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初十四年,暮春。

    半空中的乌云忽地散开,显出那轮亮堂堂的银月,纱雾般的月光轻飘飘的笼在整个盛京上方,隔远看就像硕大的盛京表层被刷上了一层漂亮的银霜。

    银白的月光一寸寸透过敞开了半扇的雕花门窗洒进阁楼。

    如同给床榻上男女莫辨的面皮上了一层冷然又轻薄的白釉。

    沈卿察长眉一蹙,像溺水之人突然得以呼吸一样忽然惊醒,修长的五指下意识的拂过微凉的眼角,果然摸到一手的湿润。

    她每次想要继续梦的时候时总是会天翻地转。

    如若不是内心刺密的复杂感总是伴随着其中不堪重要的往事浮现,细节感真实得令人窒息,心大如沈卿察当真愿意它只是一个颇为真实的梦。

    这一年总是来来回回的做着同一个梦,每次结尾都只能看见飞絮在空中打滚,自己随着于揾一前一后踏进阴郁不明的宫墙。

    “世子可是醒了?”商桃的声音随着她拨开珠帘的叮当声一同出现。

    沈卿察未答,只把手臂盖住双眼,另一只手再把被子拽在身上盖住,当没听到。

    商桃见状了然,打了一个手势,门外候着的捧衣端盆的侍从便鱼贯而入。

    “世子,该起了,要到卯时了。”商桃凑到床边幽幽道,手已经要往被子上扒拉了。

    估摸着时间,沈卿察自己掀开被子爬立起来,恹恹道:“商桃,卯时啊,才卯时,底下的鸡都没有醒。”

    商桃不说话,哗的一声打开旁边的两扇雕花红木窗,底下刚好两声鸡鸣响起,此起彼伏,余韵惊得沈卿察脑子骤然清明。

    沈卿察揉揉太阳穴,微笑颔首。

    明天,明天她定要厨子把底下那两只聒噪畜生炖了。

    商桃面不改色的接过旁边婢子递过来的衣袍,一层一层替沈卿察套上:“世子如若明天还是起不来,倒不如搬回主家,别院清净是清净,还是离宫学太远了。”

    沈卿察自七岁时选作为三皇子贺重顼的伴读,便一直跟着在宫里置办的学宫修课业。当今圣上不像上届帝王一样狠抓底下皇子学习,主打的就是散养教学,但是偶尔被学宫讲师告到跟前还是会小惩一下。

    沈卿察算是学宫里被捉去面圣的常客,因着他身份的特殊,皇后的亲侄子,是能名正言顺喊皇上姑父的存在,她自己也八面玲珑讨人喜欢,在宫中那叫一个如鱼得水。

    学宫伴读各有身份,讲师们不愿得罪其他皇子,一般也不愿开罪其他的伴读,因此沈卿察也常常作为学宫杀鸡儆猴的优秀案例。究其原因一是沈卿察心大,有错她是真认,二是她身份论贵重起来还真拼得过一般的皇子,圣上不会对她动真格。

    但是常常因着这种事情面圣还是不大体面。在一次训诫过后,圣上思忖片刻,便和他约定了一个月只能由着学宫领见他三次,再多就要寄信西北,让她远在边关任镇北侯的老子回来解决。

    在上首皇后沈折熹也就是沈卿察的姑母笑意盈盈的注视下,沈卿察沉默一瞬,欣然同意。

    而这月还没过半,已经面圣两次了:一次迟到,一次逃课。

    “世子,这月不能再迟到了,寻常书院哪有巳时上课的,如此您都迟到了多少回了,要是再过几年您进太学,那可是辰时上课。”商桃一边拉扯沈卿察身上的衣服,确保层层叠叠没有一点出错,满意的点点头,一边絮絮叨叨。

    “况且别院离学宫是有些太远了,您光上下学都得两个时辰。”

    “别院最近的只有这处,其他地更远。”沈卿察面无表情。

    商桃觑她神色,“要不,您向夫人服个软,回沈府?”

    沈卿察任由她把锦缎敷在脸上搽脸,眯着眼不回话。

    *

    为了补觉,沈卿察乘坐的马车行的不快,等她随着摇摇晃晃的马车进城,再摇摇晃晃的到宫门已经要到巳时了,索性学宫没有置办的离宫门很远。沈卿察下车后按惯例跟守宫门的禁军打过招呼便滑进右侧小门,几步做一步赶在第一堂课摇钟前在位置上坐下了。

    她左手边的少年偏首看向她,耳后长长的绿色发绦在窗边的微风下微微蹁飞,一双眼睛生的明媚,声音带着调笑,打趣道:“你今日居然在戚泂摇铃前到了。”

    说话的是三皇子贺重顼,他母妃是宫里殷贵妃。殷贵妃出身清流,家教严谨,但人却不古板十分温和,沈卿察对她谈不上多喜欢,但是因着自己是三皇子伴读的身份也常常能见到。

    戚泂是学宫每日第一课的讲师,除开在早上在学宫为皇子们上课以外正经任的是太学的祭酒,学问称不上南齐第一但也是当朝大儒了,底下门生众多,年岁不算特别大但心气十分高,是圣上想了法子才弄进学宫的,主教的是经义策论。

    沈卿察含着自己车上没吃完的半块饼子,十分配合的点头,“对对对,我甚喜戚祭酒的经义课,一日不听便浑身难受。”

    “是吗,沈相灵你如此喜欢戚先生怎么还次次让圣上换掉他,怎么,由爱生恨?”二皇子伴读薄乾倚靠在椅子上抱胸讥讽道。相灵是沈卿察的字,时年世家子弟族中长辈喜欢早早把字定下,故此这个年纪大家喊什么的都有。

    薄乾乃右相嫡子,自小与沈卿察不对付,同为伴读入了学宫更甚,他两天天拌嘴大家都已习惯。

    沈卿察神色自若,咽完最后一口饼,”嘿,我那是举荐,举荐知道吗,觉得咱戚祭酒博古通今,才貌双全,出类拔萃,岂能隅居小小学宫。”

    “所以你让人年仅四十告老归乡?”薄乾挑眉道。

    沈卿察从善如流,“我那是让戚祭酒重心放在太学上,太学是什么?”,她顿了顿,把手指敲在空无一物的课桌上,头往后仰,“国之重器皆出于此啊,薄逸可,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呢。”

    那边二皇子贺章怀轻咳了几声,制止了薄乾再说话,对沈卿察微微颔首笑了笑。

    薄乾把头别一边不理沈卿察。

    沈卿察直起身回首望去,发现阳光投射进来的正中间的席位空缺着,便往旁边的贺重顼靠了靠,问道:”霁光呢?”

    贺重顼笑了笑,也倾过去,用手捂在嘴边,压低声音道:“四弟你是知道的,身体不好,听许安说告假了半天。”跪坐在贺重顼旁边给他递笔的许安闻此点点头。

    台上捏着讲义的戚泂看着从进门一刻不停的沈卿察已经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讲桌旁有一个竹筒,里面装了半桶竹签,竹签原意是每堂课完让学生随机抽一签经书文句为题阐述。

    戚泂左手拿书,嘴里未停,右手不客气的朝下扔了一签,沈卿察似料到一样,看都未看一眼便轻巧的侧身躲过。

    “您准头不行了啊。”在竹签堪堪落地前右脚轻巧一提,又踢回在她手中,朝着戚泂一弓腰,双手平捧在额前,一套下来行云流水,神色自若道:“需要学生奉还吗。”

    旁边贺重顼压低声音捂嘴憋笑,戚泂额头青筋控制不住的跳了跳,片刻后深吸一口气,斥道:“出去!”

    “得咧。”

    沈卿察从善如流起身,丝毫不显尴尬,再看时已经大摇大摆的走到了门口。

    在门外候着的思鲤看到出来的沈卿察已经见怪不怪了,无奈道:“您怎么又被?”

    “哎,小事小事,走走走陪本世子去找找人。”

    春光熏眼,思鲤忙在檐下撑伞,“您找什么人,何不找皇后娘娘帮忙,再不济找三殿下帮忙也比您一个人找要快得多。”他跨步急赶着替沈卿察遮荫。

    沈卿察闻言顿了一顿,微微眯眼用手指摩挲了一下下巴,道:“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她转身看着思鲤,想到他素有爱打听的称号,片刻后又开口,”你有没有听闻一个叫于揾的内侍?”

    思鲤沉思片刻,摇了摇头。

    那个梦境里于揾反复出现,可自己身边根本没有这号人,甚至登基的皇子也不是自己知道的,其他的几位皇子不知道去哪了。刚开始沈卿察不甚在意这个梦境,可是时间久了天天这样已经到了影响自己休息的地步了,她觉得有必要验证一下,如若真的有于揾这号人,且长相真如梦中一般,那……

    沈卿察果断回头,去往朝露殿找自己的姑母沈折熹要宫中内侍名单。

    沈折熹是沈卿察的姑姑,也是南齐的皇后,底下育有一女。因着沈卿察父叔祖父常年皆在西北军营,母亲又不甚关心的缘故,自幼被她打心底疼爱,是把沈卿察当亲子照料的程度。

    在沈卿察往朝露殿走的途中,路过御花园,正值春日,绿意盎然。

    御花园被宫人打理的很好,一些花草郁郁葱葱到了可遮行人的高度,其中一些雀鸟和几只御猫在其中飞起弹落,很是有趣味。

    他往一侧宫道经过的时候,听到两个女孩的争吵声。当朝后妃喜欢传召族中小辈娘子到宫中谈话聊天,料想又是哪两个到宫廷的贵女起了争执。

    沈卿察原本准备就此掠过,不趟这趟浑水,奈何她不经意侧耳听了几耳朵,分辨出了其中一个女孩的声音。

    身旁的思鲤显然也听出来了,凑过身压低声音道:“世子,似是江元公主。”

    江元是二公主贺琼琚的封地,而二公主是皇后的独女,也就是沈卿察正儿八经的表妹。

    那两道女声闻声年纪不大,一个声音清丽却带着一股咄咄逼人,另一个稍落了下风,声音却也高亢。

    “你怎知这盆海棠不是我的,这是我外祖特意为我从莫歧山带回来的!”

    贺琼琚虽然理不直但是气也壮:“那盆花既然你那么稀罕,为何不放到你的昭阳宫里,偏偏放在御花园跟其他的海棠一起。”

    另一个女声冷笑:“我只是因为御花园花侍技艺好才暂放在这里罢了,况且这盆上还有戚家的族徽,谁知道有些人作的什么心思。”

    等沈卿察从拐角出来,看见的就是两个不大的小萝卜头在面对面对峙,一个蓝衣女孩抱胸下巴微扬,对面的绿衣女孩用手指着对面不甘示弱。身后都各自跟着一众的随从,这些随从看起来年岁都不大,许是没有经历过此等事件,一个个只知道拦住自家主子避免两位小祖宗在御花园大打出手。

    她两中间跪着一个低着头的清瘦小太监,不知道跪了多久了,手里还抱着那盆罪魁祸首。那盆海棠不知道是用何等法子养护,早于一般海棠开放,在那镶金带玉的盆中开的甚是明艳,许是这精雕细琢的花盆太重,也可能是他自知今日怕是不能在两位公主手底下善了,花盆连着上面的花叶都颤抖的厉害。

    沈卿察挑了挑眉,准备出声。

    贺琼琚却先一步看见了那走近的绯衣玉带少年郎,她似找到主心骨一样,对着沈卿察喊道:“表哥,宁康她欺负我。”

    整个御花园的目光都被这一句清脆的表哥吸引,全都顺着沈卿察的方向看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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