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菲定律，有可能发生的事情，终究一定会发生。
就像是李磬竹不想做却又做了很多次的相同梦境，这梦境如此真实，多年前的人和事鲜活地呈现在她的眼前，甚至许多次她努力地回想，那些细节都未能如梦中呈现的一般。
梦中回到了2002年，中国东北边陲的松花江、黑龙江、乌苏里江汇流而成的三江平原腹地的十二月，正是佳木斯最冷的时候，大人最喜欢逗小子的一句话就是“出门尿尿别冻坏了”。
沙兰村小学，六个年级、六个班，一班一年级。几乎沙兰村在内的所有孩子都囊括在这样一个小小的学校当中。平日里是一个稀松平常再不过的下午，但今天却格外不同。
一个裤子满是尘土，裤子湿了的部分已经结了冰的男孩站在六年级的班级门口，一边哭着，一边嘴中喊着一个字。
“姐！”
如此景象，在一个乡村小学当中其实并不常见。男孩站在班级门口忘情的哭泣，所有人都在看热闹，毕竟学校的生活已经非常无聊，更有甚者突袭上前，拽掉了男孩的裤子，甚至这孩子只记得哭泣，连裤子也忘了提。霎时间男孩变得更惨，但周围的人却又都因为这“惨”放声大笑，只因这惨并未发生在他们身上罢了。
“李沅竹！能不能别哭了！真是丢人死了！”
来人是校外小卖部回来的一高一低的姐妹，一个站在男孩身前，一个站在距离男孩很远的位置，仿佛距离远点，那个丢人的孩子就与自己没什么关系了一样。
上课铃响起，所有人即便不舍面前这副场景，也只能乖乖回到教室当中。李磬竹站在弟弟身前，试图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那些从窗子里射出来的目光。
“宛竹！给他把裤子穿上！”
重新盖住那羞耻之处之后，李沅竹的情绪才慢慢稳定下来，大姐蹲下打开挡在眼前的手臂，看着眼前的大姐，李沅竹的身体还是忍不住的一抖再抖，即便面前的大姐已经十分认真地让他憋回去。
等到这孩子稍微稳定一点之后，李磬竹才问他，谁弄的？李沅竹指了指窗边一个还在偷着乐的男生。
李磬竹踱步走到窗前，又回头询问了一遍。
“是他吗？”
穿上裤子的男孩点了点头。李磬竹得到确认，弯下身拾起一块石头，伴随着玻璃窗子碎裂的声音，原本质量就不是很好的木窗应声而开，随后便是一只有力的手狠狠抓住那家伙的头发。男生吃不住这股理想，竟然随着李磬竹的力量逐渐爬上窗台，随后跳出教室。
这下更热闹了，教室外又变得人头攒动，大概所有人都没想到，今天竟然发生了两件大事，这对于当时很多还没有彩电的孩子来说，算是一件幸事。
男生吃不住女子的力气，刚想求饶，但话到嘴边还为出口，女孩的另一只手掌已经招呼过来。
李磬竹一边扇着耳光一边向前，一边嘴中还念念有词。
“喜欢扒人裤子是吧？！喜欢偷着乐是吧？！”
这一场闹剧，最终是李磬竹的班主任出现才最终结束。
不大的校长室里，是沙兰小学这一方小天地里最为整洁的地方，里面站着几个同这个地方格格不入的孩子，校长坐在躺椅上，看着面前的几个孩子也没太在意。村里的孩子都野的很，他还小打架的时候，没比这场面弱上多少。倒是一旁的班主任激愤得很，对着李磬竹便是接连三声质问。
“你算个什么东西？！”
“你凭什么打人？！”
“你家长叫啥？”
李磬竹没回答，看着暴跳如雷的班主任，她清楚的很，只不过是打了她的儿子而已，要不然也不会如此的义愤填膺。
“你凭什么问我？你还算个老师？我弟哭的时候你没出现，你儿子扒我弟裤子的时候你冷眼看着，我没看错的话，你还在那笑着是吧？你TM也算一个老师？”
原本还挺温暖的校长室，气温瞬间降至冰点。最终还是校长发话，明天把家长……
但校长的话还没说完，李磬竹直接怼了回去。
“不用叫家长，打不了就一个开除么，我接受！“
与其说这是李磬竹必须要接受的处罚，不如说这是她想要接受的结果。上学的日子是在太无聊、太枯燥，家里还珠格格的日子才是她的理想归宿，再说老妈翻来覆去的说家里三个孩子上学开销太大，话里话外的，都在劝她这个老大理应“照顾”弟弟妹妹。
所以说，如同大事故一般的开除，倒是她乐得接受的一个结果。果不其然，她的退学手续办理飞快，家里挖矿的爹常年不在家，乐得她退学的母亲也就顺着台阶应承下来，看似一个事故，然而多方需求在这次事故之下都得到了满足，说不清是好事还是坏事。
所谓当局者迷，简单来说，就是一个人当时的所处的局势、情境是迷茫的，在当时并不能一眼看出好坏。这个道理，是李磬竹经过了三年之后才琢磨明白的。被开除之后的生活看似自由，但远未想象一般美好。
家里的饭要做、驴要喂，翻来覆去重播的还珠格格也逐渐消磨了她对未知剧情的好奇。更让她难以接受的，还有两件事情，一件是家里竟然不时来人要给她说亲，她才十八。另一件事，则是那种躲不掉、逃不开的心理落差感，当她在烈日之下面朝黄土背朝天，同龄人已经升入高中。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比从前黑了不知多少，又用手仔细搓，直到将晒黑的面庞搓得黑红，她才意识到，这是一种逃脱不掉的“黑“，是属于农民的那种黑。
李磬竹也知道不要奢求得不到的东西，普通的农民都有这种克制力，他们接受现实的生活，只期盼可以得到的东西。
但她还是没忍住，在一个父亲回来的静谧的夜里，她小声且带着哭腔表达了自己还想要上学的诉求。睡在自己旁边的母亲，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在她的面前漏了狠色，在月光之下尤其更狠。
当初说退学的是你，现在说上学的还是你，大人可没空陪你瞎折腾。
这句话的尾巴，还带着一股子嘲讽的味道，她没再央求，她知道，自己作为一个普通的农民，理应具备这种克制力。
夜晚很静，只能听得见蟋蟀、青蛙这些逃不开的声音。但这些声音未能将李磬竹那微小的啜泣声隐藏起来，被母亲察觉到之后，在炕上就狠狠地踹了她一脚。
憋回去，给你爸吵醒了，你看我打不打死你！
可也就是在此时，一直还未睡的父亲开了口。
杨二儿那姑娘也要上高中，明天我上班问问。
父亲的话，给李磬竹吃下了一颗定心丸，她知道的，父亲向来一口唾沫一个钉，她回到学校有望，嘴巴里的唾沫又酸又苦，让她有点想吐。
2007年的夏天，隔了很久的阴雨天，天气终于放晴，像是经过放大镜聚集一般的阳光洒在操场每一个学生头上，抱怨声四起，但其中却并没有李磬竹。
二十分钟的课间操终于结束，杨树苗回到座位上还是忍不住和同桌李磬竹抱怨这天气简直热得要死，末了还嫉妒来上一句。
“你说你啊，运气可真好，恰好家里来电话躲过此次的课间操。”
李磬竹什么也没说，坐的笔直看着黑板上的那一行寄语。
“选择大海,就去乘风破浪, 选择蓝天,就去展翅翱翔, 选择高三,就去勇敢去闯。我们承诺,不做懦弱的退缩,不做无益的彷徨。”
那是新开学早自习的时候，班主任让她写上去的，粉笔末还粘在手上，现下似有一种灼烧感。
退学容易上学难，当初给自己的档案上来上这么一遭，倒是没有什么学校愿意要她这么一座瘟神，接连在本地的几个高中碰了壁，连她自己都失去了再上学的信心，也就是如此，这所距离家很远的高中接纳了她，并且由于离家太远，她也就成为了寄宿生。
再度的求学来之不易，她深知这一点，但好处是距离老爹近了不少，周末有空的时候还会来看她，塞上一些零花钱，每次她都能看见老爹的手指甲缝里充斥地下矿井的矿泥，于是她更加努力的学习，不为别的，就为回报老爸。
李磬竹庆幸，自己还算是一个聪明胚子，但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是如此的一个聪明胚子，尽管一开始的课程跟不上，但随后像是找到了什么窍门一般，最终竟然考到了学校第一的位子上，还远远拉下第二名三四十分。估计学校也没想到，瘟神变成了考神，算是大粪堆里掏出了宝贝。
杨树苗看着同桌李磬竹神游了一个上午，这在以前倒是从未见过的。
“老师办公室叫你！”说完话又拍了拍眼前的人，李磬竹这才缓过神来，鬼使神差地走到班导的办公室里。
这都高三下半年了，你可抓点紧，这分数可别掉下来……
你现在的分数上个一本没什么问题，但也不是哪所一本学校都是适合你的……
这是老师帮你挑的几所学校，你回去看一看，有不懂或者是想了解的再来找我……
李磬竹听着班导的唠叨，随后又会想起课间操自己接的那个电话，一股巨大的轰鸣在耳朵内部响起，视线也逐渐模糊。
老师……
对不起……
我要……我要……
十八年的人生，这是她最难出口的几个字。
老师，我要退学……
就像是李磬竹不想做却又做了很多次的相同梦境，这梦境如此真实，多年前的人和事鲜活地呈现在她的眼前，甚至许多次她努力地回想，那些细节都未能如梦中呈现的一般。
梦中回到了2002年，中国东北边陲的松花江、黑龙江、乌苏里江汇流而成的三江平原腹地的十二月，正是佳木斯最冷的时候，大人最喜欢逗小子的一句话就是“出门尿尿别冻坏了”。
沙兰村小学，六个年级、六个班，一班一年级。几乎沙兰村在内的所有孩子都囊括在这样一个小小的学校当中。平日里是一个稀松平常再不过的下午，但今天却格外不同。
一个裤子满是尘土，裤子湿了的部分已经结了冰的男孩站在六年级的班级门口，一边哭着，一边嘴中喊着一个字。
“姐！”
如此景象，在一个乡村小学当中其实并不常见。男孩站在班级门口忘情的哭泣，所有人都在看热闹，毕竟学校的生活已经非常无聊，更有甚者突袭上前，拽掉了男孩的裤子，甚至这孩子只记得哭泣，连裤子也忘了提。霎时间男孩变得更惨，但周围的人却又都因为这“惨”放声大笑，只因这惨并未发生在他们身上罢了。
“李沅竹！能不能别哭了！真是丢人死了！”
来人是校外小卖部回来的一高一低的姐妹，一个站在男孩身前，一个站在距离男孩很远的位置，仿佛距离远点，那个丢人的孩子就与自己没什么关系了一样。
上课铃响起，所有人即便不舍面前这副场景，也只能乖乖回到教室当中。李磬竹站在弟弟身前，试图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那些从窗子里射出来的目光。
“宛竹！给他把裤子穿上！”
重新盖住那羞耻之处之后，李沅竹的情绪才慢慢稳定下来，大姐蹲下打开挡在眼前的手臂，看着眼前的大姐，李沅竹的身体还是忍不住的一抖再抖，即便面前的大姐已经十分认真地让他憋回去。
等到这孩子稍微稳定一点之后，李磬竹才问他，谁弄的？李沅竹指了指窗边一个还在偷着乐的男生。
李磬竹踱步走到窗前，又回头询问了一遍。
“是他吗？”
穿上裤子的男孩点了点头。李磬竹得到确认，弯下身拾起一块石头，伴随着玻璃窗子碎裂的声音，原本质量就不是很好的木窗应声而开，随后便是一只有力的手狠狠抓住那家伙的头发。男生吃不住这股理想，竟然随着李磬竹的力量逐渐爬上窗台，随后跳出教室。
这下更热闹了，教室外又变得人头攒动，大概所有人都没想到，今天竟然发生了两件大事，这对于当时很多还没有彩电的孩子来说，算是一件幸事。
男生吃不住女子的力气，刚想求饶，但话到嘴边还为出口，女孩的另一只手掌已经招呼过来。
李磬竹一边扇着耳光一边向前，一边嘴中还念念有词。
“喜欢扒人裤子是吧？！喜欢偷着乐是吧？！”
这一场闹剧，最终是李磬竹的班主任出现才最终结束。
不大的校长室里，是沙兰小学这一方小天地里最为整洁的地方，里面站着几个同这个地方格格不入的孩子，校长坐在躺椅上，看着面前的几个孩子也没太在意。村里的孩子都野的很，他还小打架的时候，没比这场面弱上多少。倒是一旁的班主任激愤得很，对着李磬竹便是接连三声质问。
“你算个什么东西？！”
“你凭什么打人？！”
“你家长叫啥？”
李磬竹没回答，看着暴跳如雷的班主任，她清楚的很，只不过是打了她的儿子而已，要不然也不会如此的义愤填膺。
“你凭什么问我？你还算个老师？我弟哭的时候你没出现，你儿子扒我弟裤子的时候你冷眼看着，我没看错的话，你还在那笑着是吧？你TM也算一个老师？”
原本还挺温暖的校长室，气温瞬间降至冰点。最终还是校长发话，明天把家长……
但校长的话还没说完，李磬竹直接怼了回去。
“不用叫家长，打不了就一个开除么，我接受！“
与其说这是李磬竹必须要接受的处罚，不如说这是她想要接受的结果。上学的日子是在太无聊、太枯燥，家里还珠格格的日子才是她的理想归宿，再说老妈翻来覆去的说家里三个孩子上学开销太大，话里话外的，都在劝她这个老大理应“照顾”弟弟妹妹。
所以说，如同大事故一般的开除，倒是她乐得接受的一个结果。果不其然，她的退学手续办理飞快，家里挖矿的爹常年不在家，乐得她退学的母亲也就顺着台阶应承下来，看似一个事故，然而多方需求在这次事故之下都得到了满足，说不清是好事还是坏事。
所谓当局者迷，简单来说，就是一个人当时的所处的局势、情境是迷茫的，在当时并不能一眼看出好坏。这个道理，是李磬竹经过了三年之后才琢磨明白的。被开除之后的生活看似自由，但远未想象一般美好。
家里的饭要做、驴要喂，翻来覆去重播的还珠格格也逐渐消磨了她对未知剧情的好奇。更让她难以接受的，还有两件事情，一件是家里竟然不时来人要给她说亲，她才十八。另一件事，则是那种躲不掉、逃不开的心理落差感，当她在烈日之下面朝黄土背朝天，同龄人已经升入高中。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比从前黑了不知多少，又用手仔细搓，直到将晒黑的面庞搓得黑红，她才意识到，这是一种逃脱不掉的“黑“，是属于农民的那种黑。
李磬竹也知道不要奢求得不到的东西，普通的农民都有这种克制力，他们接受现实的生活，只期盼可以得到的东西。
但她还是没忍住，在一个父亲回来的静谧的夜里，她小声且带着哭腔表达了自己还想要上学的诉求。睡在自己旁边的母亲，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在她的面前漏了狠色，在月光之下尤其更狠。
当初说退学的是你，现在说上学的还是你，大人可没空陪你瞎折腾。
这句话的尾巴，还带着一股子嘲讽的味道，她没再央求，她知道，自己作为一个普通的农民，理应具备这种克制力。
夜晚很静，只能听得见蟋蟀、青蛙这些逃不开的声音。但这些声音未能将李磬竹那微小的啜泣声隐藏起来，被母亲察觉到之后，在炕上就狠狠地踹了她一脚。
憋回去，给你爸吵醒了，你看我打不打死你！
可也就是在此时，一直还未睡的父亲开了口。
杨二儿那姑娘也要上高中，明天我上班问问。
父亲的话，给李磬竹吃下了一颗定心丸，她知道的，父亲向来一口唾沫一个钉，她回到学校有望，嘴巴里的唾沫又酸又苦，让她有点想吐。
2007年的夏天，隔了很久的阴雨天，天气终于放晴，像是经过放大镜聚集一般的阳光洒在操场每一个学生头上，抱怨声四起，但其中却并没有李磬竹。
二十分钟的课间操终于结束，杨树苗回到座位上还是忍不住和同桌李磬竹抱怨这天气简直热得要死，末了还嫉妒来上一句。
“你说你啊，运气可真好，恰好家里来电话躲过此次的课间操。”
李磬竹什么也没说，坐的笔直看着黑板上的那一行寄语。
“选择大海,就去乘风破浪, 选择蓝天,就去展翅翱翔, 选择高三,就去勇敢去闯。我们承诺,不做懦弱的退缩,不做无益的彷徨。”
那是新开学早自习的时候，班主任让她写上去的，粉笔末还粘在手上，现下似有一种灼烧感。
退学容易上学难，当初给自己的档案上来上这么一遭，倒是没有什么学校愿意要她这么一座瘟神，接连在本地的几个高中碰了壁，连她自己都失去了再上学的信心，也就是如此，这所距离家很远的高中接纳了她，并且由于离家太远，她也就成为了寄宿生。
再度的求学来之不易，她深知这一点，但好处是距离老爹近了不少，周末有空的时候还会来看她，塞上一些零花钱，每次她都能看见老爹的手指甲缝里充斥地下矿井的矿泥，于是她更加努力的学习，不为别的，就为回报老爸。
李磬竹庆幸，自己还算是一个聪明胚子，但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是如此的一个聪明胚子，尽管一开始的课程跟不上，但随后像是找到了什么窍门一般，最终竟然考到了学校第一的位子上，还远远拉下第二名三四十分。估计学校也没想到，瘟神变成了考神，算是大粪堆里掏出了宝贝。
杨树苗看着同桌李磬竹神游了一个上午，这在以前倒是从未见过的。
“老师办公室叫你！”说完话又拍了拍眼前的人，李磬竹这才缓过神来，鬼使神差地走到班导的办公室里。
这都高三下半年了，你可抓点紧，这分数可别掉下来……
你现在的分数上个一本没什么问题，但也不是哪所一本学校都是适合你的……
这是老师帮你挑的几所学校，你回去看一看，有不懂或者是想了解的再来找我……
李磬竹听着班导的唠叨，随后又会想起课间操自己接的那个电话，一股巨大的轰鸣在耳朵内部响起，视线也逐渐模糊。
老师……
对不起……
我要……我要……
十八年的人生，这是她最难出口的几个字。
老师，我要退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