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一切事议罢又用过晚膳,已是夜色寥寥,裸露的天幕上缀着几粒稀稀拉拉的星,倒显得中天那轮明月愈发不群起来。

    将唐皇后和也乔使节送出门去,侍书看着自家少君几番欲言又止,步子也走走停停,小表情要多纠结有多纠结。

    “有什么话就说,扭扭捏捏做什么。”谢望舒瞥他。

    “少君……”

    略作踌躇,侍书将自己心中所想和盘托出,“如今天下于您不过探囊取物般易得,您真的要将这显而易见的胜局拱手让出吗?”

    相识于微时,他跟了谢望舒很久,陪伴过他最艰难悲苦的岁月,最知道他心中高志。

    更是亲眼看着他一路破除千难万阻走来,为天下一统付出了这许多。

    眼看大业将成,他却说放弃就放弃了?侍书不明白。

    “觉得我感情用事?”看他一眼,谢望舒了然,指指旁边的位置示意,“坐。”

    二人并排坐在阶上,一如少年时对月饮酒那样,抛却身份之别,只以兄弟相称。

    “侍书,你知道本君,就算把我从小到大获得的爱全加在一起——” 两指比出虚虚一条细缝,谢望舒惨淡地笑了声,“也不过这么一点儿。”

    说不上多伤感,只是有些索寞。

    “但也没什么妄求。”

    “直到遇见她,生了念,本君开始不止一次地幻想,或许我们这种不被珍爱的人也能有个家呢?给彼此温暖的家。”

    侍书默不作声闷下一口酒,“你认准了她。”

    “是,我认准了她,茶楼那一眼便彻彻底底系紧了结,如何也不得解。”不满他自饮,谢望舒执意与他坛口相击,才许烈酒入喉。

    注视着他,侍书记得从前那个谢少君时时自省,总要做最清醒清明之人,轻易不饮酒,偶尔与他纵情一回也是绷着收着,浅尝辄止就算了。

    如今却是畅快自在,散开了眉宇间凝滞已久的苍茫。

    他是变了。

    “在一次次审视这份感情时,我能总对自己说,我是肯豁上性命为了她牺牲一切的,什么皇权啊、名利啊、声誉……那全都不重要。”

    谢望舒低头打量酒坛中摇晃的月色,只觉酒月迷人,望者已先自醉。

    “只要她说愿意,我就能立刻舍下我这条命,不要什么续玉骨直接带兵攻下北越。可惜她对我无意。”

    “怪不得你向来脾气不好,对谁都没个好脸,唯独对唐皇后一再容忍退让。”

    “我原以为你是为了大局,现在想想,哪有什么大局会让堂堂谢少君收敛脾性?”侍书摇头叹道,“全因偏爱啊。”

    谢望舒踹他一脚,“你少嘲笑本君!当年你追工部侍郎家千金的时候,我可没少给你出谋划策,真没良心。”

    “少君深情,侍书可比不上您!”他笑嘻嘻敬酒。

    谢望舒喝下,“本君从前以为,人活这一遭总要抓住点什么、留下点什么才算真正来过,故而昃食宵衣欲建功业,却总觉得空落。”

    “近来才活明白些,发觉原来就算载入青史也无用无趣,我一直茫茫寻觅的其实很简单。”

    侍书等着他下文,便见他隔空望月,眉目疏朗,些许的难为情掺在自视后的坦然中,更显真挚不作伪。

    “不过是真正属于我的、肯真心诚意相待的家人。”

    “她的爱纯粹而热烈,是本君半生所见中最最珍贵美好的东西,叫人光是看到就想要拥有。哪怕、哪怕只有一天,也是人生圆满、再无缺憾了。”

    谢望舒寡言,侍书这还是头一回听他和自己说这么多话,不禁怔住,他喃喃问道:“哪怕是放弃江山也值得吗?”

    “江山?那又算得了什么。”谢望舒摇头笑笑,“她在本君这里重逾一切。”

    “虽连城拱璧不啻于,纵倾城覆国不恤之。”

    ……

    “什么?!”重重打在扶手上,金琰无法遏制自己的怒火,整张脸都因愤怒而显得扭曲,“姓谢的要朕献出皇后,否则不肯和谈???”

    跪在地上哆哆嗦嗦,传话的小火者吓得连话都说不利索,“回、回陛下,南楚那边儿是这么说的。”

    舌头都差点儿咬掉咯。

    ——整个皇宫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皇上最宝贝的就是皇后娘娘,如今南楚却提出此等胆大包天的条件,那不是拿脚往陛下脸上踩呢么!

    更别说这还关系到国祚和君主尊严。

    小火者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连头都不敢抬,生怕天子雷霆之怒波及到他,一不留神就脑袋搬家。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金琰气得在殿中乱转,手捏得咔嘣响。

    他真是不知道不过查个案子,这俩人怎么还查出感情来了,谢望舒看上唐翎亦憋在心里也就罢了,居然还向他张口讨要。

    “简直岂有此理!朕的皇后也是他能肖想的?”这不是当众打他脸呢么?

    敢提出这般荒唐的条件,谢望舒是不想要续玉骨救命了吗?!

    一念及此,金琰脸色骤变,他忽然间参悟了谢望舒敢如此胡作非为的原因。

    急急召来暗卫长吩咐一番,金琰派他先去暗中查探近来是否有人到过梅园,兹事体大,他也怕这是对方故意设套,想诱出他藏宝之所。

    毕竟那地方实在隐蔽,金琰当初是考虑到谢望舒的能耐,怕他进国库盗宝,这才转移了位置,自信不会被察觉。

    可现在……他却有点拿不准了。

    “少君现下可是在东宫?议和这么大的事他怎能不与朕亲谈,来人啊,去请少君过来。”金琰胸口起伏不定,强行顺气道。

    先把人看住再说,这样离谱的要求很可能只是虚晃一枪,他不能自乱了阵脚。

    “回陛下的话,奴才来时少君便说,自己已查出谢泷韬一案的罪魁祸首,要在宫外处理相关事宜,暂时无暇与陛下见面。”

    “什么,他找到凶手了?”金琰又是一惊,他没想到这样离奇古怪的一桩案子,竟真叫谢望舒给查出来了。

    怕就怕他以此做文章,拿南楚皇室之死来要挟北越。

    “少君可有告知你真凶是谁?”

    “奴才身份低微,少君并未和我细说,却知陛下会有此一问,故让奴才传话说此事……”他砰得一磕头,“与镇国公有关。”

    体似筛糠,小火者愈惊愈怕,真是不明白这等苦差事怎么好巧不巧就落到了自己头上。

    “你是说唐公?”猛地站起来,金琰又一屁股跌回到凳子上,他怎么也想不到幕后主使会是自己最先排除的唐家。

    身陷此局的不是唐翎亦吗,唐家最最疼爱她,怎会让她涉险?

    等等,那唐翎亦知道吗?

    眉头紧皱,金琰周身弥漫着冰寒,他沉声问:“皇后现在正在何处?”

    一旁的大太监闻弦知意,连忙着人去请,派出去的人跑了一圈儿才回来,却禀告说皇后娘娘此时正在宁常在的漱玉斋做客,抽不开身,直问可有要紧事。

    底下人不知内情。

    静静?不愿让木毓静搅进这乌七八糟的事儿里,金琰真是头疼,“那就等娘娘忙完了,立刻喊她来书房见我。”

    不论如何,他都希望他的静静能远离风波,安安稳稳才好。

    ……

    “我已经全都打点好了,今夜子时你就趁乱出宫,静静尽管放心,木伯父那边儿我也全部安排妥当,金琰的人找不到他,待风头过去再让你父女二人会合!”

    看过偶然间触发的剧情碎片后唐翎亦才知道,原来前世木毓静根本不愿意留在皇宫。

    是金琰这狗东西将木父从益州淮安召来京城做官,在此不言而喻的威胁之下,木毓静纵想四海行医施百善,也要以孝为先顾及老父。

    所以她只能受着金琰那根本不顾自己意愿的深情,当了一辈子的金丝雀。

    “木伯父现在已被我安置在了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还有少君派去的人手保护,所以静静你不用有后顾之忧,尽管……”

    握住她的手,木毓静打断:“娘娘你呢,不是说好一起离开?”

    “我?我肯定会离开这座皇宫的,只是不太能和静静去云游四方了。”唐翎亦害羞一笑,把左手上的玉镯露给她瞧,“我要和谢望舒去南楚了。”

    怕她觉得自己见色忘义,唐翎亦又连忙补上一句,“到时候肯定还是会和静静到处去玩儿的,只不过有归处便需归,我还是要着家的。”

    木毓静哑然,“娘娘这是,最后选择少君,放弃陛下了么?”好得也是真情实感磕过的,她不免有些小伤感。

    “原来金琰那胆小鬼还是没有把话给你说清楚。”讥笑一声,唐翎亦真是瞧不起这等软弱的男人。

    “娘娘你到底在说什么,别和我打哑谜了,我搞不懂急死了。”木毓静一头雾水。

    她不知道唐翎亦想告诉自己些什么,更不知道金琰应该和自己坦白什么,这俩人一个让她去问,一个只会说些似是而非的话。

    就在前天,她怀着好奇找到金琰,大胆问他是否有话想说与自己时,那位见了没几面的陛下将她盯了半晌,直把她盯得心里发毛。

    最后却长叹一声留下一句“再说吧”,就把她打发走了。

    木毓静真是怪极了,再说吧?再说什么?什么时候再说?金琰看自己的眼神为什么那么复杂,这是对一个工具妃该有的态度吗?

    见好友实在苦恼,唐翎亦也不想再瞒她了,于是直接就把实情说了,“金琰真心喜欢的,其实是你。”

    她把自己了解到的情节一股脑抖落出来,什么坠崖搭救、奉为初恋、为其守身的,不掺杂丝毫个人感情,唐翎亦只做客观陈述。

    “怎会如此……”木毓静敢说自己前世今生所有的莫名其妙都比不上此时无语,“那他让世人以为最喜欢你,是为哪般?”

    “喔,挡箭牌呗!我就是个靶子,把大家的羡慕嫉妒恨全都吸引过来后,他再偷偷对你好就不会容易被察觉了。”

    “再说了,他还需要我们唐家巩固帝位呢,只不过现在用不太着了。”唐翎亦耸肩。

    “恶心至极!”木毓静啐了一口。

    嘿嘿笑一声,唐翎亦凑过去,“静静不觉得金琰深情,对你煞费苦心?”

    “呸!什么自我感动的招式也想来打动本姑娘。”木毓静膈应极了,面露嫌弃。

    “我当初若知他今后会虚情假意利用后宫这些无辜姐妹上位,定视而不见放他在崖底自生自灭!”

    “我们静静医者仁心,自不会见死不救。”唐翎亦道,“但哑了他那张哄骗人心的嘴还是省的的。”

    但这样一来,木毓静更为担忧,“我若是跑了,狗男人岂不是会为难与你?”

    “放心,我自有办法洗脱嫌疑。”唐翎亦拍胸作保,“之前大局未定,怕出纰漏,所以很多事都没有跟你讲。”

    她把谢望舒生病、金琰拿救命药要挟他议和的事和盘托出,“今晚他发现续玉骨失窃,必会大发雷霆在各宫盘查,到时候肯定乱成一团。”

    “彼时守卫被抽调,禁内布防就会出现薄弱之处,我安排好的人手就能趁乱将你送出宫去。”

    “而我,则会在漱玉斋放一把大火,烧了体型与你相像的死囚做替。”唐翎亦越说越兴奋,两眼放光,“然后我就随意找个通风口一躲,装晕。”

    “等金琰前来救火,把我挖出来的时候,我就说有歹人敲晕了本宫,余下的事我一概不知。怎么样?是不是很完美!”

    唐翎亦挑着眉求夸奖。

    “此事风险太大,万一他不干人事儿,一气之下把你……”木毓静忧心忡忡,越说越不放心。

    “静静!”唐翎亦为她宽心,“少君向他讨要我作为南北和谈的条件,金琰投鼠忌器真不敢拿我怎么样。”

    “再说了,好歹我明面上代表了唐家,是北越的皇后,他自己演出来的宠爱戏码,再不情愿哭着跪着也得演完咯!”

    “说起唐家,娘娘就没有什么要与我倾诉的吗?”木毓静有些伤心,却听不出来语气中的责怪,分明是理解的。

    唐翎亦道:“可算等到你问,还以为静静不关心我,根本不在意我遭了什么罪呢!”

    “恶人先告状!我见娘娘伤心,你没主动说的时候便不问,倒成了我的不是。”

    拌几句嘴,气氛更为轻松,唐翎亦才将事情挑着捡着说了,那些伤痛已无法牵起她情绪波动,自揭伤疤也不觉难受了。

    “桃绿她……”木毓静一时无言,“我能看得出来,她对你绝对真心,那些好是作不得假的。”

    “我知道。”唐翎亦神色淡淡,似是疲乏,“可璧已有隙,玉再难全,自此两断反而对彼此都好。”

    “我早已消了桃绿的身契,前些日也让少君帮我以捉拿嫌犯的名头把桃绿从唐府提出来,现已放她自由了。”

    “只等你也远离这是非之地,我就能安安心心腾出手来,好好对付金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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