暝色铺陈,玄云晻晻,似乎所有的幽翳都积聚在了这方莲池的上空,如天神俯视人间,却在酝酿着一场毁灭。

    毁灭祂这个已经摇摇欲坠的孩子。

    然而,就在琴弦已然陷入指腹、即将破开皮肉的前一刻——

    她突然就住了手。

    “不!”

    踉跄着身子从崖边连连却步,唐翎亦心有余悸般大口呼吸着,不再去看那持续引诱自己的深渊一眼。

    “不,这样不对!这是不好的!”

    “母亲!”猛地抬头,她发出一声急切而嘶哑的哀呼,“可这不是爱……”

    当久困樊笼的小人儿终于挣破禁锢,同她一起喊出这句话的时候,唐翎亦早已泪流满面。

    谢望舒告诉过她的,这绝不是爱。

    彼时无人渡,至亲者一步步把她逼进渊底,如今再重来,她已然获得了敢与暗夜抗争的勇气。

    她不要这样的“爱”,他们更配不上她的爱。

    万蚁噬心时,痛也最清醒,唐翎亦将泪一抹,彻悟般猛然盯住了自己的母亲,像一匹离群的孤狼。

    赤红的双眼,是她沉默但顽固的癫狂。

    “流血不是因为触碰琴弦,与爱同在的也不该是惩罚与伤害。”

    唐翎亦一步步走向她,走向自己从来仰慕、敬重的母亲,心却在一步步脱去,剥离出那个只会让她痛苦的陷阱。

    “所以母亲,您怎么配和我提这个字呢?您怎么忍心,这样去欺骗利用自己的孩子……我是您的女儿啊!”

    此番质吼撕心裂肺,像利箭一只经岩浆千淬百炼,带着熊熊燃烧着的烈焰之毒自过去射来,有石破天惊之震响。

    这一刻,唐母竟不敢逼视这个一向对自己惟命是从、听话到甚至病态的女儿。

    决绝的疯狂和痛苦的清醒交织成一种撕裂般的神态,仿佛就算在她身上凿千百个孔子,也要将腐肉剃去般悍然。

    她突然有些怕了。

    无法直面如此咄咄之势,唐母被逼退了几步,干涩着声音硬道:“小亦你不懂,我们都是为了你好……”

    “为我好?”唐翎亦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狗屁为我好!你们这是为了权力,为了唐家,为了你们自己!”

    “母亲,你告诉我,在谋划这一局的时候,你和父亲可曾对我有过哪怕一丝不忍?”几乎要贴到面上,唐翎亦逼问她。

    被这双黑白分明的眼紧盯时,唐母心脏都紧缩起来,好像被她眼中那根根狰狞的红血丝缠紧一样难以呼吸。

    “看来是没有了,你们怎么怎么配为人父、为人母!”

    “反了!反了!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混账!”

    尖锐地叫喊起来,她一把推开她,“小姐不听话,来人啊,给我把她捆起来,抠出她镯子里的药喂进去。”

    只要有了那毒,以后就再用不着花心思哄她,吩咐一声就得乖乖听话!唐母这样宽慰着自己,试图找回镇定。

    待命许久的几人得令冲出,呈包围之势向唐翎亦围来,人不多,一共也就四个,却个个人高马大。

    这是唐府豢养的死士,只办事儿,不多嘴。

    “想让我吃饮醉?怎么,母亲这是一怒之下想杀了我了?”讥笑一声,唐翎亦直觉没那么简单。

    投以诧异的一眼,唐母像是很疑惑她怎么会这么想,“怎么会,培养了你这么多年,正值大用的时候白白浪费多可惜。”

    “放心,这药你早就该吃了,如今不过是迟些罢了。”

    唐翎亦误卷进来同南楚少君一起查案这事儿,本就在他们意料之外,因为原本镯子里的另一颗药丸,是留给唐翎亦吃的。

    香膏之中成分特殊,有它护体,再服下饮醉她虽会同谢泷韬出现同样的中毒症状,却重不至死。

    只不过身子亏损、此后虚弱多病再难嬉闹而已。

    香膏之毒加之饮醉辅佐,只牺牲她一副身子骨,他们就能彻底掌控唐翎亦,将她从此变成依令行事的傀儡。

    同时在宴上毒发,唐翎亦就算是最大的嫌疑人,也能将自己择个干净,唐家更不会因此惹祸上身。

    多么一本万利的买卖。

    可惜有些事脱离控制,那日宴会之上,她竟没有服下另一丸毒药……唐母面露阴鸷,“还愣着干什么,还不给我上!”

    死士们相互对视一眼,不再犹豫,“是。”

    在选择攻击自己这位小主子、当今的皇后娘娘时,他们不是没有疑惑,可惜自己唯一的选择只有服从。

    起先还为难动手时拿捏什么分寸,谁知大小姐竟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任由他们靠近,倒不知该如何下手了。

    看似毫无反应,唐翎亦实则是在跟远处的桃绿使眼色,示意她快快带着东西离开,毕竟饮醉根本就不在自己身上,她怕个锤子。

    谁知一向机灵的桃绿这会儿倒看不懂她暗示了,脸上除了焦急还是焦急,站在原地动都不带动的。

    眼看自己马上就要被拿下,到时候主仆二人估计都得关起来,唐翎亦心一横,喊道:“桃绿,走啊!”

    自己摆出架势预备动手。

    愿意反抗总比干站在那里强,要不他们连怎么搞都不知道,死士们松一口气,想要制下唐翎亦。

    “桃绿?愣着干嘛,走啊!别管我!”缠斗中分神看了一眼,见她还没动,唐翎亦急得冒火。

    桃绿又不是个傻的,她该知道此时只要带着镯子去找谢望舒,她自会平安无事,到底在犯什么糊涂呀。

    听她再三催促桃绿离开,再明白唐翎亦义气,此时也觉出了猫腻。

    唐母看她一眼,缓缓盯住了桃绿,了然道:“所以东西在你身上呢,是么?”

    浑身一颤,桃绿终于不再跟座石像般毫无动静,她垂下眼低着头,犹豫却终究给出答复,“是。”

    毕恭毕敬走过去,桃绿掏出怀中贴着心口放置的那只多宝镯,沉默地以双手奉上。

    “桃绿?”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唐翎亦背上挨了一掌,跌出半米远。

    她踉跄着爬起来,一眼扫过欲要再来的死士,其中狠厉叫人看了胆寒,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凉漠与警告,几人竟一时惧骇,不敢上前。

    “怎么,很难接受吗?”唐母笑吟吟接过镯子,举在半空像在借日头端详,“你兄长的参与看来你已知晓,现在是在惊讶桃绿啊。”

    此镯玲珑实非凡品,哪怕在如此昏暗无光的环境下,上面镶嵌的各色宝石也依旧溢彩流光。

    “从小你就这德行,心肠子软,谁一对你好一点儿,你就跟看见骨头的哈巴狗似的围上去。”

    唐母露出可怜的表情,“啧啧,错信了多少人?其实这世上根本就没人真心待你,桃绿呀,她从一开始就是为娘的人呢。”

    所以瘦骨嶙峋的小姑娘、因为保护流浪狗而挨打、从来保护她对她好……原来这一切,都是为自己量身定做的么?

    “桃绿,桃绿,你抬起头,你看着我。”

    话声哽咽,唐翎亦拿一双蓄满了泪的眼和她对望,这是跟自己一起爬树摸鸟、下河捉鱼的桃绿呀!

    她眼中的歉疚与愧意却令她万分陌生。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悲哀至极的笑从胸腔之中扯出,泪水便随之流淌。

    “桃绿……”唐翎亦拿手用力抹了下,双颊却仍有湿意,“我不懂,我真的不懂。”

    桃绿也哭得不行,这时候直接冲她跪下,“小姐,是奴婢对不住你。”

    “可当年父亲把我卖到窑子里去的时候,是夫人将我救下来的,我这条命是夫人给的,我不能不还恩啊小姐!”

    对啊,自己最不喜欢她喊她小姐的,然而桃绿从街上找到自己的那一刻,喊的不就是这个吗?

    这不够亲近的称呼原来是划清界线,站在母亲那边儿的意思,唐翎亦自嘲般笑了下。

    “她救了你,那我算什么?我就只配被伤害、被利用、被无休止地欺骗是吗?!”

    “不、不是,小姐是全天下最好最好的小姐……”边摇头边哭,桃绿也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是桃绿对不住您,是桃绿有罪。”

    “行了,这不是你俩说话的时候!”

    唐母不耐烦了,拿眼一瞅几个死士,“我不发话你们就不知道动?药都拿到了还愣着干嘛,给我按住了!”

    她想要硬把毒药灌下。

    “来,本宫倒要看看你们今天谁敢动我!”饶落困境,唐翎亦还是不该自己嘴硬的毛病,“就凭你们几个,也想抓我?再练上十年吧!”

    抽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小匕首,唐翎亦跟四个赤手空拳的死士打起来,她将自己曾经积累的武艺全数展露。

    饶是这幅身子底子不行,却也很是厉害,几人竟一时奈她不得。

    “你们几个是干什么吃的!一堆饭桶!”唐母在旁边气急败坏地叫骂。

    难以理解自己这个草包女儿怎么突然一下子变得这么厉害,她今天只留了四个人在这儿,原以为是手到擒来的事,却没想到会这么棘手。

    几人闻言,知道主母这是急了,出手更加迅猛不留余地,过招竟时时惊险。

    桃绿看得心脏都要吓出来了,“夫人,夫人,这可是小姐啊,您不是说好了不伤害她的吗?那拳头要是砸到身上,小姐能半月起不来身啊夫人!”

    “你心疼她?那你还……”嘲讽的话到了嘴边儿却收住,唐母焦躁的表情在看到桃绿时一松,勾出一个胜券在握的笑。

    “小亦。”

    刚凭踹在一人腹上接力弹起,躲过后边人的一拳,唐翎亦就听到唐母这声洋洋得意的唤。

    她转头,看到桃绿正被母亲卡住脖子,小脸儿都因缺氧而慢慢涨红。

    唐母无不阴险道:“小亦,你既然不肯乖乖听话,那只好再让别人为你承担这后果了。”

    “从前死了一个桃红,一个柳绿,池里的莲花就开得那样好。如今再多一个桃绿,也不失为一种圆满,今夏的荷花有的赏咯。”

    她用力收紧。

    “不要!”唐翎亦失声喊出,然后在唐母毫不意外的注视下,慢慢弯下了自己的脊梁,“我吃,你放过她。”

    【——以后,你尽管保护小狗好了,有我望京城老大罩着你,谁都不敢再欺负你!】她承诺过的呀。

    “乖孩子,这样就对了,快来吧。”撒开桃绿,唐母冲她招手。

    唐翎亦沉默地走过去。

    所爱之人永远是她的命门,她说过要保护桃绿,那么哪怕付出任何代价,她都会做到。

    “老大,不要,桃绿不值得……”桃绿哑着嗓子哭着拦她。

    摇摇头,唐翎亦接过药,“这些年你对我很好,那些都不是假的,我明白。诸多情义今日我一并还了,从此就两不相欠罢。”

    背叛过她的人,不论有什么样的苦衷,她都永远不会再原谅。

    毫不犹豫将手中毒药往嘴里一塞,唐翎亦干咽吞下,面无表情道:“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心都玩儿野了,不想在家呆就算了,左右现在还用不上你。”卸去伪装,唐母反而比从前话更多了些,嘴脸却让人作呕。

    唐翎亦头也不回往外走,这里哪里是她的家?

    “不过可惜,你们的计划要落空了,想要兵权?谢少君他还是会继续议和的,你们除掉谢泷韬,反而是称了他的意。”她边走边说。

    她对谢望舒就是有十足的自信,相信他一定会信守对自己的承诺,继续好好跟北越和谈的。

    “啧啧,看来小亦你还是不明白。”唐母遗憾地摇摇头,“也对,是我们把你养得太蠢了。”

    “破坏议和只是此计之一,若这仗打不起来,那谢泷韬的死就会是一张投名状——我们唐家对南楚储君献上的诚意。”

    唐母笑得扭曲,“知道和你形影不离的谢少君,此时身在何处吗?”

    对啊,谢望舒呢?被唐母这么一问,唐翎亦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一点,脚步顿在半路。

    这会儿天都黑了,谢望舒就算有天大的急事儿,发现自己不在也一定会过来找她的呀?他怎么没来。

    “你父亲带着边境三十万的兵权,去向谢少君投诚,现在估计合作都已谈好,正在把酒言欢呢。”

    身后,唐母语气轻松地给出了答案。

    犹如一只被戳破命门的气球,唐翎亦对抗世界的底气在这一瞬间被泄了个干净,脸色比方才更要白上三分,像只薄而脆的瓷娃娃。

    见她终于不再有恃无恐,唐母笑容更加深许多,眼角褶皱甚至都刻成沟壑。

    “如花美眷再知心,又有哪个男人能抵得住权力的诱惑?小亦,别傻了……”她摇着扇子得意地带着人走了。

    唯留唐翎亦一人在夜色与风声中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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