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几何时,这个并不算富裕的五口之家也是一个幸福家庭,至少李磬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在这个不大的北方农村里,几乎家家世代务农。父亲算是走出农村走上打工路的第一批人,每一年的春种后下井挖煤,秋收后猫冬休养生息,下一年再往复继续。当时李家的几个孩子是满足于当时生活的,至少他们家还是村里第一家买彩色电视的。村里人都说他们挖的是黑矿,不安全,总出人命,但他们还是孩子,管不了那些。而且,在看到这些人在挖矿取得第一桶金之后,越来越多家庭中的男人进入到这一模式当中。

    所以李磬竹记得,那时候村子里的男人,一个个都黝黑黝黑的。

    冬天的时间里,早饭过后的很多时间里,都是姐弟三人猫在被窝里,盯着彩色电视里的诸多事物,炕边是弟弟妹妹早早准备好的零食,伴随着电视节目的播放,姐弟三人的零食也逐渐消耗殆尽,最早吃光的是弟弟,李磬竹将零食袋子向着弟弟的方向推了推,像是家里老大做出牺牲这种事情,已经深刻印在李磬竹的骨髓当中,形成了一种潜移默化的习惯。

    但即便如此,大姐的零食还是很快吃光了,于是弟弟李沅竹的目光又盯上了妹妹宛竹的,谁知李宛竹立马抓了起来,断了弟弟的想法。

    “好啊!每次你都吃得那么快,你就是想吃大姐的,现在还想吃我的!我偏不,我藏起来也不给你这个自私鬼吃!”

    随机李宛竹溜出被窝,到外屋藏自己的零食。李沅竹看着大姐,眼睛红红的,想要辩解却又被人拆穿了自己的想法。李磬竹无奈地摇了摇头,原本弟弟妹妹之间的打打闹闹她就很烦,自己一直在管,但因为弟弟总是弱势的一方,她又不得不偏袒一下。而妹妹李宛竹脾气又特别大,像是她脾气的二次方一般。于是平时她对妹妹总是严苛那么一丝,就连老爸老妈也会,李宛竹的脾气,大概只有她这个大姐才管得住。

    弟弟的“金豆“是最不值钱的,眼见快要掉下来,李磬竹一把将李沅竹搂了过来,用力揉了揉弟弟的头。

    “你啊,一个男孩子,别总是哭,都这么多次了,你哭是没用了,反而人家还会笑话你,知道不?“

    李沅竹深吸了一口气,把眼泪憋了回去然后点了点头,但又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一样。

    “姐,你以后去别的学校,是只有过年才回家吗?”

    李磬竹心中像被揪了一下,同村的那些孩子太不是东西,李沅竹这孩子跟他们实在混不到一起去,没有了她的保护,说实话,她是有些担心小弟的。但得来不易的能够再次回到学校的机会,她真的不能放弃。

    “老姐不是不在了,我只是在一个稍远、稍大一点的学校,继续等着你们。有人欺负你,回来告诉老姐,老姐揍扁他们!“

    远离家庭的求学之路并不好走,她曾经因为自己的不成熟、任性已经付出了代价,尝过百味再去感受无味,看过了彩虹再去感受黑暗,听过尘世喧嚣再去感受寂静,都是这世上最痛苦的事。重回学校,她才知道这件事情到底有多重要,所以她拼命的学,只为了自己能够不负老爸给她的每一分钱,每一分都蘸着煤渣的钱。

    但李磬竹没有想到,自己的求学之路,竟然在临门一脚之前被截停,不顾班主任教师劝留,她拿回学费的一半,匆匆感到医院救人,那是她的父亲。

    “是□□的大女儿吗!!!你爸在矿上出事了!!哎呀我的天,你妈现在找不到人了,你赶紧去市二院!“

    这是那通电话的内容,十万火急,根本不给她思考的时间和空间,眼泪夺眶而出的同时,她匆忙赶往医院。在这之前,她从未来过医院,还好挖矿的人天生的“黑”,让她极好辨认,穿过匆匆的人群,李磬竹抓住一个工友,一切来的太快,她已经记不清此人是谁,叫什么,只问了一句,我爸呢?

    再度没给她反应的时间,医院的人让她签署一份文件,然后给了两个选择,一是直接拉到火葬场火化,当然,医院不出钱。二则是拉回村子,回去的车尽快找,医院的床位非常紧张。冷漠的如同处理医院的杂物一般,感受悲伤的时间也没给她留。

    辨认的时候,李磬竹认为自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在白床单掀起的那一刻,她做好的心理准备轰然倒塌,看到那已经被矿石砸到扭曲的面部,她难以置信,那竟然是她的父亲。同时胃里开始翻涌,她余光里看到那稀疏的头发和手臂上的一颗黑痣,那是熟悉的位置,小时候的她,总是想将那个小黑点挖出来。

    此时她不得不相信,那是自己的父亲。是工友也是老爸弟弟的老叔站了出来,捂住她的眼睛说了三个字。

    火化吧。

    李磬竹先是摇头,村里的传统讲究入土为安,但她随即又点了点头,她不想让弟弟妹妹看到曾经身形挺拔的父亲如今的模样,她希望他们两个人的记忆里,父亲至少不是现如今这般面目扭曲的样子。

    其余,还有一个原因,如今是盛夏,尸体拉回家,不用多久就会变臭,她不希望辛苦了一辈子的父亲是这般结局。

    于是仅仅用了一周,父亲从一个伟岸的人,变成了一堆白骨,又从白骨变为骨灰,她拿到骨灰盒的时候,还带着被炙烤的温度,这温度烫到她喘息都带着痛。丧葬费是老叔出的,全程都帮着李磬竹忙前忙后,她很感激,有些事情确实还不是她女孩子能够办得了的。

    事了,李磬竹坐在火葬场的台阶上,弟弟妹妹躲在车子里偷偷抹眼泪,她也想哭,只不过接连几天的忙活,已经让她身心俱疲,巨大的悲伤堵在她的心口,她哭不出来,疏解不了一分,就像炙热的阳光洒在她的皮肤上,灼痛却无法躲闪。

    “难为你一个小姑娘了。“

    老叔在她的旁边坐了下来,一同接受阳光的炙烤。

    “我妈她,还是没消息吗?“

    老叔摇了摇头。

    你妈这个人呢,我不意外,当初他跟你爸在一起的时候我就不喜欢她,当然,这是我的后话了。当初是我先处对象,你爷着急让你爸相亲,最终促成了这么一段姻缘,现在说起来,倒像是我的错了。

    李磬竹摇了摇头。

    “是我应该说谢谢,没有老叔你的话,这些事情,我想不到、做不到。“

    我们一家人就不用说这些,他是你爸,也是我哥,好好送走他,是我一个弟弟应该做的。但说实在的,你妈那个人,手不能挑、肩不能抗,拎桶水都要抖上三抖,平时我就看不上她。家里挣钱需要你爸,收秋需要你爸,你爸在家的时候还要做饭,这么一个依附在你爸身上的人,竟然没一丝感情似的,说走就走。

    李磬竹没说什么,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村里媳妇跑了的事情虽然不多见,但还是偶有发生的,只不过没想到的是,这件事情竟然能够发生在自己的身上,那个女人,没有给她过多的关爱,现如今却成为了她的耻辱。

    叔侄二人陷入了一段沉默。

    我哥,你爸,最后一面你没见到,他最后说了些话,我可能说的不太对,你听着,说的不对也别怪我了,我记性不好。

    老叔碾灭了烟头,摩挲着自己的记忆,将那些话缓缓道出。

    告诉你嫂子,让大竹……大竹接着上学,她学习好。跟大竹说,照顾好……。没了,就这么多,他舌头都被砸坏了,听不清太多。

    李磬竹点点头,大竹,只有老爸会这么叫她,最后,应该是让她照顾好弟弟妹妹,这一点,老爸不说,她也会做到,最后只剩下那个不辞而别的母亲,她有点怀疑,姐弟三人,真的是她亲生的吗?

    在李磬竹小时候的记忆开始,母亲程玉娥就与同村的女人不一样。其他家的母亲家里家外一把抓,但她的母亲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就连挑一担水也要一步三摇,所以从她小时候开始,家里里里外外就都是小小的她在操持。因为家里劳动力少,地里能刨出的东西不多,小时候,她们一家始终是村里最穷的,她永远记得黄昏的时候。那是庄稼人最难的时候,日头的刚烈阳光还未弱,黄土地上反上来的热烤的姐弟三人的面部炙痛。

    庄稼苗都蔫了,何况是活生生的人。

    而程玉娥则坐在家门口的树下,把玩着那个银色逐渐褪色成黑色的随身听,家里的磁带远远多过弟弟妹妹的书,她闭着眼沉醉其中的神态让小小的李磬竹无比愤懑,她恨不能立即长大,全身都是力量,好接过父亲一个人养家的担子――再扔掉那个惹人烦的随身听。

    然而即使李磬竹对母亲有再多的抱怨,这都与父亲无关,父亲看向门口那个女人时的眼神分明也是沉醉的。

    是她理解不了的那种沉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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