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到了少君,那寻花阁背后最大的东家就是北越镇国公,唐青川。”

    闻之一凛,谢望舒几乎是下意识地扭头去看唐翎亦,无法遮掩眼中毕现的伤色。

    可那没心没肺的姑娘还在歪着头迷瞪,白净的小脸儿一望即知,不藏半点弯绕心思。

    胸口突然就陷下去一块儿,凝着无比的酸涩。

    她知道了该会有多伤心?谢望舒不敢想。

    他狼狈地错开视线,深吸一口气,“下毒始末既与唐家脱不开干系,想必在你查到寻花阁东家的时候,镇国公那边也有所指示罢。”

    侍书立刻道:“少君料事如神,唐公正是传人来请,邀少君到寻花阁一叙。”

    不敢再看唐翎亦一眼,谢望舒生怕泄露了什么风声叫她察觉,他私心总盼望着她能越晚知道越好。

    “走吧,赴约。”他带着侍书匆匆离去。

    红纱帐,美人香,房内的一切都还是一样,连桌椅歪斜的幅度都跟他们那天离开时相同,可见是没让人进来收拾。

    约在此处见面,谢望舒略一琢磨唐青川的心理,倒也觉得是该如此。

    他淡淡瞥了一眼崭新的红漆木门。

    “少君见笑,老夫花千金买来的那机关门已被您毁了,如今只先装了一扇普通木门顶上,没什么用的。”

    见他来了,唐青川满脸堆笑,起身来迎,先是关门后是引座,热络模样很是亲近随和。

    “怎么,镇国公这是在向本君索赔了?”撩袍坐下,谢望舒神色淡淡,却给人不怒自威之感。

    “岂敢,在本公的地方出了岔子,还未向少君赔不是,已经是老夫失礼了。”唐青川将姿态放得很低。

    谢望舒却不领情,端起茶盏浅啜一口,他不及他继续寒暄,直接切入正题。

    “那名西绥女子是唐公的人?”

    唐青川连忙摆手,谦虚笑道:“用不起用不起,那位可不是老夫能使唤得动的,否则事态也不会像如今这般失控了,只是盟友而已。”

    “哦?”

    听出他话中意指,谢望舒将瓷杯往桌上不轻不重一磕,压低的眉眼泻出凌厉,“唐公的意思是,我二人那晚被困之事你毫不知情。”

    “绝不知情!”唐青川大言不惭地保证,“老夫怎会去祸害自家女儿的清誉!”

    “只是无利罢了。”谢望舒勾起一个嘲讽而轻蔑的笑,极冷。

    “这件事对你所谋毫无益处,故而唐公可以腆着脸保证与自己无关。可此前桩桩件件,你伤害她、利用她得还少吗?少惺惺作态了。”

    “少君!”唐青川铁青着脸喊了一句。

    他哪里被人这般指着鼻子骂过,平日里就算是金琰也得礼让他三分,谢望舒说话居然这么难听。

    “莫要欺人太甚。”

    “是你欺她在先。”手指一下下敲在桌面,谢望舒怒容沉沉,“敢问这么多年来,唐公可曾对翎亦尽过为人父的责任?”

    唐青川轻哼一声,“此乃本公家事,就不劳少君费心了。”

    饶是觉得被冒犯,他也没办法明着表现出不满,这么回上一句已经是极限了。

    不曾想谢望舒根本不想轻易放过他。

    “这就急了?都说虎毒尚且不食子,你们夫妇二人却对自己的女儿这样心狠,敢做不敢听吗。”

    谢望舒几乎咬着牙说出,才勉强压抑住自己的怒气,不至于对唐青川当场动手。

    此前探查之事林林总总已够让他愤恼,一想到唐翎亦从小天真赤诚,却被长期的情感折磨变成现在这副极度缺爱的模样,他就窒息得胸闷。

    “从小到大,唐翎亦被你们伤害过多少次?控制她、打压她、打着所谓至亲至爱的名号折磨她,对外还营造出宠溺娇惯的假象……”

    “实乃无耻之尤。”

    再加上如今下毒一案的背后居然是唐家的手笔,谢望舒更是怒火中烧。

    他在查案过程中见过那么多次唐翎亦发病,无一次不是万分的痛苦,百般的煎熬。

    唐青川这一家子,他们怎么敢?又怎么忍心!

    “本君有时候真是深感上苍不仁,糊涂惫懒,为人亲者如此至关重要之事,竟没个像科举样的考察筛选之制。”

    “才会叫你们这种卑劣之人为人父母,误人一生。”

    脸色铁青,唐青川腾的一下站起来,连椅子都带翻,“少君不会不知道本公今天的来意吧?”

    骂过一通,谢望舒神色稍霁,却也只是消气了那么一点儿而已。

    “本君当然知道,镇国公不就是带着边境兵权,来我这儿卖主求荣呢么。”他似笑非笑。

    “既知本公是来谈合作的,少君就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唐青川复又坐下,他还是很能沉得住气的。

    “毒杀谢泷韬本就是唐家为了迎接少君,准备的一份小礼物聊表敬意罢了,所以您也犯不着如此苛责这其中手段。”

    他为自己斟一杯茶水,慢悠悠喝了,“毕竟您想让自己这皇叔死,已经想了很久了,不是吗?本公这可是帮了您大忙了。”

    “不过老夫也知道,您是属意我那女儿,这才为她抱不平。可金琰不除,这江山不易主,小亦就始终是北越的皇后。”

    “但少君若是一统了天下——” 唐青川笑着向他敬一杯茶,“我将小亦一并送予你,可好?”

    看着眼前这碧绿茶汤,谢望舒当然明白唐家开出的条件有多丰厚,诚意又有多足,故而也笑起来。

    却在手即将接过玉盏的时候,猛地将其掀翻。

    “唐翎亦可不是你随用随取的物件儿。”

    他眸子冷得能杀人,“她赤诚果敢世间无二,当得起所有的爱与尊重,你没资格决定她的人生。”

    脸上的表情挂不住了,唐青川彻底明白过来,“少君这是要放弃合作,弃唾手可得的天下于不顾了?”

    谢望舒嗤之以鼻,“本君从没想过要用阴损法子得到她,更别说是和你这种伤害她的人合谋。”

    “这江山,本君想要,自会来取。”

    “而唐翎亦,除非她愿意,我不会做任何可能让她伤心的事。”

    “这笔帐,本君会和你清算的,镇国公且等着吧。”

    ……

    夏日将至,空气中不安的潮湿初露端倪,黏黏腻腻地缠在人身上,像午后那场酝酿未落的雨,勾起所有人的躁动与心烦。

    行人不由自主地想要脱去外衫,唐翎亦却将身上的衣服越裹越紧。

    他们皆觉燥热,而她只觉得冷,透过皮肤、往骨子里钻的冷,冷到眼前景象全都模糊不清,她只看到一片蒙蒙茫茫。

    看不清前路在何方。

    晚风自耳旁疾疾拂过,柳树不经晃,飘絮顿如暴雪纷飞,重重压在她身上,浸入无尽寒凉。

    “好冷,下雪了,这样冷,我回不去家……”她抱紧双臂,哆嗦着嘟囔。

    走在夜里,行过风中,踏入这无边无际的冰雪,心上便已覆满了霜,唐翎亦从未如此清醒地认识到,原来自己始终都是孤单一人。

    不曾被爱,不曾被选择。

    抱着壶烈酒边喝边走,一直走至深夜,阒无人声,自己也喝得醉醺醺,满脸都是泪。

    她不知道天地之大,自己走得再久,又能回到哪儿。

    好像没有一个地方,是属于她的家。

    可是远方却有清新香气飘来,像尾部燃灯的流萤,在无边黑夜中为她引路。

    唐翎亦喝得昏昏沉沉,只循着内心的直白想法向前走,东倒西歪地寻找着香气来源。

    七拐八拐,走巷过街,她总算摸到了香气的源头,看着熟悉的大门却不由地陷入了沉思。

    这里,是她该来的地方吗?

    “翎亦。”怔然间却听得一声唤。

    应声回头,唐翎亦眯眼看去,只见层层叠叠的飘絮之中走出一人,左手提灯,右手执伞,无边鹅毛雪都掩不住他身上如玉的明华。

    唐翎亦被那光亮吸引。

    那是一盏素净的提灯,无甚特别的,造型古朴而典雅,没有什么别出心裁的雕画。

    可她一眼看过去,只觉得这浓墨的黑夜里,谢望舒提得这盏灯怎么这样亮,好像那些黑啊雪啊的,统统被这柔光驱散了。

    她的眼睛也为此热起来。

    蹦跶着跑过去,唐翎亦走入伞中,与他对望,晕晕乎乎开,“谢望舒,你怎么在这里?”

    她好像喝了很多酒,脸颊上的酡红如晚霞晕天,醉酒的样子又乖又甜,看起来还很高兴似的,没有丝毫异样。

    然而那纵横的泪痕却是冰面上的裂隙,让其下暗藏的波涛汹涌,得以被有心人窥见。

    “拿着。”把灯交给她,谢望舒执一方锦帕轻轻擦拭她眼下斑驳。

    从寻花阁出来后,他本已准备回府,却又在转角处被等候已久的唐问宁叫住。知道唐翎亦这位亲兄长也参与了此事,他本不想搭理他。

    可是唐问宁对他说了一些话后,谢望舒便生出些耐心,起码愿意给他机会把话说完。

    故而又耽搁了许久,等他回到宅子这里已经很晚了,那时才知道唐翎亦出了事,木毓静到处找他求助却没找到。

    一时间心急如焚。

    找过唐家,又沿路寻去一间间铺子问,谢望舒难以形容自己当时心中有多恐惧,生怕自己找不到她。

    生怕她等不到他。

    好在从前的教导没白费,唐翎亦如今学乖了,没有无牵无挂地跳入那深渊,甚至还知道回来。

    他情不自禁地捏捏她肉肉的脸蛋儿。

    “谢望舒,我和你说话呢,你怎么在这里啊!”脸上痒痒,唐翎亦一边胡乱躲着不想配合,一边还大着舌头问他。

    捏过她的脸,谢望舒用轻柔却不容抗拒的力道将人固定,认真地望进这一双醉眼。

    “因为我听路人说,有个姑娘因为雪落在身上太冷在哭鼻子,所以特意在路上买了伞来找她,想要为她挡一挡这落雪。”

    他将头上这柄油纸伞朝她的方向微微倾斜。

    “恰巧,本君很是不喜欢雪,不知是否有幸能与姑娘同撑一把伞,一起避避这大雪?”

    像是极怕外头这“雪”淋到身上,他向她凑近,几乎要贴在一起。

    伞下空间本就有限,谢望舒再这么一挤,二人间的距离就更加所剩无几,逼仄得呼吸可闻。

    “谢望舒?”呆呆望去,她看不懂他此时眼中情绪。

    唐翎亦有些怕,又有些期待,复杂的心跳声乱得要缠成一团。

    目光落在她红肿的双眼上,谢望舒极不可闻叹一口气,“抱歉,我来晚了。”

    ——我来晚了,是晚了,却不是没来。

    他提着灯,在寻她回家。

    一刹被击中,唐翎亦被酒精麻痹的脑袋顿如烟花炸响,那样澎湃且热烈,将她整个人都点燃了一样,快被焚烧成飞灰一把飘到天上。

    眼珠一错,热泪便滚滚而下,“我可以,进去是么?”她指着大门,怯生生地问,可怜模样看得人心都要融化。

    “只要你愿意,但求你愿意。”

    轻柔揩去她眼角的泪花,谢望舒郑重地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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