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王宫内,鸣金殿。

    占郴坐在鸣金殿正殿前的台阶之上,周围一片狼藉,满地碎裂的石子,烟尘弥漫,在火焰还未熄烬的枯藤之上缓慢飘起一缕。

    雍王宫中人早就发现了这里的异常,靠近一看,宫主占郴一人坐在院内,一条臂膀上还有一道血痕,正不断向下滴着血,所有人都是一惊。

    有胆大的上去问了,被爆喝一声之后,又灰溜溜地退出了鸣金殿。

    殿前绿影壁忽地发出了些声响,紧接着一道黑色的漩涡浮现,逐渐扩大,直至踏出一个人来。

    占风铎从漩涡之中踏出,抱着一个黑色带封条的盒子,落地的瞬间先是被鸣金殿的破乱场景吓了一跳,而后看到了其中沉脸坐着的父亲占郴。

    他走上前去,询问道,“父亲,这是……怎么回事?您手臂上还有伤,去个干净的地方把伤口包扎一下吧?”

    占郴掀起眼皮向上望他,看到了他带过来的黑色盒子,指着那个盒子道,“这就是那柄昆吾剑?”

    占风铎轻轻点头,“其实我第一次去的时候并没有看到盒子上的封条来着,我还打开看了一下,这次去不知道怎么就有了,说起来也还蛮奇怪的……”

    占郴接过盒子,低头查看了一眼封条,三两下轻松解除,打开盒子,宛如岩浆般的剑身出现在他眼前。

    他思索了一阵,又将盒子合上,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占风铎见他面色稍缓,试探性地问道,“阿耶,我帮你处理一下手臂上的伤口吧?”

    占郴没有说话,却也没有发怒拒绝,占风铎连忙从口袋之中取出药瓶与纱布,为父亲的伤口做一些简单的处理。

    “哎。”占风铎倒了倒药瓶,却发现瓶内药物近乎没有,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父亲一眼,直言道,“阿耶,这瓶药物用尽了,我再去拿一些来。”

    他说着迅速起身,快速跑出院落。

    占郴没过多理会他,又坐了一会儿,起身想要进殿内坐坐,忽然听见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他想着应是阿铎又回来了,心中正叹着他速度还挺快,抬眼循声望了一眼,却发现是另有其人。

    占风铉从绿影壁之后的阴影走出,他的背微微弯着,脚步拖沓虚浮,染了血的衣服盖在他身上,莫名有种万石千钧压上薄脆如纸之人的窒息感。

    黑夜寥寥,他从烛火照不到的黑暗边缘走出,走到因琉璃折射而熠熠生辉的绿影壁前,烛火得以照亮了他木然孤寂的面庞。

    历经刚刚那一遭,占郴的心情颇为复杂,他本以为占风铉是做错了事情,被人发现之后要逃跑,逃跑之中不惜对他这个父亲大打出手,不成想过了不到两个时辰,这小子竟然又真的回来了。

    他实在是不明白占风铉在故弄玄虚什么,但他毕竟信守承诺乖乖回来了,一时间也算信了他的另有隐情,不过碍于长辈的威严,占郴背过手,严肃地问他道,“现在总算能好好讲讲发生了什么吧?”

    占风铉抬脚走上载满石子的台阶,“您现在愿意好好听我讲话了,可我却不愿意讲了。”

    他在顶嘴!占郴的脸陡然沉下,眼神中满是被冒犯到的不悦,然而,就在他即将发作之时,已站在他对面的占风铉轻轻笑了一声,似是安抚道,“对不住阿耶,是我任性了。”

    逆子!果真是逆子,但凡给他些好脸色,就开始这般阴阳怪气起来,占郴的愤怒发酵起来,斥责他道,“你就是这样与我讲话的话,那不必多说什么了,我直接押你去乾王宫悬台,往后你是生是死,我都不会多过问一句。”

    占风铉抬起眼,认认真真地看了父亲占郴一眼,眼神带着苦涩,说出的话却是带着笑的,“好啊,好!本身我在哪里,你都不会管我,无论是在雍王宫或者南昭,阿耶,我口口声声喊您阿耶,可您又何时真的将我当成您的儿子来看待呢?”

    “我怎么没有……”

    占郴下意识地张口反驳,却很快被打断,此时的占风铉已经完全不在意父亲是何反应了,他只想要将心里的话全都倾吐而出,“是,是阿铎太过于耀眼了,您和阿娘的目光总是聚焦于他,这些我都能理解,我也明白,未来雍王宫的一切也都是属于阿铎的,我从未想过去与他争些什么。可我不明白的是,您为什么总是会以最极端的恶意来揣测我,如此笃定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罪大恶极的呢?”

    他说着突然笑了两下,用以掩饰这么多年来他的不甘与怨恨,“我一直想不明白,而您只会矢口否认,我想了很久,会不会是因为我的亲生母亲?一个我从未见过,甚至不知其名,但是生下了我的女人?”

    他看到父亲的脸色变了,越发笃定自己的猜测是对的,一种前所未有的难过慢慢从他身体里铺张而来,理智告诉他应当闭嘴,可他就是不高兴,这种不悦使得他继续道,“阿耶您当初既然能逼死我的亲生母亲,怎么不狠狠心,将我也一并杀死了事?”

    占风铉的话若蜂尾毒针,伤人的同时也献祭了自己。占郴顿时怒不可遏,抬手就给了他一耳光,将他打得偏过头去。

    占风铉的头偏向一侧,顿了一息,静静地感受着从脸颊之上传来的肿胀之痛,嗯,是疼痛的滋味,他以为自己已经麻木了。

    他又想起了程寰,程寰死之前应该比他要痛千倍万倍吧?她会绝望于自己的久而不至,会怨恨于自己的失约吗?

    也许会吧……不,一定会的。

    “反了反了真是反了!”占郴的愤怒灌上头顶,一把抓住占风铉的衣领,连拖带拽地将他带入殿内,又从殿内后门而出,来到挂满雍王宫先贤木牌的仰止楼,一把将他掼进楼内,呵斥道,“我看也不需要去什么悬台了,我占郴自当清理门户,今日就在各位先贤祖宗们的面前,将你这个逆子打死,以正门户!”

    占风铉不言语,只转身倔强地盯着父亲,父亲的威严在瓦解,这些已经不能将他吓到了,死亡亦不能。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的很突然,占风铉大约也没有想要这样,他只是有点控制不住自己。

    他怀疑自己的人生被删除了一瞬,只余下一片空白,等再有画面之时,他看到了自己握着短刀刀柄的手,顺着刀柄向前看去,短刀刀身没入父亲的胸膛一寸,如烈焰般的红色绽放开来。

    占风铉有些恍惚。

    他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救人,而是疑惑,他在疑惑自己手握的短刀是从哪里来的,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是自己一直藏于靴口的匕首短刃;他又疑惑为什么父亲会毫无反抗之力,才发现自己脚下有一个九重境的约衡界。

    约衡第九重境——观心境。

    淡红色的阵法图纹缓慢消散,占风铉似神游在外的魂魄归体一般,忽然惊于自己弑父这件事。

    他立刻松开了匕首,向后退却了两步,却透过纱幔浮动的窗户,看见了弟弟占风铎的身影。

    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弟弟掉落在了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瓷碎声,占风铉被吓了一跳,勉强回过神来。

    父亲已经向后倒下了,至死也不能瞑目,他的胸口插着一柄短刃,鲜红的血从他身体流出,汇成一方血泊。

    占风铉将手上属于父亲的鲜血抹到身后的衣服上,他的手不停抖着,抹了好几次才算完全蹭干净。

    父亲躺在仰止楼内,弟弟在外目睹了全程,而他却是那个罪魁祸首。

    占风铉闻着满楼刺鼻的血腥味,忽然觉得自己擦手的行为很是多余,心情的转变又仿佛只是一瞬之间,另一个声音再度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帮助他将做错事情的惊吓与惧怕全都转变为杀戮的动机。

    诚然,若是将弟弟占风铎一同杀死,将雍王宫中反对的人全部杀死,就不会有人知道他所犯下的错误了,待一切事成,雍王宫志,将由他来书写。

    也是突然间的福至心灵,他侧头,看到父亲身旁那口黑色的木箱,虽没了封条,可他也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他蹲伏而下,将盒子打开,握住滚烫而炽热的剑柄,虔诚地念出这柄神器的名字——

    昆吾之剑。

    他以为那个月夜只是一个意外,却没想过仅仅只是一个开始,那夜剑身没有喝饱的鲜血,将在这个黑夜得到满足。

章节目录

龙井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白耕墨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白耕墨并收藏龙井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