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执我青光

    引子

    疼……真疼啊……

    虹以歌不住倒吸着冷气,汗水混杂着雨水,自面颊滚滚而下。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有暗红色的血液自她浑身伤口冒出,和她大红色嫁衣混合在了一起,不分彼此。

    她从未想过,会有如此狼狈的一天。

    长虹冰魄就在眼前,难道就此放弃吗?

    虹以歌什么都可以选择,独独不会选择放弃。

    她艰难地挪动着身躯,折断的右腿拖在地面上,每动一寸,便是锥心之痛。更要命的是,她那扭曲的双手,双臂,不住传来刻骨的痛感。

    也不知是怎样惊人的毅力,驱使着虹以歌挪到了宝剑跟前。然而在她的手掌要触碰到宝剑的瞬间,有另一双手,率先将长虹冰魄拿起。

    几乎是同一时间,虹以歌催动了冰魄心法,饶是她动弹不得,仍可让漫天的雨水化作冰锥,裹挟着凛冽的杀意飞向那人!

    然而惊人的一幕出现了,那个男人身形如同鬼魅,完全看不清他的身法,只是让人觉得那些冰锥倏忽减缓了速度,那人不紧不慢地躲过每一个冰锥。刹那退了丈远。

    而下一秒,男人又出现在虹以歌跟前。

    虹以歌困难地抬起头,一双眼睛里,蕴藏着惊人的怒火。

    而男人面对这样的滔天怒意,只是轻轻睥睨着脚边之人,眼底尽是不屑,那锋芒毕露的眼神中,更兼有薄怒藏在其中:“长虹冰魄,我先替你收着,若有一日,你配得上它们了,再来向我要。”

    “你是谁?”虹以歌看不清对方的脸,而她又站不起来。只得用手捉住对方足踝,有嘶哑的声音自她口中传来,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雨幕重重叠叠,雨水落在地上绽出无限涟漪。

    那人轻叹一声,似是惋惜,更像责备与失望:“你竟愚笨至此吗?”

    听到这话,虹以歌心头霍然一震,好像有雷当头劈下,她努力撑着自己的身躯,想要看清来人,只是双眼却不受控制的发黑发蒙。她到底没确认来人是谁,哐当倒地。撑着她的最后一口气,忽地断了。

    男人缓缓闭上眼睛,无限叹息。

    一

    跳跳仍旧记得,自己师父曾说,历代青光剑主,皆无善终。

    他本不信,然而回顾他这数十载,确乎如此。

    只是如今天下承平,他也可见一见这太平人间,喝一樽烈酒,享一享清闲日子。比如没事的时候蹿到玉蟾宫,和虹大侠手谈几局。就好比现在——

    “虹大侠,你这长考,考的时间也忒长了些。”青衣男子摇摇手中折扇,将唇边笑意掩藏在一握清风之后。

    白衣男子头都不抬,只有笑声传来:“长考嘛!”

    那个“长”字,虹某人还特意拉长了音。

    青衣男子一瞥日头,折扇“哒”的一叠,毫不留情地戳穿了虹某人的小算盘:“再过三个弹指的时间,蓝宫主可就要喊你我去吃饭了,你考了半个时辰,怕是就在等此刻。”

    话音刚落,果然有玉蟾宫的婢女款款上前,冲二人行礼:“姑爷,跳跳大侠,宫主等您们二位吃饭呢。”

    虹某人将手中棋子丢到棋盒中,拍拍手,笑道:“吃饭,吃饭!吃完再说。”说罢,虹猫一把捞起坐在旁边的闺女,搂在怀中,“小歌儿走,咱们去吃饭咯!”

    虹以歌方才支着脑袋,瞧着比她爹还认真。她爹不抬头,她也不抬头,好像真能看懂棋局一样。

    现在她猛地被自家爹抱起,有些发蒙:“不下了吗?”

    “嗯。”虹猫蹭蹭自家闺女的脸。

    “小歌儿,你爹爹每次跟叔叔下棋,都只下到一半,从没下完过。是不是很可惜。”跳跳凑到小姑娘跟前,揉揉她的脑袋。

    “嗯……”虹以歌认真地点点头。

    “为什么下不完呢?”跳跳看着小姑娘。

    虹以歌想了想说:“爹爹每次要输了,就‘长考’,等娘亲喊吃饭。”

    虹猫神色大变,忙满脸认真地忽悠自家闺女:“哪有?是你跳跳叔叔特别厉害,爹爹要想办法呀!”

    跳跳无视掉虹猫,循循善诱:“那,你爹爹这种行为叫什么呀?”

    小姑娘看一眼跳跳,又看一眼虹猫,一撇嘴,满脸嫌弃,伸手要跳跳抱,同时委委屈屈地说:“爹爹‘耍赖’。”

    跳跳接过虹以歌,笑声爽朗,更有无限得意。

    虹猫额头青筋突突直跳,笑容僵硬在了脸上。忍了半晌后,虹猫一把夺回自家闺女,微怒道:“你若喜欢小孩子,就自己生一个,要不就快收个小徒弟,养着玩儿。天天觊觎别人家小孩子,成何体统?”

    跳跳仍然摇着扇子,维持着脸上的微笑,只是这一次,他一同晃动的,还有自己的脑袋:“不急。”

    跳跳这声“不急”,一等,就等到了十年后的而今。

    二

    且说这年春,居士家的小崽子在西都挫了一些人的气焰,小崽子算是出了名,有了一个“剑斩浮云”的美称。咱青光剑主闲着没事,他是个喜欢凑热闹的主,是以他也来到了长安,想看看自家后辈。

    只是不巧,跳跳来时,长安桃花已过,小崽子也走了。徒留各种传闻,在坊间流传,说新一代的七剑里,这位谢清欢是如何如何惊才绝艳,是如何如何风华两无。

    跳跳在酒楼里喝了半天的酒,听了无数赞词。

    直到方才,才听人总结一句:“到底是七剑”。

    至此,跳跳阖目,唇角不由翘起。

    为着居士家高兴的同时,他也有些恍惚。

    眼见着白衣居士家里的小崽子,个头蹿了起来,渐有大家之风;眼瞅着虹蓝二人的闺女磕磕绊绊,将冰魄剑一点点学会;紫云奔雷家的两个孩子,也很让人放心;就连年纪最小的逗逗,都有了自个儿的传人。

    只有他这个青光剑主,仍是孤身一人。

    没遇到过心动的小孩子是一方面;另外一方面,是不知怎地,年纪越大,他越是想起当初师父那句“历代青光剑主,皆无善终”的谶语。

    随缘吧……

    跳跳想着,抬脚,预备离去。

    然而楼下的一阵争吵声,将青光剑主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你凭啥不喜欢青光剑主!”

    “我就是不喜欢,咋?他是银子吗?非得要人见人爱吗?”

    跳跳将半拉身子从窗框倾了出去,正瞧见大街上一堆小孩子凑在一起,被围在中心的,瘦瘦小小的那个,就是大声嚷嚷不喜欢青光剑主的小屁孩。

    “青光剑主那么聪明!你为啥不喜欢?!”其中一个小孩恶狠狠地质问对方。

    小屁孩白了对方一眼,不屑道:“聪明?都只是些阴谋诡计吧?而且既然是侠客,不就是要讲究品性吗?不能护住青龙门是无能;不能守住父母是不孝;于魔教而言,他又是不忠;重归七剑前又做了不少坏事,此为不义。不忠不孝不义无能之人,我喜欢他作甚?”

    一石激起千层浪,坚定地站在七剑这边的小孩子们炸了,瞬间对那嚣张臭屁的小孩,群起而攻之。

    被骂的跳跳恼火之余也觉得有点好笑,他支着脑袋,准备看小屁孩笑话。

    谁知这小孩机灵得很,逮着为首的那个人就揍,他惊人的气势登时吓住了其他人。

    小屁孩和另一个小孩扭打在一起,他身形灵活,为首的小孩吃瘪,很快就呜呜地哭起来。

    “你打人……我要回去告诉我娘!”

    “告啊,反正你娘在收拾我前,肯定要先收拾你。”小屁孩坐在对方身上,双手死死揪住对方的领子,头昂得老高,神色轻蔑:“还有谁不服?”

    周围的孩子你看我,我看你,都悄摸退了三尺,不敢再近他身。面面相觑一阵后,这些孩子便作鸟兽散了。

    只剩之前为首的小孩子,仍然委委屈屈地被压在小孩子身下。

    小屁孩拉起那人,用袖子粗鲁地擦掉对方的眼泪,赔笑道:“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是没办法才揍你的,擒贼先擒王嘛,吓住了别人我才不会被揍。真的真的对不起,请你不要往心里去。好不好?如果你不解气的话,我让你揍回来可好?”

    为首的那个小孩眼泪把擦地看着对方,瘪嘴道:“我很喜欢七剑,你不要再说七剑坏话了。大家也都很喜欢,你要是再继续这样说,以后肯定还会被别人揍的。”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真的对不起嗷,请你原谅我。”小屁孩歪歪头,人畜无害。

    那个小孩是个好说话的崽子,他想了一会儿,轻轻“嗯”了声。

    而后,两个小孩子相护搀扶着,去了那个小孩的家里。

    也不知小屁孩用了什么法子,将对方娘亲哄得心花怒放,不仅不计较小屁孩揍了自家小孩,还留了他吃饭,送了他一身干净的衣裳。

    小孩从对方家里出来时,已是月亮西移。他执着一盏灯笼,走在昏暗的小巷里。

    小巷很安静,只有夜风吹过的声音,还有小孩子自己的脚步声。

    他以为自己这一天,到这里就算完了。

    不曾想,有个青衫大叔揣着手,蹲到了他面前,真诚无比地说道:“贺锦狐是吗?我是你师父。”

    三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青光剑主被打了,被一个小孩子打了,打的还是脸。

    青光剑主生得一张俊俏的脸庞,似乎是上苍怜悯他此生磨难,在容颜上,竟不曾蹉跎半分。以至于此人人到中年,仍然是俊秀于林,青衫磊落,随随便便一立,就是处风景。

    然而今日他这脸,却肿了起来,有很清晰的五个指头印子留在了他脸上。

    大约这就是“美玉微瑕”吧。

    “您何必?”贺锦狐看着腆着脸追到自己身边的青光剑主,很是嫌弃,“这不是您该来的地方。”

    “我怎么就不该来了呢?”青光剑主真诚发问。

    贺锦狐瞟了瞟四周,面露为难之色,小脸儿涨得通红:“因为……因为这里是……是……”

    “红袖招,长安城最大的青楼,风月之所,所以我便不该来了吗?”青光剑主大喇喇往椅背上一靠,枕着软枕,神色万分严肃,“你怎么晓得,我来这不是办正事的?”

    青光剑主折扇微晃,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小孩儿。

    贺锦狐被他这副面孔唬住了,双眸中透着不解。跳跳点点头,示意他靠过来,贺锦狐半信半疑地靠了过去。

    只听得青光剑主压低了声音,说:“正事便是——收你为徒。嘘!别告诉其他人!”

    说罢,这人还煞有介事地冲小孩儿挤挤眼。

    贺锦狐拒绝了对方抛来的眼神,敷衍道:“哦。我跟您讲哦,我不想成为您的徒弟哦。而且咱红袖招消费很高的哦,您要是乐意,小的愿意为您服务,若是满意还记得给小的打个好评,感激不尽。”

    说完,贺锦狐便退出了雅间。

    卧槽,无情。

    青光剑主再度被拒绝,他的内心有点受伤。不过贺锦狐这个态度,倒也是激起了他内心的斗志。

    正当他还在犹豫从何处下手时,雅间外传来贺锦狐欣喜亲昵的声音:“锦楼哥哥!”

    跳跳将雅间门打开了一道缝子,看到自己徒儿喜笑颜开,正跟在一红衣男子身后。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红袖招里诸多娈童之一,也是今年最炙手可热的人之一。

    跳跳也听说过他,而且他打听过,他的徒儿本名“何今湖”,这孩子入楼后改“今”为“锦”,据说就是因为这个唤作锦楼的少年。

    似乎是察觉到了青光剑主打量的目光,红衣少年缓缓转身,视线正对上跳跳狭长的凤目。

    锦楼此人年纪不大,不过十五六的样子,未及弱冠。身量也小,将将到跳跳肩头。这孩子尚未长开,只是,一副好皮囊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被埋没的。特别是他那双桃花眼,生得极好。

    确实是个美人。

    锦楼倒也不怯场,他只莞尔,冲青光剑主抱拳,而后携着贺锦狐,施施然离去。

    然而,有一股恶寒,自青光剑主心底散发了出来。

    他不喜欢锦楼。

    很不喜欢。

    锦楼美吗?美的。

    可是这样的美人,岂是池中物?

    跳跳眯起了双眼,有万千思绪从心底冒出。

    他对锦楼有种天然的厌恶感,那种感觉没有来由。如果非要说出个一二三来,大概是,他在与锦楼四目相对的瞬间,像是看到了刚入魔教的自己。就好像是有人放了面镜子,让若干年前的自己,忽地出现在了自己跟前。

    他们这样的人,对跟自己类似的人,有种天然的直觉,根本不需要更多的言语,和交流来确定。

    若如此,一定要带贺锦狐走,坑蒙拐骗都行。不能让锦狐留在这样的人身边!

    跳跳在心中暗暗打定主意。

    “锦狐何不跟他去?”锦楼问身边的贺锦狐。

    “嗯?哥哥你说什么?”贺锦狐一时没反应过来。

    锦楼笑着摇摇头,说:“没什么。我带了锦狐最喜欢的莲子糕来,是李家的厨子做的,不若尝尝?”

    “啊!谢谢哥哥!”贺锦狐接过锦楼递过来的包裹,甚是开心。

    锦楼笑眯眯地看着对方,像极了一对亲生兄弟。

    贺锦狐吃着吃着,忽然觉得不对:锦楼哥哥怎么知道那个人要带自己走?

    可他转头看到锦楼,看到他不经意露出的倦色,满腹疑问便都压了下去。

    四

    何今湖是红袖招最小的孩子了,他到这里时,不过才五岁出头,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

    按说他这样嘴甜可爱的崽子,应该是最受大家欢迎的。

    不过,他出身于官宦人家,如今沦落至此,这锦绣地狱般的红袖招,以最冰冷的人性,招待了这个天真赤诚的小孩。

    红袖招的哥儿姐儿,大多出身穷苦人家,大抵知晓各人苦处,是以能够相护报团取暖。而来自官宦人家的孩子,就成了他们的眼中钉,可以随意使唤的人。

    何今湖就是其中之一。

    更加不幸的是,这个孩子总带着莫名的清贵气。他年纪不大,骨头倒是硬得很。

    过分的要求,他绝不接受。

    惹得楼中哥儿姐儿很是不快,所以很快的,何今湖就成了整个红袖招最不受待见的小孩。随之而来的,是加倍的欺凌和打骂。

    说来可笑又可怜,何今湖欺凌打骂受得,独不能磋磨他意志半分,更没有任何手段迫使他降低自己的底线。

    楼中有几个心软的姐妹也曾提点过他,大家最见不得的就是你的宁折不弯。

    要知道,在这样的腌臜地,保持一番风骨,反倒是最让人眼红的事。

    小小年纪,何苦呢?

    “小小年纪,何苦呢?”

    这样的问题,是锦楼对何今湖说的第一句话。

    何今湖见到这个生面孔,嘴角堆着嫌弃不屑的笑容,他正想回答,却被锦楼抢了白。

    “既有不平意,自当勤勉不辍。他年衣红穿紫,拜相入阁,洗刷自家冤屈才是正道,何苦为了一时之气,折在这里。守节而不思进取,沽名钓誉一懦夫尔。”

    “啪嗒。”

    何今湖的眼泪簌簌往下掉,滴滴落在尘泥里。

    锦楼的声音并不高,语气也不严厉,可偏偏直戳何今湖心窝子,专揭他最不愿面对的伤疤,无情地撕开了他脆弱的伪装。

    入楼三载,一千个日日夜夜,他终于等到一个懂他的人。

    何今湖想说什么,可对方却只顾埋头劈柴——连带着他自己的那一份,这个唤作锦楼的,也一并帮忙劈了。

    一个大杂役,一个小杂役,相遇在狭小的院落里。

    后来大杂役成了有名的男妓,小杂役还是那个小杂役,不过,他是跟在大杂役身边的小杂役了。只要有锦楼一口饭,他自己也饿不着。

    他的名字也从正经得有些死板的何今湖,换做了旖旎艳丽的“贺锦狐”。

    成为了贺锦狐后,他的日子好过多了。

    跟在锦楼身边,他学到了很多,见人谈天,见鬼阴侃。活脱脱一八面玲珑的小可爱,惹人怜惜。

    只是有一点,他那被人鄙视的风骨,仍未磨损半分。但有人罩着,他自己底气也足。

    出了名的锦楼很忙,他经常会出楼陪客。但他从来不许贺锦狐跟着,只是在他回来的时候,给贺锦狐带他想要的书,想吃的东西。

    红袖招地方虽大,但也因为人多,留给每个人的房间都是一样的。

    锦楼和贺锦狐住在一处,所以显得空间有些不够。

    好在无论是锦楼还是贺锦狐,他们都不在意。

    于年纪小的锦狐来讲,这一方小小的局促的空间,就是自己在偌大长安的家。这神仙般貌美的锦楼,就是自己的亲人。

    “哥哥,我见书中评张泰乐。①说其‘工于谋国,拙于谋身’。今朝何相亦如是……”贺锦狐忽然丢书弃卷,不忍卒读。

    锦楼研墨的手微微停顿,抬眸看那小孩,问:“如若是你,谋国、谋身?”

    “自当承吾父志。”贺锦狐双拳紧握,眸中似有泪光。

    锦楼轻笑,问道:“奴籍子弟,若想重见天日,能不谋身乎?”

    贺锦狐语塞。

    “锦狐,你可曾听说过七剑的传说?”锦楼问他。

    贺锦狐点点头:“自然,七位侠客的故事,家喻户晓啊。”

    “第六剑青光剑主,投靠魔教,卧薪尝胆十余年。中间做了不少肮脏事,还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魔教护法。可被冠之以侠名,何故?”

    贺锦狐沉默了很久,说出了心底的答案:“七剑之中,我独不喜第六剑。不能护住青龙门是无能;不能守住父母是不孝;于魔教而言,他又是不忠;重归七剑前又做了不少坏事,此为不义。不忠不孝不义无能之人,不值得我去崇拜。”

    “我知道,若是放在说书人的话本子里,青光剑主可是百说不厌的。大家也都爱听这样苦尽甘来的故事,觉得卧薪尝胆很热血。可在我眼中,第六剑所为,不过谋身。”

    “他曾做过的坏事不可抹杀,他的无奈不能成为做尽恶事的理由。”

    锦楼万万没想到,他自己从贺锦狐口中听到的是这样的答案。

    他恍惚了很久,叹息道:“锦狐以后也会有无奈的时候,到那个时候,大约你就明白了。是非黑白,从不是完全割裂的。就算是虹大侠,对待当年的魔教少主,也称得上是‘杀人诛心’。”

    “我敬虹大侠,因为他不会为谋身,而作恶。好比那时,他中了血魔疯癫丸,宁可坠崖,也不动灵泉宝玉分毫。如果让第六剑选择,他大约会选择先用后还,再继续弥补。可是这就好比杀人一刀,把人尸体缝合起来。尽管伤口不再流血,但刀在那里,血也在那里。”

    贺锦狐说的有理有据。

    锦楼无奈地扶住额头,苦笑不止:“如若以后,要你选,锦狐作何?”

    “毋宁死。”贺锦狐坚定道。

    锦楼见他天真如斯,不忍泼他冷水,生怕浇灭他骨子里的热血。只是轻声说道:“有时你不选择,会比死还难过。

    “死亡实在太过容易了。”

    ①张泰乐:这个名字其实是张太岳的同音。张太岳也就是明朝的张居正,海瑞评价他“工于谋国,拙于谋身”。因为本文是架空朝代,所以改太岳为“泰乐”。但是引用的典故还是张居正,这里用做隐喻贺锦狐父亲的人生,和张居正一样,用完就被皇帝踹开。

    五

    时间最是经不起打量的东西,转瞬,青光剑主在这偌大长安城,已经呆了大半年。

    今晨他收到了一个消息——

    长安城死人了,死的是试剑阁的大少爷。

    试剑阁大少爷去世的那天,长安下了今岁的第一场秋雨。

    这场秋雨,也冲刷干净了凶手留下的一切痕迹。

    所以即便是家大业大,在长安城影响力极大的试剑阁,这次也不知该如何去找这个杀人凶手。

    老阁主年岁已高受不住打击,当场昏厥过去了。他老人家昏迷前的最后一句话是:“快,快去请青光剑主。”

    豪雨过后的长安城,寒意渗人,那种湿冷渗入骨髓,尤其是在刚出了人命的试剑阁这里。再加上试剑阁乃刀兵肃杀地,这种寒意尤为过分。

    饶是跳跳这样的人,也不由多穿了一件鹤氅去。

    为跳跳引路的,是试剑阁的二少爷,唤作李策。

    这李策死了弟兄,在跳跳面前也不见有什么悲戚之色,只是干巴巴嘱咐道:“还请前辈斟酌语句,家父真的再受不住刺激。”

    跳跳久泡在各种阴谋诡计里,这李策心中所求所想到底是什么,他自然也门儿清。他无意插手别人家的事情,只是昔年他的确欠老阁主一个人情。这次人家请他来了,他不好回绝的。

    李策停在了兄长死亡的地方,指着地面对跳跳说:“兄长就是在这里被人发现的。”

    跳跳稍微观察了下四周地形,此处是个院子,连接着东西二厢。东厢是大少爷的住处,西厢是二少爷的住处。往前走是试剑阁的花园,往后走是试剑阁的主楼。

    大少爷是腹部中刀,仰面倒下的。看得出来他完全没有防备,死得很安详。

    如果是这样……

    “如果是这样,说明这个人大少爷认识,而且相对来讲比较熟悉,潜意识里认为对方没有能力伤害到他,所以对他没有任何防备心。”贺锦狐打了个响指,十分乖巧地看着跳跳,等待着来自青光剑主的夸奖。

    青光剑主哄小孩很有一套,他连连点头:“锦狐很聪明,不愧是我看中的徒儿。”

    贺锦狐撇撇嘴,小声嘟囔道:“我可没有答应要做你的徒弟……”

    随即他提高了声音,说:“这样不就破案了吗?显而易见就是二少爷李策啊,前辈跟老阁主说就好了呀。动机就是二少爷也想要阁主之位……”

    “我真的能这样跟阁主说么?”跳跳轻轻摇晃着手中茶杯,氤氲茶气蒸腾而起,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孔。

    贺锦狐沉凝半晌,缓缓说:“大少爷已死,老阁主身体抱恙。这试剑阁恐怕是二少爷的天下了,所以前辈说自己不能说。即便凶手显而易见,前辈不想得罪未来试剑阁的主人,所以也不想说。是这样么?”

    跳跳点头:“然也。”

    想了想,他夸赞道:“孺子可教。”

    贺锦狐听罢起身,喜悦的神色收敛了起来,两道眉毛紧紧拧在了一起。

    他郑重地冲跳跳一拱手:“这几个月来,前辈对我的照拂,锦狐记在心里。只是锦狐驽笨,实在不值得前辈如此抬爱。此后锦狐不会再来叨扰前辈,还望前辈原谅。”

    足足半年建立起来的信任,刹那崩塌。

    饶是淡定自信如跳跳,也有瞬间的失神失望。他见小孩子满面坚决,不像是轻易做出来的决定,也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了。

    跳跳这大半年来,变着法地讨好这个小孩。知道这孩子喜欢书,就搜罗各种经典奉上;知道这孩子喜欢吃莲子糕,特意托了从御膳房告老还乡的厨子来做这道菜;知道这孩子跟锦楼亲,就是自己不喜欢锦楼,他也暗地里送过东西给这人。

    就算是他这大半年,一直赖在红袖招不肯走,惹出无数流言蜚语,他都不曾在意。

    几乎是哄着捧着求着让这孩子当自己徒弟,贺锦狐这人正义十足,誓做君子。何况跳跳对他确实好,他也是半推半就地承认了这个师父——尽管他还没开口叫过对方师父。

    然而二人好不容易相处得和谐了,今日试剑阁之事一出,这段师生情一下生出来无尽变数。

    “小锦狐,我首次见你,你称我‘不忠不孝不义无能之徒’,我甚是生气。可冷静一想,确然如此。可我对你这样好,小锦狐何至于对我避之不及?”跳跳自床榻上起身,昔日气定神闲的神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失望。

    贺锦狐本是盯着对方双眼,可是见到跳跳眼中那明显的哀伤,他的眼神连忙闪躲到了一旁,没来由的心底发虚。而他仍然强装镇定地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前辈您一开始,就拿捏准了我的性格,我不会欠人人情。何况我是小孩子,小孩子喜欢什么很容易发现。您投我所好,我也如您所愿上了勾。

    “我曾以为,我可以安心从您那里学本事,以后走不同的路。

    “可我到底介意您为了谋身,可弃仁义道德不顾。

    “如果人人都像您这样,那么很多真相,很多冤情,不是一直被埋藏,再不见天日了么?

    “您并没有做错什么,错的是我。我忘恩负义,于您有愧。

    “我不能见您辱没‘侠’之一字。

    “更不能与您好好相处。

    “这样的缘分,不要也罢。

    “锦狐拜谢。”

    说完,贺锦狐长跪于地,以手加额,俯身三拜。

    室内烛火微晃,有青衫男子临窗而立。

    昨天那场秋雨似乎是还没下透,只待寒风一吹,黯淡苍穹便坠下无数雨珠,随着萧瑟秋风,垂落窗框,绵绵无尽。

    青光剑主伸手去接那寒风细雨,声音比雨水还冷:“谋身不过是其一,其二……其二……”

    贺锦狐抬起头来,双眸明亮,等待着青光剑主说出剩下的一条理由。

    可他等了好久,也没等到他想听到第二条理由。

    与此同时,红袖招里,锦楼的房间中,李策正怀抱着身着红衣的少年。

    披麻戴孝的李策和整个红袖招,格格不入。

    锦楼微微侧目,声音极轻:“二少爷现在来此,恐怕不合礼数吧。”

    李策满身酒气,而人却是清醒的,他冷笑道:“一切自有下人打点,现在我就是‘礼数’,我就是‘规则’。呵……”

    言于此,李策忽地捏住了锦楼的下巴,话锋一转,语气也多了几分凛冽意:“如今人人怀疑我杀了我大哥,气坏了老爷子,这臭名声和黑锅,我究竟是为谁背的?——锦楼,我大哥死的那天,你似乎也在啊。”

    锦楼眼中含笑,直教人醉倒在他的瞳孔中。

    他伸出双手,这双手洁白无瑕,没有一丝老茧。

    “少爷,这像是一双杀人的手么?”

    李策反手将锦楼欺压在身下,轻轻咬住他的耳朵,低声呢喃:“不像,却也像。如果有一日,能死在你手里,我定是一名风流鬼。”

    锦楼抿唇笑道:“好啊。”

    六

    贺锦狐守在他们兄弟二人的门前,门里缠绵悱恻的声音,直到后半夜才渐渐止息。

    小小孩童支棱着脑袋,出神地想着青光剑主没说完的那个“其二”。

    就以已知的线索来看,杀人者是李策无疑,究竟还有什么是他自己忽略掉的?

    贺锦狐在心底算着,是不是亲自去试剑阁看看,找找线索。若是去,又以什么方法去,怎样才能神不知鬼不觉。

    这些主意都还没定下来,贺锦狐忽然一激灵,打了个寒颤:江湖事,与他何干?他纠结这些做什么?他本是何相家孤子,要翻案的,怎么现在反倒陷入了江湖人的纷争中?他何必那么在意那个“其二”?!青光剑主愿意谋身就谋身,和他有啥关系?他在这里庸人自扰些什么?!

    想到这些,贺锦狐心头莫名酸楚,几乎要堕下泪来。

    而乍起的推门声,打断了贺锦狐的思绪。

    他立刻站起来,想要进入房间去。

    然而对上了麻衣白布的李策,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贺锦狐,定定地看着对方那双通红的眼睛,而他还单手支在推拉门上,没有让开的意思。

    贺锦狐头皮发麻,酝酿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二少爷,麻烦您让让。”

    李策饶有兴趣地付下身来,几乎要贴上贺锦狐的鼻尖儿:“锦狐多大了?”

    贺锦狐如遭雷劈,动弹不得,不知是天生反感还是李策今日喝了酒的缘故,他很想吐。

    “二少爷,您的披风。”红衣墨发的锦楼自屋内赤足而出,熟稔地将黑色的披风系在了李策身上。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贺锦狐,轻笑道:“今天倒是回来了呀?我以为青光剑主像往常一样,有很多功课要布置给你,你不回来了呢。”

    “功课?”李策挑眉,十分诧异。

    锦楼颔首答道:“是呀。我这小仆人也不知哪里修来的福气,叫青光剑主收做了徒儿。青光剑主长留他在府里用功,今天倒是让他回来了。”

    “原来青光剑主总往红袖招跑,是这个缘故啊。”李策喃喃自语,他说这话时,终于收敛了放肆的目光,眼中也再没了之前戏谑的神情,取而代之的是一份警惕和慎重。他思索半刻,随后快步走出了红袖招。

    贺锦狐直到进屋的那一刻,脑瓜子仍然是懵的。

    “锦楼哥,我……”贺锦狐说了几个字,觉着自己声调不对,抖得厉害,索性闭了嘴。

    他扭头去看锦楼,却见他从箱底摸出了一个墨色的盒子,塞到了自己手中。

    锦楼满面冷漠,声音也是阴沉得很:“这是你的身契,立刻离开红袖招。”

    “什么?”贺锦狐还未反应过来,就被锦楼连推带攘地弄出了房间。而后又是一个包裹从房间里丢了出来。

    “你走吧,不用回来了。”锦楼如是说。

    贺锦狐抱着包裹和身契,愣愣道:“为什么?”

    锦楼不耐烦道:“你长得好看,我觉得有威胁,仅此而已。请吧。”

    这厢兄弟俩动静实在太大,惹得好几位姐妹兄弟都探出身来看热闹。

    听到如此荒诞的理由,终于有几位姐姐忍不住了,上前劝道:“锦楼,你冷静点儿。锦狐还是个小孩子,你何必如此对待他?”

    “就是就是。而且,你说的这个理由,未免太扯了些。”

    锦楼冷眼看着她们,翻唇说道:“年纪小就惹人怜爱,长大了可还了得?与其让他与我争饭碗,不若现在就赶他走。”

    “你!——”其中一个姐姐气得要上去打他,生生被人拦住了。

    为首的那个姐姐倒有些主意,她上前去,叱责道:“你又哪里来的权利,赶走楼中的兄弟姐妹?不怕妈妈知道了处罚你么!”

    锦楼嘲笑道:“姐姐怕是不知道,妈妈早就默许锦狐出楼了。我不过是加快了这个速度而已。不信的话,姐姐就与我去妈妈那里说道说道。不过,到时候我是个什么说法,就须得另算。再者,锦狐的身契我一早买了来,是去是留,我自个儿有主意。便是官府,也奈何不得。若楼内哪位姐妹要留锦狐,好,可以,钱拿来。”

    这番话里有好几层意思,第一层是说,妈妈卖了青光剑主一个面子,她是红袖招的老板尚且不敢不放贺锦狐离去,这几个莺莺燕燕又岂有留住贺锦狐的理由?第二层则是说,锦狐的身契在他手里,是他通过合法手段取得的,锦狐去留他还真做的了主。若他要锦狐走,还真没地儿说理去。最后一层意思,就是让这些姐姐妹妹,莫要再多管闲事了。

    他这番话一出,还真就没几个人再多嘴。

    “不就是几个臭钱吗?老娘还出不起了么?!你这样赶他出去,让他喝西北风啊!”为首的那个姑娘颇见侠气,她将头上金钗掷于地上,又卸了一对缠臂金,四个玉镯,连红宝石耳铛和七宝璎珞也都不要了,统统丢向了锦楼。

    “锦狐,身契你自己留着,你跟姐姐走。姐姐绝对不会赶你出红袖招的,你只要能够自力更生了,随时可以自己离去。姐姐会供你读书写字的,你不用怕啊。乖。”姑娘去拉贺锦狐,可是贺锦狐却没有半点儿回应。

    “我不是断袖。”贺锦狐垂着头,脸涨得通红,这五个字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锦楼轻声说道:“我也不是。”

    二人对话不过短短九个字,却是诉尽了“身不由己”。整个红袖招,忽然就安静了下来。

    “姐姐您若对我好,请借我一把伞。他日我一定归还。”贺锦狐转过身来,冲着那位姑娘说。

    那姑娘看看稚气未脱的贺锦狐,又看向满面冷漠的锦楼。心中顿时生出无限唏嘘,几乎是要哭出来。

    她牵袖挡去自己要掉下来的泪水,忍住心中的抽痛,默默回到自己房间,将一面墨兰花的油纸伞递给了贺锦狐。

    七

    跳跳在长安的宅子,并不很大,仅有东西二厢再加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但足够师徒二人生活。

    其实跳跳在长安不止这一处宅子,只是他不常年在北方走动,所以很多都租出去了,就留了这一处,唤作“攸往斋”。

    贺锦狐这小半年的日常就是红袖招和这攸往斋两头跑,只是更多的时候,其实是跳跳两头奔波。

    因为贺锦狐这小崽子,对于成为青光剑传人这件事,其实并不怎么热忱。

    是以看到蔫巴巴的小崽子主动上门,跳跳先是吃了一惊,而后又有些无耻的暗喜。

    他领了小崽子进门,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

    窗外雨声潺潺,攸往斋的二人各怀心事,自然是“听点滴,到天明”。

    至此,一夜无话。

    卯时二刻,贺锦狐便起来,欲去见跳跳。

    哪知他推开门,便见跳跳站在门外,手中还拿着一本旧书。

    “心情差还能记着卯二起身,不想着赖床,不错。”跳跳调侃着进了屋。

    “前辈,不练功吗?”贺锦狐有些迟疑。

    跳跳将旧书放在了案几上,敲了敲桌角,道:“心不静,练什么功?不若先抄抄剑谱,将一招一式都烂熟于心,日后学起来也轻松。”

    贺锦狐伸长脖子瞅了眼书皮上的字——青光剑谱。

    “这……前辈当真让我抄这个?”锦狐惴惴不安,愧疚的心情忽地达到了一个顶点。

    跳跳拍了拍这孩子的肩膀,笑道:“我既然叫了你徒儿,自然是要教你青光剑的,无论你中不中意我这个师父。”起码之前是这样的

    贺锦狐摇摇头,认真拒绝道:“我不拜前辈,一个是对前辈没什么好感。再一个就是前辈对我好,我都记得,也是真心感激。如此,我更不能随便拜您为师。因为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未成之前,不敢轻易承诺。”

    跳跳都气笑了,他给了贺锦狐一记爆栗,扬声道:“不就是替家族翻案,须得官场走一遭前路福祸难料么?这算什么大事,竟然还吓得你不敢接我青光的传承。”

    贺锦狐小声嘟囔道:“这难道不算大事么?”

    跳跳顺势坐在了一旁的木椅上,神情轻蔑当中还带着一分十足的自信与从容:“你是我跳跳的徒儿,就算你再不喜欢,再瞧不起,谋略权术都是要学的,区区何相案,不在话下。”

    贺锦狐眼中燃起一道明亮的光芒,他有几分激动,冷静了片刻后,又小声说道:“我不想和那些人一样……”

    “那就更简单了,把剑法学好了,直接杀上门去,取了狗官性命不也正大光明。我剑术一般,你若想精进,我喊虹大侠来给你当陪练。挨几年毒打,怎么都出来了。你道前阵子扬名长安的谢清欢,是怎样做到‘剑斩浮云’的?不就是在长虹剑下历练出来的么,哈哈哈哈哈!”跳跳笑意轻松。

    贺锦狐斟酌再三,脑补了下两个方案,觉得前者远胜后者。他点点头:“我学,我都学。”

    跳跳颔首:“好。抄书。”

    青衣男子起身,正了正衣襟,双手抄在胸前,语气严肃而认真:“我有时想不明白,你虽口口声声说着自己厌恶这些,可你自己却是一步三思,心思敏感的主。于权术一道,你算天才。为何偏要厌弃?要知道,哪怕是学,学的也仅仅是‘术’,没人能阻你的‘道’。好比青光雷霆威力,可诛邪,亦可助恶,但看执剑人心意。

    “‘风骨’这东西,反倒摧折你了,且弃了罢。”

    说罢,跳跳拂袖而去。

    贺锦狐立在桌前,目送着他远去。有两个字哽在他喉头,只是到最后,他都没能说出来。

    转瞬又是半月过去了,攸往斋虽然地处偏僻,但是因着青光剑主在此,总是有人来来往往进出逢迎的。来此的客人大多是江湖中人,有求于青光剑主的,在这些人当中,有很多都是试剑阁的人。

    毕竟眼下,也就这家事情最多。

    或是知道徒弟为什么烦心,跳跳从来不让贺锦狐打听这些事情。

    所以每次有人来,贺锦狐便被关在屋子里抄书。

    只是今日,来了一位稀客。

    来人正是那日扬言要买了贺锦狐身契的那位姐姐,这位姐姐唤作“明彩”。

    “小锦狐,长住攸往斋,可还住得惯?”

    明彩眉眼带笑,顺手将贺锦狐搂在了怀里。

    贺锦狐得见故人,很是开心。他回抱住明彩,笑道:“我在这里都好,前辈很宠我的,姐姐怎的来了。”

    “嗨!还不是楼中姐妹想你了,我便代大家过来看看你,顺道拿我那把伞。你师父说他今天有事,暂时不回了,让我给你带了糕点,你且先垫垫肚子。”明彩揉揉贺锦狐的脑瓜。

    姐弟二人一同坐了下来。

    明彩将手中糕点盒子递给贺锦狐,说道:“我也不是非要把伞拿回来的,只是这把伞是一位恩客送的,他前几日来了,瞧不见,有些不顺心。咱们楼中的兄弟姐妹,哪位不需看人脸色?”

    “姐姐说的是,是锦狐未曾及时归还。”贺锦狐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着,“改日我给姐姐送秋水阁的胭脂,权当赔罪。”

    明彩翻了个白眼,含酸带醋地说道:“锦狐弟弟可是脱了苦海,有人给你撑腰,出手阔绰了,连秋水阁的胭脂都买得起了。”

    贺锦狐听了这话,心中却很不是滋味,他犹豫再三,问明彩道:“锦楼哥哥最近怎么样了?”

    “你这小子,倒还懂事。”明彩叹气连连,“那日锦楼虽然不该如此逼你出楼,但那种情况下,他也是又惊又怕的,终归是为你好。要说李策那人,当真不是东西。他死了兄弟,居然还要说是锦楼害的,你说荒唐不荒唐?”

    “这话从何说起啊?”贺锦狐满头雾水。

    明彩支着下巴,拉着脸,没甚好气:“李策的理由很扯,说什么他兄长死的那一日,锦楼也在,又说这人早有预谋。算好了他们兄弟离心,故意搅乱他们家。这不胡扯吗?好在锦楼聪明,把自己摘干净了。现在试剑阁老阁主是真的疑心李策,李策也提心吊胆的,我瞅着,父子相残的戏码也不远了。”

    贺锦狐心头霍然一震:“锦楼哥哥也在?我怎么不知道?”

    “你忘了,那一日你正好在攸往斋住着,没回红袖招。锦楼在那日,确实在试剑阁。”明彩看着贺锦狐出神的样子,有些担心,忙问道,“锦狐,你没事吧?”

    “没事。”贺锦狐努力维持着笑容,“我带姐姐去拿伞。”

    兜兜转转,他到底是知道了,那个青光剑主始终不说的“其二”。

    八

    李策这人,是个名副其实的浪子。

    他虽与自家大哥一同掌事,但远不如他那大哥来的靠谱。

    是以试剑阁的老爷子,偏爱长子多些,如无意外,这长子便是下任试剑阁主。

    大家都是这么认为的,李策自己也是这样想的。

    这是何等水到渠成,理所应当的事情啊。

    在李策眼中,当个一辈子衣食无忧的二世祖,当为第一快活事。

    只是老爷子见不得家中出纨绔,对李策严厉得很。他大哥承着老爷子的秉性,对自家小弟也是看得紧。所以整个长安都知道,试剑阁父子、兄弟皆不和。

    而更为众人津津乐道的是:老爷子对儿子的怨恨中,更有一层是对于,自家儿子是个实实在在的断袖的事。这些年老爷子训斥李策,有大半都是为着这件事。

    不过李策是个浪子,他完全不在意外边对他的看法。家中越是约束,他玩得越疯。李策身边,最不缺的就是俊男妖童。

    而他万万不会想到,他的放浪形骸,会成为试剑阁覆灭的导火索。

    “堂主,除李策外,三百二十七人,无一存亡。”黑衣蒙面人单膝跪地,禀报着现状。

    红衣少年用手帕细细擦着刀上的血,四周火光冲天,横尸无数。少年立于尸山火海中,宛如鬼魅。此时此刻,四肢尽断的李策倒在他脚下,奄奄一息。

    试剑阁三百七十二人,现在只有他一个活口。

    李策唇边渗着血沫子,他一张口,半颗断牙就掉了出来。他声音嘶哑,几乎不成人声:“锦楼……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你为何……如此对我……杀我大哥……屠、屠我满门!”

    锦楼收刀回鞘,笑容不含悲喜。

    他微微鞠躬,算是致歉:“二少爷当然与我无冤无仇,只是这老阁主是您自己砍杀的——老爷子耳根子软,偏听信风言风语,怀疑你,你害怕,老爷子更害怕。

    “若非你们父子相忌,哪里会有今日?

    “锦楼所为,不过提前收个尾,让大伙瞧瞧这父子相残的好戏。”

    “你!你究竟是何人!”李策四肢动弹不得,只能疯狂地扭动着身躯。碎掉的骨头“嘎啦嘎啦”作响,令人毛骨悚然。

    “锦楼”眉眼含笑,抱拳行礼:“盟主府,柳颉之。”

    李策呆立在原地,愣了好半晌。

    风声、火声盘桓在此,之前泼天的哭喊之声似又重演。

    还不等李策细想,他背心上便挨了致命一刀。

    至此,试剑阁阁中三百七十二口人,才算死绝。

    煌煌一百三十三年试剑阁,到此覆灭。

    柳颉之盯着手上还在滴血的刀,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好容易擦净的刀,又脏了。

    “撤。”柳颉之下达命令。

    只是他先听到的是一阵风声,而后是血从身体里喷薄而出的声音。

    “噗——”

    柳颉之感到背上一阵温热,他知道,那是有血溅到自己身上了。

    “堂主,这个小孩鬼鬼祟祟的,恐怕是试剑阁的人。”黑衣人请示道。

    只是黑衣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一道青光夹杂着千钧之力迎面劈来。

    不过,在那道青光碾碎黑衣人之前,已有更快一刀将黑衣人的头颅斩落在地!

    而那道青光,则实实在在地劈在了柳颉之的左肩!伤口深可见骨!

    柳颉之足下一软,单膝点地。

    而在下一刻,无数黑衣人从暗中奔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前辈息怒。”柳颉之扬手,止住盟主府的杀手们的下一步动作,生怕再惹出更大的祸端。

    而面前那人震怒之下,压得他抬不起头来,直面地上那疼得几乎昏死过去的小孩。

    “锦狐……”柳颉之身上发冷,他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压制住来自内心深处的颤栗的,而背后殷红的血液,又似要将他皮肉烫开。

    在这时,忽有一只手攀上了跳跳的衣角。

    “师父……”贺锦狐每说一个字,就是一口血。

    跳跳双眼发红,胸口因震怒和恐惧而不住起伏着。他俯下身来,单手托着自家徒弟,他想问什么,却张不开口。

    “师、师父,我就是有点疼……有点困了……我就睡一会儿,不是偷懒……嗯……不是偷懒……”贺锦狐这样说。

    只是跳跳再没能等到小徒儿睡醒的那天。

    跳跳心神俱震,几近恍惚,看着眼前事物也都无数叠影。

    “锦狐知道今夜有变,怕你出事就过来看看,我没拦住。”跳跳脚步踉跄,他右手扶上柳颉之肩头,手掌无意识地发力。

    “咔嗒”一声,柳颉之右肩移位。

    柳颉之疼得满头冷汗,但是脸上那虚假的笑容还维持着:“前辈息怒,杀你徒者已死,此事与盟主府再无干系。”

    跳跳冷笑一声:“你头脑倒还清醒,可你当我七剑怕你们盟主府么!”

    “七剑自是不怕,只是新一辈尚未长成,前辈当真要为一己私怨,将整个七剑拖下水么!”柳颉之昂首反问。

    话音才落,柳颉之已被击飞丈远,他“哇”地呕出一口血,全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一般。

    跳跳知道这个柳颉之虽然很是混账无耻,不过他说得不错。

    新一代并未长成,若与盟主府结怨,不太好。

    杀锦狐者已死,就算他再怎么折腾,最多不过是让盟主再欠他一个天大的人情。

    如果真翻了脸,反倒连人情都没有了。

    利弊如此,最好的选择已摆在了面前。

    不过有些事,哪里是利弊说了算呢?

    这世间,从不是只为利弊而存在。

    这世人,从不是只为利弊而活着。

    劝人选择轻松得很,不过是身在其中者不是自己罢了。

    以后的很多年里,跳跳审视这段短短的缘分。

    从头到尾,他只得两声“师父”。

    可最终的传道者,却是至死未曾被世道磋磨半分的锦狐。

    还有在那血火交织的夜晚,试剑阁化作灰烬的那一日。

    他曾问红衣少年:何至于冷酷至此。

    少年苦笑,说:“我只是想活着,仅此而已。”

    九

    “‘英雄’那么好,要不你来当?”

    跳跳与虹猫再见时,已是在两年后。

    他一身素白衣裳进入灵堂,听到的第一句话,便是虹猫家的小丫头,咄咄逼人的这句话。

    小姑娘满面泪痕,眼神却无比凶狠。

    “既然这么想受万人敬仰,不若前辈也正儿八经死上一回,自然有人为你立碑著传。届时您的坟前,我定来上第一炷香,让您早日超生。不肯便算了,何必在这里阴阳怪气的。”小姑娘的话刺耳到了一定境界。

    眼瞅着对方剑拔弩张要砍了这小姑娘,跳跳不动声色地挡在了小姑娘面前,拱手道:“小姑娘刚失了爹娘,心里乱,说了胡话您莫往心里去。”

    见跳跳来了,达达便后退半步,将主位让给了跳跳。

    跳跳朝神医的方向看了眼,神医默默摇头,二人心领神会。

    “莎莉,小虹累了,你带她下去休息会儿。”跳跳递给莎莉一个眼神。

    莎莉本来是一直陪着小姑娘的,她昨晚将所有程序都给小姑娘过了一遍,生怕她失仪。却万万没想到,这小姑娘嘴毒,得理不饶人。听不得半点儿刺激,出口怼人的话也扎心扎肺。

    事态险些控制不住。

    幸亏消失很久的跳跳突然出现,不然还不知该如何收场。

    小姑娘跨出门口的时候,忽然有人递上一方手帕,那人轻声说:“小虹宫主,你的手帕掉了。”

    小姑娘本就伤心欲绝,又正在气头上压根不理对方,还是莎莉收了帕子,塞到了她怀里。

    跳跳顺着声音往门口望去,发现了一张熟脸。

    “青光剑主,请——”盟主自动让开了一条路。

    跳跳问盟主:“那个人是?”

    “哦,这位是我在苗疆收的义子,唤作柳颉之。”

    听到盟主叫到自己的名字,柳颉之冲跳跳略略点头致意。

    跳跳接过剑友递来的香,缓慢地将视线移开,对自己故去的朋友深深拜了下去。

    “你倒是有本事,两年未见,摇身一变成了盟主义子。”

    夜半时分,跳跳摸黑来到了后院中,不出他所料,柳颉之果然在等他。

    柳颉之无视掉跳跳话中的讥讽,冲面前的人跪了下去:“请前辈助我。”

    跳跳觉得好笑,便问道:“我为何要助你?”

    “长虹冰魄之死,另有蹊跷。”柳颉之压低了声音,只够他们二人听到。

    跳跳长眉微挑:“这个我知道,不过你既然在盟主府,便是敌人。”

    “请前辈助我——覆灭盟主府!”柳颉之俯身长拜。

    柳颉之一咬牙:“我会献上我的头颅,祭奠贺锦狐,请前辈助我!”

    跳跳感到十分诧异:“我知你贪生怕死,不曾想你竟然还愿意自戕赎罪。”

    “我不想死是真的,不得不死也是真的。我没得选。”柳颉之深深叩首,“请前辈助我!”

    少年双手死死抠向地面,泥土渐渐盈入掌中,土地上清晰地出现了十个手指头印子。

    有种变化默默地在少年身上发生,跳跳记得见到柳颉之的时候,那个时候他是锦楼,像是浸泡在地狱里的鬼神。他为了摧毁你,可以不择手段——哪怕要先摧毁他自己。

    就算你向他伸出手,想将他从地狱里拉起,他也会视而不见。

    ——那样的锦楼,像极了刚入魔教时的自己。

    所以,与其说是跳跳恶他,不如说,跳跳厌恶的是曾经的自己。

    而现在,跪在他面前的柳颉之,像是溺水之人,主动地发出第一声呼喊。

    救么?

    ——跳跳这样问自己。

    他合上双眼,便见到了那浑身鲜血的贺锦狐。

    小锦狐,我拦不住你。

    你想救他么?

    最终,柳颉之等到了那只将他拉上岸的手。

    五年后,江湖无人不识盟主府的小公子。

    尾声

    “小虹!”

    身着喜袍的柳颉之将虹以歌从地上抱起,他左胸一个血窟窿,还在往外冒着血。

    “你不要命了吗?”男人的声音里夹杂着怒意。

    柳颉之真的相当狼狈,他受伤不轻,几乎是连滚带爬才到了这个地方。

    只是到了这个时候,柳颉之才知道身上疼。

    他撑着的一口气,断断续续的,听到男人的责问,他不由叹了口气:“师父,我不想死,我还要留着命,陪她白头。”

    这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恐惧,还有一丝哭腔。

    直至此时,男人才真正确定了,昔日自毁的锦楼死了。真的死了。

    别人都道锦楼待锦狐好,殊不知,是锦狐救了锦楼。

    原来他的傻徒儿,拼了命要挽救的,是另一个傻子。

    所谓“历代青光剑主,皆无善终”,原来不过“执念”二字。

    柳颉之抱了虹以歌预备离开,却不料,男人将一物塞到了他手中。

    那东西约摸三尺三寸长,被人用粗布仔细地包裹了起来。

    柳颉之有瞬间没有反应过来,呆呆地望着自家师父:“这是?”

    “青光予你,前方道阻且长,勉之。”

    顿了半刻,又听男人张口补充道:“混账东西。”

    惶恐与震惊瞬间齐齐涌上了柳颉之的心头,他双手捧着的东西无比沉重,似要将他压得起不来身。

    一时间,他的双手无可抑制地颤抖了起来。

    泼天豪雨当中,师徒二人一立一跪。

    身着喜袍满身伤痕的徒弟以手加额,引头至地。

    “是。”

    徒弟无比庄重地回应着。

    青光至此,觅得新主。

    End

章节目录

虹猫蓝兔之折柳踏歌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菲姑娘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菲姑娘并收藏虹猫蓝兔之折柳踏歌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