句清明的心境顿时乱了，在听到这番话后，缚固自己已久的魔障成倍放大，将她吞噬个完全。
“父亲母亲究竟将女儿置于何地？”
“你们一番谋划将我蒙在鼓里，我愧疚难安得都要呕出血来，你们可曾考虑过我的感受？这是在把女儿的命放在火上烤啊母亲！”
她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她从小就被当作为家族牺牲的工具，一旦有一丁点儿的不听话，就要被抛弃。
“难道我不是你们的孩子吗？”悲鸣自胸腔而泣，她难以为继，跌重在地。
总算看到自己满意的反应，唐母走过去，摸摸唐翎亦冰凉的脸蛋儿，像某种居高临下的施舍，她语气前所未有的轻柔。
“当然是啊，可只有听话的乖孩子才配得到我们的爱，小亦忘了吗？”
牵起她，唐母领着唐翎亦往池边走，那里放着一架熟悉的琴。
琴弦哪怕被重新上好，也无法抹去它曾经的污迹，红褐色的血渍时断时续。
唐母将琴指给她看，“父亲教过你的，不是吗？”
“违逆我们只会带来痛苦，不乖的孩子当然会受到惩罚，只有乖乖听话才能讨人喜欢，不让身边的人受到伤害……”
“小亦啊，我们这些训诫你可万不能忘，要时刻牢记在心才不会出岔子。”唐母语重心长，“毕竟父亲母亲这么爱你，又怎么会害你呢？”
母亲的话似诱哄带威胁，一字字灌进耳朵里。
没错，如果我不听话，爹爹娘亲就不再喜欢我了，我就会失去最好的朋友！唐翎亦看着琴弦上的血，怔怔想着。
曾经的双髻稚童与自己渐渐重合，对亲情的渴望在驱使，害怕被抛弃的恐惧在催促，于是她的手就如着魔般放到了琴面上。
琴弦冰凉，柔软的指腹缓缓压上时，心中自毁的念头便随之疯涨。
暴虐的欲望自深渊而来，唐翎亦被它吸引，无法抵挡，想要继续用力、再用力、像父亲曾带给自己的那样。
在痛苦中体会爱之极致与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