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醉卧桃源
醉卧桃源十七载，一朝沐雨化春风。
引子
“你为何要助我？”紫衣男子将手伸进了陶罐里，一条纯黑色的蛇缠绕而上，盘踞在了他的掌心。那蛇双目赤红，本该是殷红色的信子，却是诡异的蓝色。
男子信步走下台阶，俯下身躯，垂头注视着半跪在他眼前的人。已爬到他肩头的黑蛇亦昂着头，吐着信子，口中发出“嘶嘶”的声音。
“盟主府亦想除去七剑，有共同利益，何乐不为？”那人笑笑，眉眼若春水般动人，明媚无俦，“少主不妨细想，圣山教已灭，又有谁能想到，这些是您的手笔呢？您大仇得报，我盟主府赚一个名声，合作共赢。少主若是担心此为陷阱，到时候，只管将在下的这封加了盟主印的手书，昭告天下，盟主府自当身败名裂。届时武林必然有阵腥风血雨，少主只管坐收名利。”
紫衣男子闭上了眼睛，鸦羽般的睫毛微微颤动，他将一个药瓶扔了过去：“此乃噬心蛊，需定期服用解药。小公子，我想看到你的诚意。”
柳颉之伸手，将药丸塞进了嘴里，吞服而下：“薛少主是爽快人，在下就祝你我大计功成。”
薛振衣冷笑，对柳颉之的示好视而不见。他背过身去，比了个“请”的手势：“小公子请回。”
柳颉之拱手作别：“后会有期。”
一
薛振衣来到快活山庄的时候，很狼狈。
但是这个狼狈，却不是装的，他是真的倒霉，甫至武陵源的地界儿，就遇到了山洪，被冲出了好远。
他是在溪水边被一个姑娘捡回来的。
姑娘长得很文静，喜欢穿粉色的衣裳，她的身上却总带着淡淡的酒香。
薛振衣在床上躺了三天，才打听到这姑娘的名字——顾横波。
薛振衣折下一只桃花，临窗而坐。他的一双眼睛拈带笑意，注视着院中打水的姑娘。春风和煦，悄然吹起他的发丝，修长手边，一碗烈酒。美酒清冽，花香醉人，人比桃花艳。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若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薛振衣吟着一首小词，轻松惬意。
桃花树下的他，眉眼如画，紫衣黑裙横卧于花丛中，端的是潇洒风流。任凭哪个姑娘看，也不会不心动。
可惜，快活山庄的老板娘，是个不解风情的，她面无表情地下了逐客令：“醒了就走吧，记得把医药费给我。”
本风流倜傥的薛振衣肉眼可见的石化了一下，他心道不对啊，这怎么不按套路来？他连忙说：“老板娘，我没钱。”
“穿得起缂丝的衣裳却没钱付医药费？”顾横波单手叉腰，歪着脑袋看着赖在自己屋内的人。
紫衣少年的笑僵在了脸上：这丫头不好糊弄。
“老板娘与人为善，不如就免了我这医药费？”
粉裙少女用手托着下巴，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说：“我这是酒庄，不是寺庙。我是老板娘，不是活菩萨。给钱。”
薛振衣一时不知怎样答话，嗫嚅半晌也没吱声。
顾横波疑心这人是想赖账，便走过去，拽着薛振衣的衣领，把他从床上拽了下来，往外拖。
“哎哎哎！老板娘你干啥！”
“报官。”顾横波拖着他往门外走。
薛振衣也记不清最后是怎样，反正就是他同意了留在快活山庄，给顾横波打工还债。
他越想越不对，按说七剑传人不是该日行一善么，这顾横波怎么还在乎这么几个钱呢？还要拉他去报官？
薛振衣也不敢问，也不敢说。
他只是默默观察着顾横波，他发现，顾横波那日还救回来几只小兔子。她将这些小家伙养在了后院的鸡圈里，鸡兔同笼。每日喂养，得空了还会带着兔子溜达溜达，十分尽心尽力。顾横波还喜欢抱着兔子，一下一下地撸着，给它们顺毛。
薛振衣坚定不移地认为，这不过是一个有些抠门的姑娘。
直到有天晚上，他送完了酒，回到快活山庄时，他看到院内的餐桌上，摆着酒肉，香气四溢。
“呦！老板娘居然舍得买肉啦！啥肉啊？”
顾横波将嘴里的骨头吐了出来，又撕下了一条腿递给了薛振衣。
薛振衣正啃得起劲，就听到顾横波轻飘飘地说：“家里养的兔子啊。”
薛振衣忽然就觉得嘴里的肉不香了！
二
顾横波最奇怪的一点，就是她卖酒从不与人讲价。无论来买酒的人是贫是富，她的酒，该多少钱就是多少钱，绝不多收一分，也绝不少收一毫。
如果买酒的人再没眼力见，坚持如此，恐怕就要起争端了。但是无论如何，顾横波从未生过气，只是跟人讲理。
似乎这些买酒的人也知道现在这个快活山庄庄主是个怎样脾气的人，所以，尽管顾横波讲理到有些冷酷无情，大家也多有容让，不过分计较。
快活山庄绝不讲价这件事，也成为众人心照不宣的一条潜规则了。
只是这么个情况，在一个叫薛振衣的人到来之后，就有所改变了。
端午那天，暑气正盛，整个大地都冒着丝丝热气。
尽管热成这样，快活山庄前还是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谁叫今年的端午，破天荒的，快活山庄开始赠酒了！
这还是顾横波掌快活山庄后的头一遭，真真少见得很。
绯红的桃花林下，快活山庄当中，紫衣青年笑容灿烂，被前来取酒的人众星拱月般地簇拥在中央。他左手拿着艾草，右手拿着酒坛，忙得不亦乐乎。
在他身旁的粉衣女子，则有些僵硬，若非有人主动上前搭话，便不出声。她很不适应这种状况，手心里有着细细的一层汗水。
好在还有青年帮忙，她不至于太过惊慌失措。
两人一动一静，配合得倒也默契。
百坛雄黄酒很快就送完了，等到了傍晚，余下的也卖了干净，只剩下了一坛。
顾横波将银钱入账，算了算一天的收入，有些疑惑：“往年只能卖出十之七八，今天就算刨去送的，入账的银两却也比往年多出两成。这是为何？我这酒明明和以前一样的价格，那些人哪怕没有白送的名额，却也愿意掏钱再买，我想不通。”
薛振衣刚擦了把脸，面上湿漉漉的，还未干。他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水痕，坐到了顾横波身边：“做生意呢，固然追求利润。不过偶尔舍弃一些小的利润，却可以收获更多银钱——或者不是银钱。老板娘，你想啊，你为什么喜欢吃镇上四井那家的包子呢？”
顾横波道：“那家的老板老是多给我一两个。”
薛振衣抚掌：“这就是了。”
“可我也按照正常的价格付了啊。”顾横波捏起一枚铜板，态度认真严肃。
薛振衣一时无语，不知如何作答，他想了想后说：“那，老板娘是不是会觉得人家对你好，多有照拂，下次也不好意思不去？”
顾横波缓缓点头，旋即喃喃自语：“这就是爹爹娘亲说的‘人情世故’吧？”
薛振衣没有答话，而是抬手拿起一个粽子，笑嘻嘻的：“忙了一天总算可以休息啦！咱们过节咯！”
顾横波却从怀中掏出一小袋钱，打断了薛振衣：“这是你这几个月的工钱，我已经把你的医药费和伙食费扣出来了。你吃完后明天就走吧。”
薛振衣将肉粽放在了糖碗里，往前推了推，笑道：“是我哪里惹老板娘生气了吗？老板娘要赶我走？”
“你没做错啥，是我从来没想过要多一个伙计，这么些年，我一个人过惯了。多一个人我不习惯，钱我跟你算清楚了，明天就走吧。”顾横波将钱袋塞到了薛振衣手里。
薛振衣双目微垂，将肉粽挑了出来，放在了顾横波碗里：“老板娘，我无家可归了。你就当可怜可怜我，收留我吧。我不要你的工钱，只要包吃包住就好了。”
顾横波单手托腮，望着身边的男子，说：“你要是家里有什么冤屈，可以去报官。要是无家可归，可以去朝廷设的安济坊。”
“不，我就想待在快活山庄。”薛振衣往软塌上一躺，尽显无赖之状，他心头盘算了片刻后又坐了起来，“老板娘，你留着我，我还可以帮你应付你不会的‘人情世故’。”
顾横波仍旧保持着之前的动作，但她眼神已略有细微的变化。
“好。不过我跟你说清楚，工钱你还是要拿，一会儿咱们得立个字据。”顾横波用筷子架起了肉粽一角，送入口中。
薛振衣稍稍凑前，脸上堆满了笑容：“好好好，我都听老板娘的。”
两人刚把酒开封，便听见有急促的敲门声。
顾横波起身：“你把粽子给我剥了，我去看看。”
“哎，好嘞。”薛振衣立刻将盘子里的粽子挑了出来，动手拆开。
只是没一会儿，前厅突然传来凶狠的叫骂声。
紧接着就是各种物件破碎的声音，还有人摔倒在地沉闷的声响。
薛振衣正准备去探个究竟，却见顾横波已折身回来，但她的脸上分明多了五个指头印子。
“老板娘，怎么了？”薛振衣扶住她的肩膀，紧张地询问着，眼中已有丝丝怒气。
顾横波摇摇头，说：“没事，那人没拿到免费的雄黄酒，有些不开心，我把雄黄酒拿去就好。”
“这分明是欺负人，他没拿到是他的事情，明年再来就是，欺负一个小姑娘算什么！”薛振衣怒意已经掩饰不住，“老板娘你待着，我去就好。”
说完，薛振衣便抬脚往前厅去。
顾横波急急赶上去，将最后一坛雄黄酒塞到了薛振衣手中：“酒你忘带了。”
“别想了，他今年喝不到了。”薛振衣没有理会顾横波，径直往前走去。
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动，顾横波见动静太大，便赶去了前厅。
等顾横波到了那里，发现刚才那些气势汹汹的汉子们缩成了一团，一个个都哀嚎不止。
顾横波蹙眉：“薛振衣，你怎么可以打人呢？”
薛振衣正欲解释，却见顾横波将几锭碎银放在了那些人手边，说：“这是我伙计打你们的医药费，你们收了便算私了，若是有异议咱们就去衙门。”
那几人理亏，哪里敢再上府衙，急忙领了碎银，连滚带爬地出了快活山庄。
薛振衣依旧有些愤懑：“老板娘你给他们银子作甚？还有，雄黄酒他们没拿到是他们来晚了的缘故，就算咱们有，也不必给他们。”
“娘亲说，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可以跟客人动手。”顾横波将地上被推倒的桌椅扶好，放回原位，薛振衣连忙帮忙打下手。
“至于雄黄酒，不是你说要照拂客人的吗？”顾横波眼神真挚。
薛振衣哑然失笑。
他安静了一会儿，才徐徐开口：“老板娘，咱们去吃饭吧。”
“你听说了吗？”顾横波将一碟糕点放在了薛振衣面前。
此时距离端午节，已经过去了整整七天。
薛振衣拿了一个，放进了嘴巴里，含糊不清地问：“什么？”
“端午那天前来抢酒的那个几个人，他们全家都死光了。”顾横波见薛振衣嘴中的糕点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便又塞了一块到他嘴里。而她本人，对眼前的吃食却是兴趣缺缺。
薛振衣本在好好算账，他听到顾横波提到这件事，手上一顿，一个墨点滴在了账本上。
顾横波立马将账本扯过来，吹了吹，等到墨迹干透，她才再将账本放了回去。
而薛振衣也恢复如常，笑问：“哦？怎么个死法？”
顾横波喝了口酒，有些紧张兮兮的：“听说，他们一家都是被蛇咬死的。你说，这会不会是端午那天没喝雄黄酒的缘故啊？早知道，那天我就把酒给他们了。”
薛振衣抬手在顾横波脑门儿上戳了一戳：“老板娘，子不语怪力乱神，不会的。再说了，若是真的跟雄黄酒有关，若将酒给他们，岂不是被咬的就是我们了？不过啊，正好，借机放出风声去，说咱快活山庄的酒可以驱邪避灾，趁机涨价。”
“不妥，不可以骗人。”顾横波斩钉截铁地否决了这个想法，“再说了，如果利用死者去做文章，良心何在？薛振衣你心术不正啊。”
薛振衣尴尬地笑了两声：“老板娘我错了我错了，我就顺嘴一提，怎么会做这等缺德的事情呢？”
顾横波警惕地盯着他：“如果让我听到类似‘快活山庄的酒有驱邪避灾之功效’的话，无论是不是你放的风声，你就给我滚蛋！”
薛振衣忙指天赌咒，保证绝对不会扯这等胡话。再三保证后，顾横波才将将相信了他。
“不过老板娘啊，咱这儿的桃花，怎么一直不凋谢呢？”
有微风拂过，裹挟花香，夹带落红。
薛振衣伸出手去，掌心正接住几瓣儿桃花。他来快活山庄快有半年了，他来时漫山遍野的桃花，落英缤纷。而现如今，盛夏已至，武陵源依旧是十里桃林，远望去如灿如朝霞。
这片热烈妖娆的桃花，似乎永不凋谢。
顾横波垂首望向手边的白瓷花盆，盆中一只干枯的桃枝，与这样盛大的繁花景象格格不入。
她摩挲着手里的白瓷花盆，垂首不语。
三
南方的夏天总是漫长的，每至夏日，武陵源多雨，总是一下就是缠缠绵绵数日。
在这些日子里，来快活山庄买酒的人并不多。
所以顾横波在大把大把的时间里，总是坐在屋檐下，撑着脑袋，看着院中的桃花发呆。
薛振衣若是不主动搭话，她便一直沉默着。
“老板娘，听说，你是紫云剑主，七剑之一哎。”薛振衣搬了个小板凳，坐在了顾横波旁边。
顾横波点头，默认了这件事。
薛振衣眼中蕴含着笑意，声音里还透着几分好奇：“我来了几个月，怎么从未见老板娘练剑？”
顾横波没有搭话，只是出神地望着地上被雨打碎的桃花瓣。
薛振衣见顾横波态度冷淡，便突然击出一掌，打在了顾横波肩头。
哪知顾横波完全没有闪避开来，生生被这一掌击飞了出去。
在触及顾横波肩头的瞬间，薛振衣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他这一掌，似是打击在了棉花上。有种温和的力量，将他的凛冽之气化去。但是，这个力量好像并不是内力，或者说，如今的这个紫云剑主，体内没有半分内力。
顾横波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掌打得发蒙，她在雨中躺了好一会儿，才感受到凉意还有肩头的疼痛感。
“……”
“……”
顾横波爬了起来，揉着肩膀，与薛振衣四目相对。
薛振衣笑得很勉强，他真的怕极了：“哎嘿嘿老板娘……老板娘息怒，我、我只是想试试你的武功，我不知道你真的没有内力啊！”
其实这句话，完全没有什么用处。
“哦。这样啊。”顾横波想了一会儿，点点头，态度很好，并没有生气的迹象。
她回到屋檐下，拧着宽大的衣袖，嘟囔道：“衣服湿了，我得回去换一件。”
薛振衣跟着她进屋，不住赔笑道：“老板娘，你别生气啊，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顾横波扯过薛振衣手里的衣角，垂首道：“我没生气，你先出去吧，我换衣服。”
薛振衣面上泛红，他忙点着头，背过身去：“好好好，我这就出……”
话还没说完，薛振衣忽然将顾横波猛地扯到自己怀里，带着她顺势往地上一滚。
又听得“咄咄咄”的几声，有什么钉在了地板上。
顾横波寻声看去，有数枚飞镖插在地上。
“老板娘，小心了。”薛振衣用手帕盖在飞镖上，迅速拾起，而后指尖发力，纷纷扔了回去。
“蝎心刺，估计是鬼童子来了。”薛振衣将顾横波按在了桌子下，“老板娘你先在这里待会儿，我去会会他。”
话罢，薛振衣破门而出，裹风带雨奔向院中。
薛振衣在院中站定，果真看到院子旁边的围墙上，有道绰绰人影。
来人身材矮小，面若晓月春花，粉扑扑的小脸蛋上抹着细细的粉儿。乍看上去，真的就是一个惹人爱的孩童。
这位就是圣山教之前的左护法了，他在当年中原武林攻打圣山教的时候，临阵倒戈，泄露了消息给武林盟。圣山教之战后，又被武林盟抛弃。
薛振衣恨极了这个叛徒，所以，哪怕在逃亡的途中，他也没忘了追杀此僚，还下了圣山教的诛杀令。
不过他没想到的是，不等他自己去找这鬼童子，鬼童子倒是主动杀上门来了。
“嘻嘻，薛少主别来无恙啊。”鬼童子上身穿着大红色的袄子，下半身套着绿色的裤子。这身衣服肥大臃肿异常。鬼童子穿上这身，就好像是小孩儿偷穿大人的衣服似的，滑稽可笑当中，却又透着一丝诡异的危险。
薛振衣张嘴，正欲说什么，却见顾横波撑着伞走了出来。
“老板娘你先回去，我没事。”薛振衣又惊又怕。他怕自己是圣山教少主的事情败露，又担心这个没有内力的姑娘受伤。
顾横波看都没看薛振衣，扬手指着门外，冷冷道：“要打出去打，别打坏我庄子上的东西。”
薛振衣哭笑不得。
鬼童子阴森森地笑着：“紫云剑主的地盘，老夫可不敢造次。小子，走罢。”
薛振衣回望了眼顾横波，怕她紧张，便开口安慰道：“老板娘放心，我一定活着回来。”
“既然是仇家上门，恩怨自断，死生自负，不要牵扯到别人就好。”顾横波折身，头也不回地进了屋，顺手还带上了门。
鬼童子在围墙上笑得打跌：“你看看，人家可不愿与你扯上关系呢！”
薛振衣觉得很冷，这种冷不是四周的雨水造成的，而是心脏的最底层，似有薄冰蔓延而上，令他如坠冰窟。
鬼童子的笑声比哭还难听，又与狂风骤雨夹杂混合在一起，惹得薛振衣厌烦无比。
“唰！”
冷光劈开雨水，割裂冷风，直取鬼童子的眉心。
鬼童子霍然往后一退，避开那细针。他后脚跟落地的瞬间，薛振衣已闪身到了他的跟前。
薛振衣自空中落下，他右手已然变成紫黑色，升腾的毒气肉眼可见。
鬼童子不敢硬接薛振衣的毒掌，只得一退再退。
两人缠斗不休，已然出了快活山庄的院落。
薛振衣袖中滚落一条细丝，细丝不过三尺长，看似柔软，但经他之手，迸发出骇人的力量，竟将眼前的树木凌空折断。
鬼童子心中暗道不好，他一眼就认出，那不起眼的细丝，正是圣山教教主的“无情剑”。这把剑，肉眼几乎不可见，剑身还带着毒。因杀人时不见血，无剑身无剑鞘，稍有不慎便伤及剑主，故称作“无情剑”。
鬼童子不敢与无情剑硬碰硬，奋力一挥袖，团聚一团内力，撼动长风，将剑尖打偏。
薛振衣双指夹着无情剑，将剑抵在了鬼童子跟前。
鬼童子这次却不再躲避了，他十指张开，枯木似的手指将无情剑跟自己眉心隔离开来。他右腿则向上踹去，宽大的裤筒也甩到了上面。
这一下子，反倒将薛振衣逼退数尺。
薛振衣有毒掌毒剑护身，鬼童子亦有他的过人之处。
那就是他身上滑稽到有些丑陋的红衣绿裤，这身衣裤其实是在各类毒虫的汁液里浸泡过的。还有些少见的毒物，也曾附着在这身衣服上。这衣服又是由天琊蛛吐的丝织成的，韧性极好，轻易不能砍破撕烂。严格论起来，薛振衣的五毒掌与这红衣绿裤相比，还算落了下风。
而且更要命的是，薛振衣本身的实力，就远远不及鬼童子。
如今只是勉强一战。
怎么办？
薛振衣在快速思考着这个问题。
鬼童子自然是不肯留给他喘息的机会，他见眼前的小子稍有犹豫，便疯了似地冲了上去，一爪一拳，头向前一啄，连续三击都落到了实处。
薛振衣嘴角渗出浅浅的血迹。
“呵呵，小子，我跟着你爹也算出生入死，过过命的人了。只是呢，天不遂人愿，武林盟攻入。老夫没办法啊，老夫只是想活着呀。哈哈哈哈。”鬼童子自辩地说道，而后话锋一转，凶煞之气溢了出来，“你又何必非要对我赶尽杀绝呢？你若撤了本门的诛杀令，老夫便重新臣服于你，继续尽主仆之谊。”
薛振衣双瞳迸出惊人寒意：“若我不依呢？”
鬼童子笑容狰狞：“那就休怪老夫不顾昔日情谊了！看招！”
转瞬，鬼童子漆黑的爪子便悬停到了薛振衣头顶。
危机关头，薛振衣将无情剑刺入掌心，无情剑的毒素顺着血液流过薛振衣的每一寸血脉，跟他的五毒掌丝丝相融。
薛振衣迎着鬼童子的毒爪而上，右手食指和中指弓起，深深戳进了鬼童子的眼眶！
鬼童子的痛呼令人毛骨悚然。
有黑烟自鬼童子的眼眶而出，他的一双眼珠子，已经落在了泥地上。
薛振衣没有停手，而是借着这个机会冲上去，左手掐住了鬼童子的咽喉，右手则穿透了鬼童子的胸膛。
淌血的心脏出现在了薛振衣的手里，他怀着深深的恨意与冷酷的怒火，将那团还在跳动的血肉，捏成了肉泥。
与此同时，他的右手血管化成危险的深紫色，乌黑的鲜血自他口中不住涌出。
薛振衣哽咽着，喉咙里发出不成字句的呜咽声。
他往回走了几步，眼前金星横撞，每件事物都重重叠叠的。
薛振衣扶着边上的树干，踉跄地往前走着——不，爬着。
他感受到泛着恶臭的血液正不断自他口中、耳中、眼中、鼻中冒出。他所过之地，留下了一连串乌黑的血痕。
就在他昏死过去的前一瞬，薛振衣看到了一片粉色的裙角。
他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那片旖旎的桃花，姑娘却后退了一步，令扑了个空。
薛振衣“噗”地笑出声来，嘴中又冒出了无数血沫子，他的眼泪也顺着雨水流淌了下来。
四
薛振衣清醒过来时，朦胧之间看到头顶上有些老旧的天花板，房间里还泛着淡淡的霉味。
这里应该不是快活山庄……
薛振衣撑着床板，奋力坐了起来。他的头十分的沉重，似有什么东西要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少主，你醒了？”有个声音传了来。
薛振衣将头偏向床边，看到了自己的心腹，他略松了一口气，只是嗓子如同火烧过一样，嘴唇干燥到裂开丝丝血口。
心腹递上了一杯金银花茶，给薛振衣润喉。
“少主，那日鬼童子闯入，是属下们办事不利，还请少主责罚。不过属下看过了，少主经此一役，不仅没被鬼童子的红衣绿裤所伤，反倒是毒术更加精进了。”
听到心腹这样说，薛振衣垂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他的掌心仍然是黑色的，但是随着他意念一动，这股黑气也随着消散。
“也就是说，有些蛊术，我不必再靠笛子催动了。”薛振衣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正是如此，属下恭喜少主。”
薛振衣摆摆手，示意对方起来。而后他边饮茶边布置任务：“让弟兄们盯紧各处，七剑若是出现，记得回我，特别是虹以歌。盟主府那边也别忘了盯着。”
“是！不过少主，盟主府的小公子前一阵子大病了一场，许久没有出来活动了。但是恒山派新任的掌门，似乎是盟主府暗中选定的。这个人哪怕在屋里窝着，尚能翻出这般风浪来，属下以为，此人不足信。”心腹的担忧溢于言表。
薛振衣托着手中的茶碗，陷入了思考当中：“确实如此，柳颉之太过狡猾，根本不是好合作的对象。而且他当初来找我的理由，太过牵强。不过事已至此，我断无再退之意。且走一步看一步，左右你我也再无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大不了玉石俱焚。”
越往后说，薛振衣言语间的寒意便更甚。
心腹垂下眼睫，拟了这道命令。
“对了，这是何处？”薛振衣四顾茫然。
“这是武陵源的一处寺庙，少主与鬼童子纠缠之后，快活山庄庄主便到了，是她将少主带来的，属下是尾随她而至。少主昏迷三日，她不曾来此探望过。按照之前和少主的约定，一旦出现了可能暴露的情况，便——”
后面的话，心腹没有说，而是将手掌摊平，放在脖颈前，横向一抹。
这一间小屋内，透出深深的寒意。
薛振衣手中茶碗里的金银花尽数沉到底部，他闭上了眼睛。窗外的雨水敲打落在了窗框上，带着凉气的风自窗缝渗透进来，激得薛振衣浑身一哆嗦。
“等雨停了，咱们便回快活山庄吧。”薛振衣躺了回去，用被子将自己的头蒙住了。
他一阖目，便能看到顾横波那双不带一丝情感的眼睛。
从薛振衣来到快活山庄的那天起，他就没见过顾横波生气，也没见过她真心欢喜。她这个人喜欢热情妖冶的桃花，喜欢饮最烈的酒。
但桃花只是外皮，最烈的美酒也浇不起她寒冷的心。
顾横波，见生不喜，遇死不忧，桃花披身，酒气不散。可那又如何？她实在太过薄凉了。
次日风止雨停，日朗气清。
薛振衣遣了心腹先行，自己一个人前去快活山庄。
他还没出寺庙的门，就看到有几个小沙弥满面紧张，相互交谈着什么。
出于好奇，薛振衣便来到了小沙弥的跟前，笑意温和：“小师父，发生什么事情啦？”
为首的那个小沙弥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施主，我们几个在讨论咱们这儿的桃花。”
薛振衣听他们提及桃花，心脏似乎被什么戳中了一样，他忙追问道：“桃花，桃花怎么了？对了，咱们这的桃花为什么终年不调呢？”
“施主，你这算是问到点子上了。我是这些小沙弥里年纪最大的，已经十岁了，我听大人们说，从我出生的那年起，武陵源的桃花就没凋谢过。只是……一直没人知道是什么原因。所以小僧也无法为您解答这个问题。现在出问题了，就是这个桃花，它、它凋谢了！”
薛振衣顺着小沙弥所指的地方望去，发现院外的桃花已经落了满地，而那刻桃树，好像是被什么东西抽去了生命力，乍看上去没有什么异样，却让人觉得十分扭曲。
死亡的气息透过这个树木传达了出来。
薛振衣没由来的有些心慌。
他跑出寺庙，之前天边云霞般的桃花已经没了，只有一小部分还存活着。
那是快活山庄的方向！
薛振衣拔腿向快活山庄奔去，越靠近快活山庄，他的心跳动得越厉害。
等真的到了快活山庄门前，山庄内那棵遮天蔽日的桃树还在，它并没有像其他的桃树一样失去了生命。
不知为何，薛振衣看到了这个桃树，忽然有些安心。他跨入山庄后，他的脚步也随之放缓。
薛振衣用手接住迎风飘落的花瓣，他能感受到这片花瓣的生命在他的掌心跳动。虽然微弱，但能叫人感知到。
在袭人花香与醉人酒香当中，有股不同寻常的气味穿过庭院，闯入了薛振衣的嗅觉里。
这是——药香？
薛振衣瞳孔微微颤动，他顺着气味追寻到了厨房。
厨房的空地上，有一个土褐色的药罐，下面是小小的火炉。粉裙的少女执着蒲扇，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挥动着手中的蒲扇。
顾横波听到响动，便扭过了头来：“薛振衣，你醒了？”
“你……”薛振衣僵住了——顾横波左半拉身躯的肌肤破碎成了千万个碎片，有赤红的血肉暴露了出来，还有恶心的黄脓不时地渗出。
顾横波似乎是意识到了他为什么而惊讶，她低下头去看着破损不堪的自己，淡淡地说：“那天上山采赤目鹤，不小心让奇怪的虫子咬了，就这个样子了。”
“啊，有点儿倒霉。”顾衡波补充说道。
薛振衣仍然钉在原地，声音颤抖：“你、你要赤目鹤做什么……”
“安济坊的老和尚说赤目鹤能救你，我就去了啊。”顾横波说得理所当然。
下一刻，顾横波眼前一黑，跌入了一个不住发颤的怀里。
有温热的液体滴在了她的脸上，那液体顺着她脸颊滑到了她的唇角，她尝到浓厚的咸味：“薛振衣，你哭什么。”
哪知顾横波问完，薛振衣的喉咙深处传来了一声呜咽，而后就是排山倒海般的哭声。
顾横波有些纳闷，她不能理解，为何薛振衣忽然变得如此悲伤。
只不过呢，她眼下也没有力气去发问，她真的很累了，真的很疼了。
赤目鹤，这个草药是湘西这边特有的一种稀有药草，可解百毒。常常长在悬崖峭壁之上，或者深山幽谷之中。是万金难求的金贵药材。
而顾横波居然找到了三株，只为给薛振衣救命。
但她不会想到薛振衣早就化解了剧毒，功力提升了不少，根本无需赤目鹤解毒。不过赤目鹤也没浪费，最终都进了顾横波自己的胃。
顾横波其实不太愿意喝这个赤目鹤的，她总觉得这个药味道怪怪的，似乎有股血腥味。
每次她喝，都很想吐。但薛振衣硬是用灌的，也给她灌进去。
拒绝无果后，顾横波也只得认命了。
顾横波在床上一趟，便是整整大半年。这当中，她最外层的腐皮剥落，新肉破皮而出，光滑无暇。她恢复得还算不错，没有落下病根，甚至还胖了几圈。
不过呢，让她增肥的却不是薛振衣的厨艺，这人压根不会做饭，他只会跑到镇上，花白花花的银子，买最好的吃食带回来。
薛振衣曾试探性问了下顾横波可不可以这样花钱，得到了“从你工钱里扣”的答复后，薛振衣一口老血差点儿没喷出来。到最后，他还是默认了这个事情，看清楚了现实。
这半年里，薛振衣忙里忙外，生意他帮忙看着，老板娘他照顾着。
老实讲，在他过去的二十多年人生里，还真没这样忙碌过，更别说伺候谁，真的就是头一遭。
日子流水似地从指尖溜走，蹿得飞快，叫人回过神时，连它的影子都看不到。
倏忽就到了年底，薛振衣将要度过他在武陵源的第一个春节。
湘西的气候炎热潮湿，但是到了冬天，却是会下雪的。
这年就叫薛振衣遇到了，他常年居住在西南，西南山高林密，终年泡在暑气与炎阳当中，他从未见过雪花。
对于这种冰凉的六角冰晶，他十分好奇。他在圣山教的时候，就常常幻想，大地银装素裹究竟是怎样的景象。
当腊月二十八那天，他推开门扉的时候，银色的天地撞入了他的怀里。
有凉凉的雪花自空中洒落，薛振衣伸手，掌心泛起了凉意，这股凉意叫他兴奋无比。
“老板娘！你快起床！下雪啦！”薛振衣破门而入，将顾横波从床上拖了起来。
顾横波刚醒，鞋子也没穿，就被薛振衣拉到了院中。
薛振衣往前走了两步后，发现顾横波赤着双脚，便将她横抱而起，哈哈笑着：“老板娘！你看，是雪！”
顾横波被寒气一激，睡意全无，她看着院中红桃映新雪，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笑。
“我去！你哪位！”忽有声音闯了进来。
薛振衣还没反应过来，头上便“梆”的挨了一下，薛振衣被打蒙了。
下一刻，顾横波就不在他怀里了，而是到了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大叔怀中。
“横波，这臭流氓哪位？”大叔骂骂咧咧的，手中的棒子似乎随时会锤爆薛振衣的狗头。
顾横波瞟了眼薛振衣：“薛振衣，我的伙计。”
薛振衣看着那位大叔，感觉他一拳可以打哭十个自己，便不敢造次，只乖巧地问道：“您好，我是薛振衣，敢问您是？”
“他？他是我爹。”顾横波代为回答。
薛振衣人都傻了。
五
薛振衣小时候，常常溜出圣山教，在山下的茶楼酒肆里听人说书。
说书人常说的就是七剑合璧的事情，那个时候，他就在幻想，如果有一天能够变成除暴安良的大侠就好了。
薛振衣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他会跟自己儿时向往崇拜的英雄豪杰结下血仇，更不敢想象，有一天，他能亲眼见到说书人口中的传奇人物，对方上来还锤爆了他的头。
薛振衣不敢吱声，满脸呆滞，手不知放在何处。
他对面坐着一对夫妻，身材高大那位的是奔雷剑主大奔；眼下有颗泪痣，虽已年过四十，仍然能见当年风采的那位则是紫云剑主莎丽。
奔雷紫云二人抄着双手，上下打量着薛振衣。
莎丽率先发话，她温和地笑着：“你不用紧张，我们就随便问问。”
“啊，好……”薛振衣心跳如雷。
“你家住何处啊？”莎丽问道，“听你口音，不像是荆楚一带的。”
薛振衣心知他们常在江湖上奔走，不好欺瞒，便扯了个和自己圣山教近些的地方回话道：“我是矩州那边的。家里本来做医药生意，突然家道中落，便流浪至此。幸蒙老板娘收留，才得以混一口饭吃。”
莎丽与大奔对视一眼，没有说什么。
“你既然出身于医药世家，为何不去医馆谋生，反倒来我们这个酒庄？”莎丽盘算了半晌，继续发问。
薛振衣脑子转得倒是快：“我自幼贪玩，家中医术没有学到几分，医簿都没有，自然去不得医馆。”
大奔对这小子没啥好感，便怼道：“哦，没有医簿就不考了？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不上进了吗？”
莎丽伸手，在桌子下，将大奔的腿狠狠拧了一下。
大奔“嗷”的一声，十分不解：“老婆你掐我做什么！”
莎丽飞了一记眼刀过去：“我掐你了吗？瞎嚎什么？”
大奔很委屈，但不敢问，也不敢说什么。
莎丽似乎还想再问什么，但是顾横波端着饭已经到了：“爹爹娘亲，吃饭。”
薛振衣趁着这个机会，预备脚底抹油开溜：“我去帮老板娘端饭。”
大奔一把按住了薛振衣：“不用，你是客人，怎么能让你动手呢？坐着。”
这番话，大奔生生说出了一种咬牙切齿的感觉，令薛振衣觉得后背发凉。
“不用，爹，他是给我打工的，你让他去就好了。”顾横波看了眼薛振衣，说得十分自然。
薛振衣尴尬道：“还……还是我去吧，前辈您歇着就好。”
等薛振衣离开，莎丽立刻拉着自家女儿问：“横波，小薛来了这么久，怎么也没听你提起过？”
顾横波夹起一块肉，放到了莎丽碗里：“我刚开始只是想让他把医药费还我，以为他很快就会走，后来发现他还挺聪明的，就留在庄子里了。”
“医药费？这是啥？”莎丽不明所以。
顾横波便跟莎丽说了他们见面时的场面。
大奔和莎丽听完后面面相觑，哭笑不得。
大奔“嗨”了声，嘱咐顾横波道：“这种小钱，不必计较的，就当日行一善嘛。别这么死脑筋。”
顾横波若有所思：“这样么……可是我看他不像是没钱的样子。讨要医药费，似乎不是不合理的吧？”
大奔扶额：“闺女啊，以后若是有人落难，需要你出手帮助，能帮便帮，无需在意别的。无论那人贵贱，身上穿着什么。”
“嗯……可是，爹啊，不是比我们弱小的，才是需要我们扶助的吗？”顾横波仍是不解。
莎丽拍了下顾横波的手背：“好姑娘，爹爹说了，你就照做就好。有人需要你，那人不就是比你弱小了么？”
顾横波的脑子有些转不过来，她嚼着麻辣兔头，食不知味。
大奔见气氛不对，忙转移了话题：“哈哈哈，闺女，你这院子里的桃花，开得不错嘛！”
“嗯。”顾横波点点头，“今年调过一次，不过很快就好了。”
“是，这事我跟你娘亲也听说了，怎么会大片大片地枯萎呢？”大奔很在乎这些桃树的死活。
顾横波伸出左手，放在父母眼前：“之前上山采药，不小心被虫子咬了，虫子有毒，皮肤溃烂了一阵子，这半边身子的肉，都是新长的。”
莎丽还没听顾横波说完，就已经紧张心疼起来了：“这么大事情，你都不来个信？现在呢？现在好了吗？哎呦我的天，你这孩子！疼不疼呀！咋不跟我说呢？”
莎丽急到跳脚，她拉过顾横波的手，翻来覆去地看。
顾横波见莎丽着急，忙摆摆手：“没事啦，已经没事了。我采的是赤目鹤，正好给自己解毒了。我真的全好了。我没告诉你和爹爹，也是怕你们多想。哎，爹爹娘亲说，不能轻易欺瞒亲人，我没做到。但是……我不认为自己做错了……是不是很奇怪？”
面对顾横波这样的疑问，莎丽大奔先是一愣，而后恢复如常。
大奔安慰莎丽道：“你看闺女都好了，别太心疼啦！”
莎丽听到大奔这话就来气，伸手锤了大奔两拳：“你还说！当初是你说要姑娘一个人呆在山庄，让她入世历练的！她现在没内力，没武功，你不能好好照顾她就算了！还搁这儿说风凉话！”
大奔揉着被打疼的肩膀，奇怪道：“我哪说风凉话了？这不是事实吗？闺女都没事了，你在这里吵啥子？再说了，这么多年，她一个人过得挺好呀，不就磕了碰了中毒了，都是小事。咱那时刀山火海舔血的，不也过来了。媳妇儿~别大惊小怪了，我觉得还挺好的。成长嘛，哪能不磕磕碰碰的？”
莎丽气到翻白眼：“当爹都这么粗心，没救了！”
三人吵吵闹闹的时候，薛振衣已悄悄端着菜过来了。
大奔这时再看薛振衣，居然觉得顺眼不少，他便抬手给薛振衣斟酒：“来，小薛，谢谢你照顾我家丫头啊。”
薛振衣受宠若惊，手忙脚乱地接过那个瓷杯：“哪敢劳烦前辈啊，这……”
大奔将酒杯递给薛振衣后，自己却不喝酒，而是倒了一杯茶，与对面小子碰杯。
“我们过来陪横波过个年，这些腊肉香肠都是自家做的，小薛不要嫌弃啊。”莎丽夹了块腊肠给薛振衣。
薛振衣更慌张了：“谢谢莎丽前辈。”
“你别这么拘束，就当在自己家里一样就好。”莎丽又将一块五花肉放到了薛振衣碗里。
“小薛家中可还有人？”
薛振衣摇了摇头：“只有我一个了。”
“那就留在庄里过年吧。”莎丽打定了主意。
“谢谢前辈。”薛振衣感激莫名。
第二天，也就腊月二十九的时候，庄子里的四个人一起把山庄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
三十那天，庄门贴上了对联和福字。几人去了趟陵园祭祖，大奔在陵园多留了一会儿，其余三人率先回去了。
莎丽和顾横波准备着年夜饭，薛振衣则在一旁帮忙打下手。
新雪映红桃，新桃换旧符。夜里随着一声炮响，万千烟花升上天空，武陵源的各处都传来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烟火不绝，年味愈来愈浓烈。
快活山庄一行人坐在院中参天的桃树下，喝酒聊天。
大奔点了个炮竹，“嘣”的一声，窜出巨大的焰火。
顾横波很喜欢烟花，她跟在大奔身后，将他们带来的炮仗一一点燃，看着它们窜上天空，脸上出现了灿烂的笑容。
大奔又递给她几根小的火花棒，点燃后迸出星星似的火花。
“好看，谢谢爹爹。”顾横波惊喜地看着手中的火花棒。
莎丽拥着狐裘，看着在雪地里玩得不亦乐乎的父女二人，嫌弃道：“多大人了，还跟小孩子似的。”
她说完，将温好的酒到了一杯，递给了薛振衣：“小薛，喝酒。”
薛振衣将视线移回来：“好。谢谢前辈。”
“你们那边，过年也这样吗？”
薛振衣茫然地摇摇头，他圣山教离中原甚远，甚至并不在华朝的版图里——至少之前是这样。他们那里的风俗与中原迥乎不同，在他们那里，并没有“过春节”的概念。或者说，他们那里，并不是很重视“春节”，他们只过一天，并不会像这里一般，这么隆重。
这样过春节，薛振衣还是头一次。
不过，热闹不是他的，欢喜团圆也不是他的。
薛振衣觉得，自己跟这无边的喜悦、兴奋格格不入。
他是圣山教的少主，是月轮国的遗民。此后一生，注定奔波不定，犹如浮萍。
何况，他来此，为的是复仇。
只是时至今日，薛振衣的心境已经不大相同。
“小薛，我这个姑娘脾气有些古怪，你要多担待些。”莎丽的声音，将薛振衣的思绪拉回。
薛振衣垂首：“那是自然，不过前辈，我很好奇，为什么老板娘不会武功，也没有内力，但您却已经将紫云剑传给了她？”
莎丽笑笑，并没有回答，她扭头看着案几上白瓷花盆：“横波在这里呆了十五年了，不知还要待多久。我就期待着，有一天她能出庄看看这片天地。不过，她还有很多东西要学，我希望小薛能够教教她，教她一些入世要懂的道理。
“世界不止只有是非，更有情义。这么简单的道理，她用了十五年都没能明白。但是今年，不，是去年，她终于明白什么叫‘担心’了。甚至知道为了不让我跟大奔操心，隐瞒了自己中毒的事情，要是以前，她不会这样做的。小薛，我跟大奔其实很感谢你。真的。”
薛振衣见莎丽跟自己巴心巴肺，心中似乎有所触动。但他不知如何接话，只能回以沉默。
天边烟花绽放，院中积雪随风簌簌而落，在烟火与碎雪里，这片天地迎来了崭新的一年。
十五天后，大奔莎丽驱车离去。
大奔驾着车，也不用回头，就知道自家媳妇仍恋恋不舍地看着身后越离越远的快活山庄。他朗声道：“媳妇儿，别看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不用太过操心了。再说了，咱们离得那么近，又不是见不着。别太难过，你要是真的想自家闺女随时过来看就好。”
莎丽掀开轿帘：“我能不担心吗，也就你没心没肺的。哎！气死我算了！还好，小薛还能帮忙照顾照顾咱们闺女。”
大奔笑出声：“媳妇儿，你看到马车里那个细长的盒子了么？打开看看，别用手碰。”
莎丽按着大奔说的，打开了那个深色的盒子，她看到了一个比头发丝还细的东西，约三尺长：“这是什么？”
“薛振衣那小子除夕那天喝醉了，从他身上掉下来的。”大奔微微回头，“这个东西毒得很，我用闺女喝剩下的赤目鹤才解了毒。”
莎丽心下一惊：“这、这不会是？”
大奔笑道：“媳妇儿别慌，我倒想看看这小子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莎丽将盒子关上，神色严肃，却没有反对大奔。
两人驾着车，越走越远。
两年后的春天，有一批笑春风上了运往岳阳的马车。
薛振衣清点完数目后，目送着马车离去，他手心里有封来自盟主府的信，悄无声息地化作了粉末。
顾横波见薛振衣的神色有异，便问道：“薛振衣你怎么了？”
薛振衣将粉末洒在了身后，他从怀里摸出了一枚琉璃珠，他将这颗珠子系在了薛振衣腰间，扯了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老板娘，这个是辟邪角做成的珠子，可辟易一切毒素，你带着。”
顾横波捏起那颗珠子，奇怪道：“你送我这个做什么？”
薛振衣摇摇头，自嘲道：“你就当我，怕你被虫子咬吧。”
顾横波的心突然跳得很快，她若有所思，而后拉住薛振衣的手腕往回走：“走罢，咱们回家先。”
彼时桃花如雨而下，粉色的花瓣铺在地上，像是被水稀释过的鲜血，并不艳烈，却足够触目惊心。
又月余，岳阳生疫。
直至春暮，疫灭，薛振衣亦亡。
尾声
薛振衣彻底丧失意识之前，依稀看到了圣山教清冷的圆月，武陵源终年不谢的桃花。似乎还有淡淡的酒香，将他包围起来。
他整整三年的时光消耗在了这片桃林里。
桃花如火，酒香清冽。
传说中的世外桃源，不外乎如此。只要他愿意，他可以躺在这片桃花林中，度过他的余生——和他喜欢的姑娘一起。
但，薛振衣是个很执拗的人，认定了的事情，便会一条路走到黑。
他的复仇如此，他的喜欢也如此。
若问有什么可惜的，大约是，他喜欢的姑娘，是个只论对错的人。
他终与那样明艳的桃花，热烈的美酒，格格不入。
从圣山教覆灭的那一刻起，所有的结局都已经写好了。
薛振衣不属于这里，他只属于圣山教凄清的笛音，与苍白的月光。
花香浓烈，落英缤纷。
花海当中，顾横波执剑而立，另一只手，则抱着死去的青年的头颅。
柳颉之震惊于百花齐放的异样风景：“这是……”
顾横波没有理他，只是收剑回鞘，抱着薛振衣的头颅，悄然离去。
“横波，你愿意修习这个功法吗？可能要花费你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时间。也可能，你一辈子都堪不破这门功法。”
莎丽将选择权交给了顾横波。
武者么，锻体和练气缺一不可。
如今顾横波再难锻体，只能从练气上另辟蹊径。如果她内力充盈，哪怕是一挥手，都可以压制住旁人，剑的路数便不那么重要了。
顾横波瞥了眼父母递过来的老旧心法，上面的字迹隐约可见——“沐春风”。
她不能理解紫云剑的精髓，武学难以精进，沐春风是个不错的选择。
沐春风这门心法，就是让人将内力修习到极致。
如若完全掌握，便可用内力供养一山草木，掌枯荣，判生死。
只是有一点，大成之前，不可催动内力一丝一毫，否则前功尽弃。而这期间，需要修习者将体内内力散布到四面八方，他本人体内没有任何内力。也就是说，万一有仇家来寻，这人是没有自保之力的。
故，沐春风威力巨大，心法也不是什么秘密，却少有人选择学它。
因为你不知道，你需要多久，才能真正学完。
可这却是顾横波唯一的选择了。
“我学。”
顾横波说。
此后十七年，她一人留在了快活山庄。在众人面前，终日是那般粉裙微醺的模样。无人知晓她究竟忍受了多少孤独。
顾横波没有感情，只论对错。
她也以为自己的修行可以很顺利，直到她在第七个年头，顺利突破最艰难的一刻，但她的心法却没有完全习成。她看着漫山遍野的桃花，又看着自己手中白瓷花瓶里，久久不开的枯枝，十分疑惑。
随后是漫长的十年，也是她最为崩溃的十年。
等手中枯桃绽放，她足足等了十年。
如今苦尽甘来，顾横波却不开心。
她不明白，薛振衣明明做错了，自己杀了他是对的，为什么心里会有些后悔。
自己错了吗？
顾横波将头颅埋藏好，已是日暮西山。
山中花仍开着，清香遍地。
有风拂过顾横波的衣袖，吹散了她周身的酒气。
乱发拂过脸颊，乱红逐风而去。
她这一醉，卧倒在桃花源中一十七年。
终归是，一朝沐雨化春风。
酒醒人散。
END
醉卧桃源十七载，一朝沐雨化春风。
引子
“你为何要助我？”紫衣男子将手伸进了陶罐里，一条纯黑色的蛇缠绕而上，盘踞在了他的掌心。那蛇双目赤红，本该是殷红色的信子，却是诡异的蓝色。
男子信步走下台阶，俯下身躯，垂头注视着半跪在他眼前的人。已爬到他肩头的黑蛇亦昂着头，吐着信子，口中发出“嘶嘶”的声音。
“盟主府亦想除去七剑，有共同利益，何乐不为？”那人笑笑，眉眼若春水般动人，明媚无俦，“少主不妨细想，圣山教已灭，又有谁能想到，这些是您的手笔呢？您大仇得报，我盟主府赚一个名声，合作共赢。少主若是担心此为陷阱，到时候，只管将在下的这封加了盟主印的手书，昭告天下，盟主府自当身败名裂。届时武林必然有阵腥风血雨，少主只管坐收名利。”
紫衣男子闭上了眼睛，鸦羽般的睫毛微微颤动，他将一个药瓶扔了过去：“此乃噬心蛊，需定期服用解药。小公子，我想看到你的诚意。”
柳颉之伸手，将药丸塞进了嘴里，吞服而下：“薛少主是爽快人，在下就祝你我大计功成。”
薛振衣冷笑，对柳颉之的示好视而不见。他背过身去，比了个“请”的手势：“小公子请回。”
柳颉之拱手作别：“后会有期。”
一
薛振衣来到快活山庄的时候，很狼狈。
但是这个狼狈，却不是装的，他是真的倒霉，甫至武陵源的地界儿，就遇到了山洪，被冲出了好远。
他是在溪水边被一个姑娘捡回来的。
姑娘长得很文静，喜欢穿粉色的衣裳，她的身上却总带着淡淡的酒香。
薛振衣在床上躺了三天，才打听到这姑娘的名字——顾横波。
薛振衣折下一只桃花，临窗而坐。他的一双眼睛拈带笑意，注视着院中打水的姑娘。春风和煦，悄然吹起他的发丝，修长手边，一碗烈酒。美酒清冽，花香醉人，人比桃花艳。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若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薛振衣吟着一首小词，轻松惬意。
桃花树下的他，眉眼如画，紫衣黑裙横卧于花丛中，端的是潇洒风流。任凭哪个姑娘看，也不会不心动。
可惜，快活山庄的老板娘，是个不解风情的，她面无表情地下了逐客令：“醒了就走吧，记得把医药费给我。”
本风流倜傥的薛振衣肉眼可见的石化了一下，他心道不对啊，这怎么不按套路来？他连忙说：“老板娘，我没钱。”
“穿得起缂丝的衣裳却没钱付医药费？”顾横波单手叉腰，歪着脑袋看着赖在自己屋内的人。
紫衣少年的笑僵在了脸上：这丫头不好糊弄。
“老板娘与人为善，不如就免了我这医药费？”
粉裙少女用手托着下巴，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说：“我这是酒庄，不是寺庙。我是老板娘，不是活菩萨。给钱。”
薛振衣一时不知怎样答话，嗫嚅半晌也没吱声。
顾横波疑心这人是想赖账，便走过去，拽着薛振衣的衣领，把他从床上拽了下来，往外拖。
“哎哎哎！老板娘你干啥！”
“报官。”顾横波拖着他往门外走。
薛振衣也记不清最后是怎样，反正就是他同意了留在快活山庄，给顾横波打工还债。
他越想越不对，按说七剑传人不是该日行一善么，这顾横波怎么还在乎这么几个钱呢？还要拉他去报官？
薛振衣也不敢问，也不敢说。
他只是默默观察着顾横波，他发现，顾横波那日还救回来几只小兔子。她将这些小家伙养在了后院的鸡圈里，鸡兔同笼。每日喂养，得空了还会带着兔子溜达溜达，十分尽心尽力。顾横波还喜欢抱着兔子，一下一下地撸着，给它们顺毛。
薛振衣坚定不移地认为，这不过是一个有些抠门的姑娘。
直到有天晚上，他送完了酒，回到快活山庄时，他看到院内的餐桌上，摆着酒肉，香气四溢。
“呦！老板娘居然舍得买肉啦！啥肉啊？”
顾横波将嘴里的骨头吐了出来，又撕下了一条腿递给了薛振衣。
薛振衣正啃得起劲，就听到顾横波轻飘飘地说：“家里养的兔子啊。”
薛振衣忽然就觉得嘴里的肉不香了！
二
顾横波最奇怪的一点，就是她卖酒从不与人讲价。无论来买酒的人是贫是富，她的酒，该多少钱就是多少钱，绝不多收一分，也绝不少收一毫。
如果买酒的人再没眼力见，坚持如此，恐怕就要起争端了。但是无论如何，顾横波从未生过气，只是跟人讲理。
似乎这些买酒的人也知道现在这个快活山庄庄主是个怎样脾气的人，所以，尽管顾横波讲理到有些冷酷无情，大家也多有容让，不过分计较。
快活山庄绝不讲价这件事，也成为众人心照不宣的一条潜规则了。
只是这么个情况，在一个叫薛振衣的人到来之后，就有所改变了。
端午那天，暑气正盛，整个大地都冒着丝丝热气。
尽管热成这样，快活山庄前还是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谁叫今年的端午，破天荒的，快活山庄开始赠酒了！
这还是顾横波掌快活山庄后的头一遭，真真少见得很。
绯红的桃花林下，快活山庄当中，紫衣青年笑容灿烂，被前来取酒的人众星拱月般地簇拥在中央。他左手拿着艾草，右手拿着酒坛，忙得不亦乐乎。
在他身旁的粉衣女子，则有些僵硬，若非有人主动上前搭话，便不出声。她很不适应这种状况，手心里有着细细的一层汗水。
好在还有青年帮忙，她不至于太过惊慌失措。
两人一动一静，配合得倒也默契。
百坛雄黄酒很快就送完了，等到了傍晚，余下的也卖了干净，只剩下了一坛。
顾横波将银钱入账，算了算一天的收入，有些疑惑：“往年只能卖出十之七八，今天就算刨去送的，入账的银两却也比往年多出两成。这是为何？我这酒明明和以前一样的价格，那些人哪怕没有白送的名额，却也愿意掏钱再买，我想不通。”
薛振衣刚擦了把脸，面上湿漉漉的，还未干。他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水痕，坐到了顾横波身边：“做生意呢，固然追求利润。不过偶尔舍弃一些小的利润，却可以收获更多银钱——或者不是银钱。老板娘，你想啊，你为什么喜欢吃镇上四井那家的包子呢？”
顾横波道：“那家的老板老是多给我一两个。”
薛振衣抚掌：“这就是了。”
“可我也按照正常的价格付了啊。”顾横波捏起一枚铜板，态度认真严肃。
薛振衣一时无语，不知如何作答，他想了想后说：“那，老板娘是不是会觉得人家对你好，多有照拂，下次也不好意思不去？”
顾横波缓缓点头，旋即喃喃自语：“这就是爹爹娘亲说的‘人情世故’吧？”
薛振衣没有答话，而是抬手拿起一个粽子，笑嘻嘻的：“忙了一天总算可以休息啦！咱们过节咯！”
顾横波却从怀中掏出一小袋钱，打断了薛振衣：“这是你这几个月的工钱，我已经把你的医药费和伙食费扣出来了。你吃完后明天就走吧。”
薛振衣将肉粽放在了糖碗里，往前推了推，笑道：“是我哪里惹老板娘生气了吗？老板娘要赶我走？”
“你没做错啥，是我从来没想过要多一个伙计，这么些年，我一个人过惯了。多一个人我不习惯，钱我跟你算清楚了，明天就走吧。”顾横波将钱袋塞到了薛振衣手里。
薛振衣双目微垂，将肉粽挑了出来，放在了顾横波碗里：“老板娘，我无家可归了。你就当可怜可怜我，收留我吧。我不要你的工钱，只要包吃包住就好了。”
顾横波单手托腮，望着身边的男子，说：“你要是家里有什么冤屈，可以去报官。要是无家可归，可以去朝廷设的安济坊。”
“不，我就想待在快活山庄。”薛振衣往软塌上一躺，尽显无赖之状，他心头盘算了片刻后又坐了起来，“老板娘，你留着我，我还可以帮你应付你不会的‘人情世故’。”
顾横波仍旧保持着之前的动作，但她眼神已略有细微的变化。
“好。不过我跟你说清楚，工钱你还是要拿，一会儿咱们得立个字据。”顾横波用筷子架起了肉粽一角，送入口中。
薛振衣稍稍凑前，脸上堆满了笑容：“好好好，我都听老板娘的。”
两人刚把酒开封，便听见有急促的敲门声。
顾横波起身：“你把粽子给我剥了，我去看看。”
“哎，好嘞。”薛振衣立刻将盘子里的粽子挑了出来，动手拆开。
只是没一会儿，前厅突然传来凶狠的叫骂声。
紧接着就是各种物件破碎的声音，还有人摔倒在地沉闷的声响。
薛振衣正准备去探个究竟，却见顾横波已折身回来，但她的脸上分明多了五个指头印子。
“老板娘，怎么了？”薛振衣扶住她的肩膀，紧张地询问着，眼中已有丝丝怒气。
顾横波摇摇头，说：“没事，那人没拿到免费的雄黄酒，有些不开心，我把雄黄酒拿去就好。”
“这分明是欺负人，他没拿到是他的事情，明年再来就是，欺负一个小姑娘算什么！”薛振衣怒意已经掩饰不住，“老板娘你待着，我去就好。”
说完，薛振衣便抬脚往前厅去。
顾横波急急赶上去，将最后一坛雄黄酒塞到了薛振衣手中：“酒你忘带了。”
“别想了，他今年喝不到了。”薛振衣没有理会顾横波，径直往前走去。
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动，顾横波见动静太大，便赶去了前厅。
等顾横波到了那里，发现刚才那些气势汹汹的汉子们缩成了一团，一个个都哀嚎不止。
顾横波蹙眉：“薛振衣，你怎么可以打人呢？”
薛振衣正欲解释，却见顾横波将几锭碎银放在了那些人手边，说：“这是我伙计打你们的医药费，你们收了便算私了，若是有异议咱们就去衙门。”
那几人理亏，哪里敢再上府衙，急忙领了碎银，连滚带爬地出了快活山庄。
薛振衣依旧有些愤懑：“老板娘你给他们银子作甚？还有，雄黄酒他们没拿到是他们来晚了的缘故，就算咱们有，也不必给他们。”
“娘亲说，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可以跟客人动手。”顾横波将地上被推倒的桌椅扶好，放回原位，薛振衣连忙帮忙打下手。
“至于雄黄酒，不是你说要照拂客人的吗？”顾横波眼神真挚。
薛振衣哑然失笑。
他安静了一会儿，才徐徐开口：“老板娘，咱们去吃饭吧。”
“你听说了吗？”顾横波将一碟糕点放在了薛振衣面前。
此时距离端午节，已经过去了整整七天。
薛振衣拿了一个，放进了嘴巴里，含糊不清地问：“什么？”
“端午那天前来抢酒的那个几个人，他们全家都死光了。”顾横波见薛振衣嘴中的糕点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便又塞了一块到他嘴里。而她本人，对眼前的吃食却是兴趣缺缺。
薛振衣本在好好算账，他听到顾横波提到这件事，手上一顿，一个墨点滴在了账本上。
顾横波立马将账本扯过来，吹了吹，等到墨迹干透，她才再将账本放了回去。
而薛振衣也恢复如常，笑问：“哦？怎么个死法？”
顾横波喝了口酒，有些紧张兮兮的：“听说，他们一家都是被蛇咬死的。你说，这会不会是端午那天没喝雄黄酒的缘故啊？早知道，那天我就把酒给他们了。”
薛振衣抬手在顾横波脑门儿上戳了一戳：“老板娘，子不语怪力乱神，不会的。再说了，若是真的跟雄黄酒有关，若将酒给他们，岂不是被咬的就是我们了？不过啊，正好，借机放出风声去，说咱快活山庄的酒可以驱邪避灾，趁机涨价。”
“不妥，不可以骗人。”顾横波斩钉截铁地否决了这个想法，“再说了，如果利用死者去做文章，良心何在？薛振衣你心术不正啊。”
薛振衣尴尬地笑了两声：“老板娘我错了我错了，我就顺嘴一提，怎么会做这等缺德的事情呢？”
顾横波警惕地盯着他：“如果让我听到类似‘快活山庄的酒有驱邪避灾之功效’的话，无论是不是你放的风声，你就给我滚蛋！”
薛振衣忙指天赌咒，保证绝对不会扯这等胡话。再三保证后，顾横波才将将相信了他。
“不过老板娘啊，咱这儿的桃花，怎么一直不凋谢呢？”
有微风拂过，裹挟花香，夹带落红。
薛振衣伸出手去，掌心正接住几瓣儿桃花。他来快活山庄快有半年了，他来时漫山遍野的桃花，落英缤纷。而现如今，盛夏已至，武陵源依旧是十里桃林，远望去如灿如朝霞。
这片热烈妖娆的桃花，似乎永不凋谢。
顾横波垂首望向手边的白瓷花盆，盆中一只干枯的桃枝，与这样盛大的繁花景象格格不入。
她摩挲着手里的白瓷花盆，垂首不语。
三
南方的夏天总是漫长的，每至夏日，武陵源多雨，总是一下就是缠缠绵绵数日。
在这些日子里，来快活山庄买酒的人并不多。
所以顾横波在大把大把的时间里，总是坐在屋檐下，撑着脑袋，看着院中的桃花发呆。
薛振衣若是不主动搭话，她便一直沉默着。
“老板娘，听说，你是紫云剑主，七剑之一哎。”薛振衣搬了个小板凳，坐在了顾横波旁边。
顾横波点头，默认了这件事。
薛振衣眼中蕴含着笑意，声音里还透着几分好奇：“我来了几个月，怎么从未见老板娘练剑？”
顾横波没有搭话，只是出神地望着地上被雨打碎的桃花瓣。
薛振衣见顾横波态度冷淡，便突然击出一掌，打在了顾横波肩头。
哪知顾横波完全没有闪避开来，生生被这一掌击飞了出去。
在触及顾横波肩头的瞬间，薛振衣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他这一掌，似是打击在了棉花上。有种温和的力量，将他的凛冽之气化去。但是，这个力量好像并不是内力，或者说，如今的这个紫云剑主，体内没有半分内力。
顾横波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掌打得发蒙，她在雨中躺了好一会儿，才感受到凉意还有肩头的疼痛感。
“……”
“……”
顾横波爬了起来，揉着肩膀，与薛振衣四目相对。
薛振衣笑得很勉强，他真的怕极了：“哎嘿嘿老板娘……老板娘息怒，我、我只是想试试你的武功，我不知道你真的没有内力啊！”
其实这句话，完全没有什么用处。
“哦。这样啊。”顾横波想了一会儿，点点头，态度很好，并没有生气的迹象。
她回到屋檐下，拧着宽大的衣袖，嘟囔道：“衣服湿了，我得回去换一件。”
薛振衣跟着她进屋，不住赔笑道：“老板娘，你别生气啊，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顾横波扯过薛振衣手里的衣角，垂首道：“我没生气，你先出去吧，我换衣服。”
薛振衣面上泛红，他忙点着头，背过身去：“好好好，我这就出……”
话还没说完，薛振衣忽然将顾横波猛地扯到自己怀里，带着她顺势往地上一滚。
又听得“咄咄咄”的几声，有什么钉在了地板上。
顾横波寻声看去，有数枚飞镖插在地上。
“老板娘，小心了。”薛振衣用手帕盖在飞镖上，迅速拾起，而后指尖发力，纷纷扔了回去。
“蝎心刺，估计是鬼童子来了。”薛振衣将顾横波按在了桌子下，“老板娘你先在这里待会儿，我去会会他。”
话罢，薛振衣破门而出，裹风带雨奔向院中。
薛振衣在院中站定，果真看到院子旁边的围墙上，有道绰绰人影。
来人身材矮小，面若晓月春花，粉扑扑的小脸蛋上抹着细细的粉儿。乍看上去，真的就是一个惹人爱的孩童。
这位就是圣山教之前的左护法了，他在当年中原武林攻打圣山教的时候，临阵倒戈，泄露了消息给武林盟。圣山教之战后，又被武林盟抛弃。
薛振衣恨极了这个叛徒，所以，哪怕在逃亡的途中，他也没忘了追杀此僚，还下了圣山教的诛杀令。
不过他没想到的是，不等他自己去找这鬼童子，鬼童子倒是主动杀上门来了。
“嘻嘻，薛少主别来无恙啊。”鬼童子上身穿着大红色的袄子，下半身套着绿色的裤子。这身衣服肥大臃肿异常。鬼童子穿上这身，就好像是小孩儿偷穿大人的衣服似的，滑稽可笑当中，却又透着一丝诡异的危险。
薛振衣张嘴，正欲说什么，却见顾横波撑着伞走了出来。
“老板娘你先回去，我没事。”薛振衣又惊又怕。他怕自己是圣山教少主的事情败露，又担心这个没有内力的姑娘受伤。
顾横波看都没看薛振衣，扬手指着门外，冷冷道：“要打出去打，别打坏我庄子上的东西。”
薛振衣哭笑不得。
鬼童子阴森森地笑着：“紫云剑主的地盘，老夫可不敢造次。小子，走罢。”
薛振衣回望了眼顾横波，怕她紧张，便开口安慰道：“老板娘放心，我一定活着回来。”
“既然是仇家上门，恩怨自断，死生自负，不要牵扯到别人就好。”顾横波折身，头也不回地进了屋，顺手还带上了门。
鬼童子在围墙上笑得打跌：“你看看，人家可不愿与你扯上关系呢！”
薛振衣觉得很冷，这种冷不是四周的雨水造成的，而是心脏的最底层，似有薄冰蔓延而上，令他如坠冰窟。
鬼童子的笑声比哭还难听，又与狂风骤雨夹杂混合在一起，惹得薛振衣厌烦无比。
“唰！”
冷光劈开雨水，割裂冷风，直取鬼童子的眉心。
鬼童子霍然往后一退，避开那细针。他后脚跟落地的瞬间，薛振衣已闪身到了他的跟前。
薛振衣自空中落下，他右手已然变成紫黑色，升腾的毒气肉眼可见。
鬼童子不敢硬接薛振衣的毒掌，只得一退再退。
两人缠斗不休，已然出了快活山庄的院落。
薛振衣袖中滚落一条细丝，细丝不过三尺长，看似柔软，但经他之手，迸发出骇人的力量，竟将眼前的树木凌空折断。
鬼童子心中暗道不好，他一眼就认出，那不起眼的细丝，正是圣山教教主的“无情剑”。这把剑，肉眼几乎不可见，剑身还带着毒。因杀人时不见血，无剑身无剑鞘，稍有不慎便伤及剑主，故称作“无情剑”。
鬼童子不敢与无情剑硬碰硬，奋力一挥袖，团聚一团内力，撼动长风，将剑尖打偏。
薛振衣双指夹着无情剑，将剑抵在了鬼童子跟前。
鬼童子这次却不再躲避了，他十指张开，枯木似的手指将无情剑跟自己眉心隔离开来。他右腿则向上踹去，宽大的裤筒也甩到了上面。
这一下子，反倒将薛振衣逼退数尺。
薛振衣有毒掌毒剑护身，鬼童子亦有他的过人之处。
那就是他身上滑稽到有些丑陋的红衣绿裤，这身衣裤其实是在各类毒虫的汁液里浸泡过的。还有些少见的毒物，也曾附着在这身衣服上。这衣服又是由天琊蛛吐的丝织成的，韧性极好，轻易不能砍破撕烂。严格论起来，薛振衣的五毒掌与这红衣绿裤相比，还算落了下风。
而且更要命的是，薛振衣本身的实力，就远远不及鬼童子。
如今只是勉强一战。
怎么办？
薛振衣在快速思考着这个问题。
鬼童子自然是不肯留给他喘息的机会，他见眼前的小子稍有犹豫，便疯了似地冲了上去，一爪一拳，头向前一啄，连续三击都落到了实处。
薛振衣嘴角渗出浅浅的血迹。
“呵呵，小子，我跟着你爹也算出生入死，过过命的人了。只是呢，天不遂人愿，武林盟攻入。老夫没办法啊，老夫只是想活着呀。哈哈哈哈。”鬼童子自辩地说道，而后话锋一转，凶煞之气溢了出来，“你又何必非要对我赶尽杀绝呢？你若撤了本门的诛杀令，老夫便重新臣服于你，继续尽主仆之谊。”
薛振衣双瞳迸出惊人寒意：“若我不依呢？”
鬼童子笑容狰狞：“那就休怪老夫不顾昔日情谊了！看招！”
转瞬，鬼童子漆黑的爪子便悬停到了薛振衣头顶。
危机关头，薛振衣将无情剑刺入掌心，无情剑的毒素顺着血液流过薛振衣的每一寸血脉，跟他的五毒掌丝丝相融。
薛振衣迎着鬼童子的毒爪而上，右手食指和中指弓起，深深戳进了鬼童子的眼眶！
鬼童子的痛呼令人毛骨悚然。
有黑烟自鬼童子的眼眶而出，他的一双眼珠子，已经落在了泥地上。
薛振衣没有停手，而是借着这个机会冲上去，左手掐住了鬼童子的咽喉，右手则穿透了鬼童子的胸膛。
淌血的心脏出现在了薛振衣的手里，他怀着深深的恨意与冷酷的怒火，将那团还在跳动的血肉，捏成了肉泥。
与此同时，他的右手血管化成危险的深紫色，乌黑的鲜血自他口中不住涌出。
薛振衣哽咽着，喉咙里发出不成字句的呜咽声。
他往回走了几步，眼前金星横撞，每件事物都重重叠叠的。
薛振衣扶着边上的树干，踉跄地往前走着——不，爬着。
他感受到泛着恶臭的血液正不断自他口中、耳中、眼中、鼻中冒出。他所过之地，留下了一连串乌黑的血痕。
就在他昏死过去的前一瞬，薛振衣看到了一片粉色的裙角。
他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那片旖旎的桃花，姑娘却后退了一步，令扑了个空。
薛振衣“噗”地笑出声来，嘴中又冒出了无数血沫子，他的眼泪也顺着雨水流淌了下来。
四
薛振衣清醒过来时，朦胧之间看到头顶上有些老旧的天花板，房间里还泛着淡淡的霉味。
这里应该不是快活山庄……
薛振衣撑着床板，奋力坐了起来。他的头十分的沉重，似有什么东西要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少主，你醒了？”有个声音传了来。
薛振衣将头偏向床边，看到了自己的心腹，他略松了一口气，只是嗓子如同火烧过一样，嘴唇干燥到裂开丝丝血口。
心腹递上了一杯金银花茶，给薛振衣润喉。
“少主，那日鬼童子闯入，是属下们办事不利，还请少主责罚。不过属下看过了，少主经此一役，不仅没被鬼童子的红衣绿裤所伤，反倒是毒术更加精进了。”
听到心腹这样说，薛振衣垂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他的掌心仍然是黑色的，但是随着他意念一动，这股黑气也随着消散。
“也就是说，有些蛊术，我不必再靠笛子催动了。”薛振衣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正是如此，属下恭喜少主。”
薛振衣摆摆手，示意对方起来。而后他边饮茶边布置任务：“让弟兄们盯紧各处，七剑若是出现，记得回我，特别是虹以歌。盟主府那边也别忘了盯着。”
“是！不过少主，盟主府的小公子前一阵子大病了一场，许久没有出来活动了。但是恒山派新任的掌门，似乎是盟主府暗中选定的。这个人哪怕在屋里窝着，尚能翻出这般风浪来，属下以为，此人不足信。”心腹的担忧溢于言表。
薛振衣托着手中的茶碗，陷入了思考当中：“确实如此，柳颉之太过狡猾，根本不是好合作的对象。而且他当初来找我的理由，太过牵强。不过事已至此，我断无再退之意。且走一步看一步，左右你我也再无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大不了玉石俱焚。”
越往后说，薛振衣言语间的寒意便更甚。
心腹垂下眼睫，拟了这道命令。
“对了，这是何处？”薛振衣四顾茫然。
“这是武陵源的一处寺庙，少主与鬼童子纠缠之后，快活山庄庄主便到了，是她将少主带来的，属下是尾随她而至。少主昏迷三日，她不曾来此探望过。按照之前和少主的约定，一旦出现了可能暴露的情况，便——”
后面的话，心腹没有说，而是将手掌摊平，放在脖颈前，横向一抹。
这一间小屋内，透出深深的寒意。
薛振衣手中茶碗里的金银花尽数沉到底部，他闭上了眼睛。窗外的雨水敲打落在了窗框上，带着凉气的风自窗缝渗透进来，激得薛振衣浑身一哆嗦。
“等雨停了，咱们便回快活山庄吧。”薛振衣躺了回去，用被子将自己的头蒙住了。
他一阖目，便能看到顾横波那双不带一丝情感的眼睛。
从薛振衣来到快活山庄的那天起，他就没见过顾横波生气，也没见过她真心欢喜。她这个人喜欢热情妖冶的桃花，喜欢饮最烈的酒。
但桃花只是外皮，最烈的美酒也浇不起她寒冷的心。
顾横波，见生不喜，遇死不忧，桃花披身，酒气不散。可那又如何？她实在太过薄凉了。
次日风止雨停，日朗气清。
薛振衣遣了心腹先行，自己一个人前去快活山庄。
他还没出寺庙的门，就看到有几个小沙弥满面紧张，相互交谈着什么。
出于好奇，薛振衣便来到了小沙弥的跟前，笑意温和：“小师父，发生什么事情啦？”
为首的那个小沙弥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施主，我们几个在讨论咱们这儿的桃花。”
薛振衣听他们提及桃花，心脏似乎被什么戳中了一样，他忙追问道：“桃花，桃花怎么了？对了，咱们这的桃花为什么终年不调呢？”
“施主，你这算是问到点子上了。我是这些小沙弥里年纪最大的，已经十岁了，我听大人们说，从我出生的那年起，武陵源的桃花就没凋谢过。只是……一直没人知道是什么原因。所以小僧也无法为您解答这个问题。现在出问题了，就是这个桃花，它、它凋谢了！”
薛振衣顺着小沙弥所指的地方望去，发现院外的桃花已经落了满地，而那刻桃树，好像是被什么东西抽去了生命力，乍看上去没有什么异样，却让人觉得十分扭曲。
死亡的气息透过这个树木传达了出来。
薛振衣没由来的有些心慌。
他跑出寺庙，之前天边云霞般的桃花已经没了，只有一小部分还存活着。
那是快活山庄的方向！
薛振衣拔腿向快活山庄奔去，越靠近快活山庄，他的心跳动得越厉害。
等真的到了快活山庄门前，山庄内那棵遮天蔽日的桃树还在，它并没有像其他的桃树一样失去了生命。
不知为何，薛振衣看到了这个桃树，忽然有些安心。他跨入山庄后，他的脚步也随之放缓。
薛振衣用手接住迎风飘落的花瓣，他能感受到这片花瓣的生命在他的掌心跳动。虽然微弱，但能叫人感知到。
在袭人花香与醉人酒香当中，有股不同寻常的气味穿过庭院，闯入了薛振衣的嗅觉里。
这是——药香？
薛振衣瞳孔微微颤动，他顺着气味追寻到了厨房。
厨房的空地上，有一个土褐色的药罐，下面是小小的火炉。粉裙的少女执着蒲扇，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挥动着手中的蒲扇。
顾横波听到响动，便扭过了头来：“薛振衣，你醒了？”
“你……”薛振衣僵住了——顾横波左半拉身躯的肌肤破碎成了千万个碎片，有赤红的血肉暴露了出来，还有恶心的黄脓不时地渗出。
顾横波似乎是意识到了他为什么而惊讶，她低下头去看着破损不堪的自己，淡淡地说：“那天上山采赤目鹤，不小心让奇怪的虫子咬了，就这个样子了。”
“啊，有点儿倒霉。”顾衡波补充说道。
薛振衣仍然钉在原地，声音颤抖：“你、你要赤目鹤做什么……”
“安济坊的老和尚说赤目鹤能救你，我就去了啊。”顾横波说得理所当然。
下一刻，顾横波眼前一黑，跌入了一个不住发颤的怀里。
有温热的液体滴在了她的脸上，那液体顺着她脸颊滑到了她的唇角，她尝到浓厚的咸味：“薛振衣，你哭什么。”
哪知顾横波问完，薛振衣的喉咙深处传来了一声呜咽，而后就是排山倒海般的哭声。
顾横波有些纳闷，她不能理解，为何薛振衣忽然变得如此悲伤。
只不过呢，她眼下也没有力气去发问，她真的很累了，真的很疼了。
赤目鹤，这个草药是湘西这边特有的一种稀有药草，可解百毒。常常长在悬崖峭壁之上，或者深山幽谷之中。是万金难求的金贵药材。
而顾横波居然找到了三株，只为给薛振衣救命。
但她不会想到薛振衣早就化解了剧毒，功力提升了不少，根本无需赤目鹤解毒。不过赤目鹤也没浪费，最终都进了顾横波自己的胃。
顾横波其实不太愿意喝这个赤目鹤的，她总觉得这个药味道怪怪的，似乎有股血腥味。
每次她喝，都很想吐。但薛振衣硬是用灌的，也给她灌进去。
拒绝无果后，顾横波也只得认命了。
顾横波在床上一趟，便是整整大半年。这当中，她最外层的腐皮剥落，新肉破皮而出，光滑无暇。她恢复得还算不错，没有落下病根，甚至还胖了几圈。
不过呢，让她增肥的却不是薛振衣的厨艺，这人压根不会做饭，他只会跑到镇上，花白花花的银子，买最好的吃食带回来。
薛振衣曾试探性问了下顾横波可不可以这样花钱，得到了“从你工钱里扣”的答复后，薛振衣一口老血差点儿没喷出来。到最后，他还是默认了这个事情，看清楚了现实。
这半年里，薛振衣忙里忙外，生意他帮忙看着，老板娘他照顾着。
老实讲，在他过去的二十多年人生里，还真没这样忙碌过，更别说伺候谁，真的就是头一遭。
日子流水似地从指尖溜走，蹿得飞快，叫人回过神时，连它的影子都看不到。
倏忽就到了年底，薛振衣将要度过他在武陵源的第一个春节。
湘西的气候炎热潮湿，但是到了冬天，却是会下雪的。
这年就叫薛振衣遇到了，他常年居住在西南，西南山高林密，终年泡在暑气与炎阳当中，他从未见过雪花。
对于这种冰凉的六角冰晶，他十分好奇。他在圣山教的时候，就常常幻想，大地银装素裹究竟是怎样的景象。
当腊月二十八那天，他推开门扉的时候，银色的天地撞入了他的怀里。
有凉凉的雪花自空中洒落，薛振衣伸手，掌心泛起了凉意，这股凉意叫他兴奋无比。
“老板娘！你快起床！下雪啦！”薛振衣破门而入，将顾横波从床上拖了起来。
顾横波刚醒，鞋子也没穿，就被薛振衣拉到了院中。
薛振衣往前走了两步后，发现顾横波赤着双脚，便将她横抱而起，哈哈笑着：“老板娘！你看，是雪！”
顾横波被寒气一激，睡意全无，她看着院中红桃映新雪，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笑。
“我去！你哪位！”忽有声音闯了进来。
薛振衣还没反应过来，头上便“梆”的挨了一下，薛振衣被打蒙了。
下一刻，顾横波就不在他怀里了，而是到了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大叔怀中。
“横波，这臭流氓哪位？”大叔骂骂咧咧的，手中的棒子似乎随时会锤爆薛振衣的狗头。
顾横波瞟了眼薛振衣：“薛振衣，我的伙计。”
薛振衣看着那位大叔，感觉他一拳可以打哭十个自己，便不敢造次，只乖巧地问道：“您好，我是薛振衣，敢问您是？”
“他？他是我爹。”顾横波代为回答。
薛振衣人都傻了。
五
薛振衣小时候，常常溜出圣山教，在山下的茶楼酒肆里听人说书。
说书人常说的就是七剑合璧的事情，那个时候，他就在幻想，如果有一天能够变成除暴安良的大侠就好了。
薛振衣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他会跟自己儿时向往崇拜的英雄豪杰结下血仇，更不敢想象，有一天，他能亲眼见到说书人口中的传奇人物，对方上来还锤爆了他的头。
薛振衣不敢吱声，满脸呆滞，手不知放在何处。
他对面坐着一对夫妻，身材高大那位的是奔雷剑主大奔；眼下有颗泪痣，虽已年过四十，仍然能见当年风采的那位则是紫云剑主莎丽。
奔雷紫云二人抄着双手，上下打量着薛振衣。
莎丽率先发话，她温和地笑着：“你不用紧张，我们就随便问问。”
“啊，好……”薛振衣心跳如雷。
“你家住何处啊？”莎丽问道，“听你口音，不像是荆楚一带的。”
薛振衣心知他们常在江湖上奔走，不好欺瞒，便扯了个和自己圣山教近些的地方回话道：“我是矩州那边的。家里本来做医药生意，突然家道中落，便流浪至此。幸蒙老板娘收留，才得以混一口饭吃。”
莎丽与大奔对视一眼，没有说什么。
“你既然出身于医药世家，为何不去医馆谋生，反倒来我们这个酒庄？”莎丽盘算了半晌，继续发问。
薛振衣脑子转得倒是快：“我自幼贪玩，家中医术没有学到几分，医簿都没有，自然去不得医馆。”
大奔对这小子没啥好感，便怼道：“哦，没有医簿就不考了？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不上进了吗？”
莎丽伸手，在桌子下，将大奔的腿狠狠拧了一下。
大奔“嗷”的一声，十分不解：“老婆你掐我做什么！”
莎丽飞了一记眼刀过去：“我掐你了吗？瞎嚎什么？”
大奔很委屈，但不敢问，也不敢说什么。
莎丽似乎还想再问什么，但是顾横波端着饭已经到了：“爹爹娘亲，吃饭。”
薛振衣趁着这个机会，预备脚底抹油开溜：“我去帮老板娘端饭。”
大奔一把按住了薛振衣：“不用，你是客人，怎么能让你动手呢？坐着。”
这番话，大奔生生说出了一种咬牙切齿的感觉，令薛振衣觉得后背发凉。
“不用，爹，他是给我打工的，你让他去就好了。”顾横波看了眼薛振衣，说得十分自然。
薛振衣尴尬道：“还……还是我去吧，前辈您歇着就好。”
等薛振衣离开，莎丽立刻拉着自家女儿问：“横波，小薛来了这么久，怎么也没听你提起过？”
顾横波夹起一块肉，放到了莎丽碗里：“我刚开始只是想让他把医药费还我，以为他很快就会走，后来发现他还挺聪明的，就留在庄子里了。”
“医药费？这是啥？”莎丽不明所以。
顾横波便跟莎丽说了他们见面时的场面。
大奔和莎丽听完后面面相觑，哭笑不得。
大奔“嗨”了声，嘱咐顾横波道：“这种小钱，不必计较的，就当日行一善嘛。别这么死脑筋。”
顾横波若有所思：“这样么……可是我看他不像是没钱的样子。讨要医药费，似乎不是不合理的吧？”
大奔扶额：“闺女啊，以后若是有人落难，需要你出手帮助，能帮便帮，无需在意别的。无论那人贵贱，身上穿着什么。”
“嗯……可是，爹啊，不是比我们弱小的，才是需要我们扶助的吗？”顾横波仍是不解。
莎丽拍了下顾横波的手背：“好姑娘，爹爹说了，你就照做就好。有人需要你，那人不就是比你弱小了么？”
顾横波的脑子有些转不过来，她嚼着麻辣兔头，食不知味。
大奔见气氛不对，忙转移了话题：“哈哈哈，闺女，你这院子里的桃花，开得不错嘛！”
“嗯。”顾横波点点头，“今年调过一次，不过很快就好了。”
“是，这事我跟你娘亲也听说了，怎么会大片大片地枯萎呢？”大奔很在乎这些桃树的死活。
顾横波伸出左手，放在父母眼前：“之前上山采药，不小心被虫子咬了，虫子有毒，皮肤溃烂了一阵子，这半边身子的肉，都是新长的。”
莎丽还没听顾横波说完，就已经紧张心疼起来了：“这么大事情，你都不来个信？现在呢？现在好了吗？哎呦我的天，你这孩子！疼不疼呀！咋不跟我说呢？”
莎丽急到跳脚，她拉过顾横波的手，翻来覆去地看。
顾横波见莎丽着急，忙摆摆手：“没事啦，已经没事了。我采的是赤目鹤，正好给自己解毒了。我真的全好了。我没告诉你和爹爹，也是怕你们多想。哎，爹爹娘亲说，不能轻易欺瞒亲人，我没做到。但是……我不认为自己做错了……是不是很奇怪？”
面对顾横波这样的疑问，莎丽大奔先是一愣，而后恢复如常。
大奔安慰莎丽道：“你看闺女都好了，别太心疼啦！”
莎丽听到大奔这话就来气，伸手锤了大奔两拳：“你还说！当初是你说要姑娘一个人呆在山庄，让她入世历练的！她现在没内力，没武功，你不能好好照顾她就算了！还搁这儿说风凉话！”
大奔揉着被打疼的肩膀，奇怪道：“我哪说风凉话了？这不是事实吗？闺女都没事了，你在这里吵啥子？再说了，这么多年，她一个人过得挺好呀，不就磕了碰了中毒了，都是小事。咱那时刀山火海舔血的，不也过来了。媳妇儿~别大惊小怪了，我觉得还挺好的。成长嘛，哪能不磕磕碰碰的？”
莎丽气到翻白眼：“当爹都这么粗心，没救了！”
三人吵吵闹闹的时候，薛振衣已悄悄端着菜过来了。
大奔这时再看薛振衣，居然觉得顺眼不少，他便抬手给薛振衣斟酒：“来，小薛，谢谢你照顾我家丫头啊。”
薛振衣受宠若惊，手忙脚乱地接过那个瓷杯：“哪敢劳烦前辈啊，这……”
大奔将酒杯递给薛振衣后，自己却不喝酒，而是倒了一杯茶，与对面小子碰杯。
“我们过来陪横波过个年，这些腊肉香肠都是自家做的，小薛不要嫌弃啊。”莎丽夹了块腊肠给薛振衣。
薛振衣更慌张了：“谢谢莎丽前辈。”
“你别这么拘束，就当在自己家里一样就好。”莎丽又将一块五花肉放到了薛振衣碗里。
“小薛家中可还有人？”
薛振衣摇了摇头：“只有我一个了。”
“那就留在庄里过年吧。”莎丽打定了主意。
“谢谢前辈。”薛振衣感激莫名。
第二天，也就腊月二十九的时候，庄子里的四个人一起把山庄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
三十那天，庄门贴上了对联和福字。几人去了趟陵园祭祖，大奔在陵园多留了一会儿，其余三人率先回去了。
莎丽和顾横波准备着年夜饭，薛振衣则在一旁帮忙打下手。
新雪映红桃，新桃换旧符。夜里随着一声炮响，万千烟花升上天空，武陵源的各处都传来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烟火不绝，年味愈来愈浓烈。
快活山庄一行人坐在院中参天的桃树下，喝酒聊天。
大奔点了个炮竹，“嘣”的一声，窜出巨大的焰火。
顾横波很喜欢烟花，她跟在大奔身后，将他们带来的炮仗一一点燃，看着它们窜上天空，脸上出现了灿烂的笑容。
大奔又递给她几根小的火花棒，点燃后迸出星星似的火花。
“好看，谢谢爹爹。”顾横波惊喜地看着手中的火花棒。
莎丽拥着狐裘，看着在雪地里玩得不亦乐乎的父女二人，嫌弃道：“多大人了，还跟小孩子似的。”
她说完，将温好的酒到了一杯，递给了薛振衣：“小薛，喝酒。”
薛振衣将视线移回来：“好。谢谢前辈。”
“你们那边，过年也这样吗？”
薛振衣茫然地摇摇头，他圣山教离中原甚远，甚至并不在华朝的版图里——至少之前是这样。他们那里的风俗与中原迥乎不同，在他们那里，并没有“过春节”的概念。或者说，他们那里，并不是很重视“春节”，他们只过一天，并不会像这里一般，这么隆重。
这样过春节，薛振衣还是头一次。
不过，热闹不是他的，欢喜团圆也不是他的。
薛振衣觉得，自己跟这无边的喜悦、兴奋格格不入。
他是圣山教的少主，是月轮国的遗民。此后一生，注定奔波不定，犹如浮萍。
何况，他来此，为的是复仇。
只是时至今日，薛振衣的心境已经不大相同。
“小薛，我这个姑娘脾气有些古怪，你要多担待些。”莎丽的声音，将薛振衣的思绪拉回。
薛振衣垂首：“那是自然，不过前辈，我很好奇，为什么老板娘不会武功，也没有内力，但您却已经将紫云剑传给了她？”
莎丽笑笑，并没有回答，她扭头看着案几上白瓷花盆：“横波在这里呆了十五年了，不知还要待多久。我就期待着，有一天她能出庄看看这片天地。不过，她还有很多东西要学，我希望小薛能够教教她，教她一些入世要懂的道理。
“世界不止只有是非，更有情义。这么简单的道理，她用了十五年都没能明白。但是今年，不，是去年，她终于明白什么叫‘担心’了。甚至知道为了不让我跟大奔操心，隐瞒了自己中毒的事情，要是以前，她不会这样做的。小薛，我跟大奔其实很感谢你。真的。”
薛振衣见莎丽跟自己巴心巴肺，心中似乎有所触动。但他不知如何接话，只能回以沉默。
天边烟花绽放，院中积雪随风簌簌而落，在烟火与碎雪里，这片天地迎来了崭新的一年。
十五天后，大奔莎丽驱车离去。
大奔驾着车，也不用回头，就知道自家媳妇仍恋恋不舍地看着身后越离越远的快活山庄。他朗声道：“媳妇儿，别看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不用太过操心了。再说了，咱们离得那么近，又不是见不着。别太难过，你要是真的想自家闺女随时过来看就好。”
莎丽掀开轿帘：“我能不担心吗，也就你没心没肺的。哎！气死我算了！还好，小薛还能帮忙照顾照顾咱们闺女。”
大奔笑出声：“媳妇儿，你看到马车里那个细长的盒子了么？打开看看，别用手碰。”
莎丽按着大奔说的，打开了那个深色的盒子，她看到了一个比头发丝还细的东西，约三尺长：“这是什么？”
“薛振衣那小子除夕那天喝醉了，从他身上掉下来的。”大奔微微回头，“这个东西毒得很，我用闺女喝剩下的赤目鹤才解了毒。”
莎丽心下一惊：“这、这不会是？”
大奔笑道：“媳妇儿别慌，我倒想看看这小子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莎丽将盒子关上，神色严肃，却没有反对大奔。
两人驾着车，越走越远。
两年后的春天，有一批笑春风上了运往岳阳的马车。
薛振衣清点完数目后，目送着马车离去，他手心里有封来自盟主府的信，悄无声息地化作了粉末。
顾横波见薛振衣的神色有异，便问道：“薛振衣你怎么了？”
薛振衣将粉末洒在了身后，他从怀里摸出了一枚琉璃珠，他将这颗珠子系在了薛振衣腰间，扯了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老板娘，这个是辟邪角做成的珠子，可辟易一切毒素，你带着。”
顾横波捏起那颗珠子，奇怪道：“你送我这个做什么？”
薛振衣摇摇头，自嘲道：“你就当我，怕你被虫子咬吧。”
顾横波的心突然跳得很快，她若有所思，而后拉住薛振衣的手腕往回走：“走罢，咱们回家先。”
彼时桃花如雨而下，粉色的花瓣铺在地上，像是被水稀释过的鲜血，并不艳烈，却足够触目惊心。
又月余，岳阳生疫。
直至春暮，疫灭，薛振衣亦亡。
尾声
薛振衣彻底丧失意识之前，依稀看到了圣山教清冷的圆月，武陵源终年不谢的桃花。似乎还有淡淡的酒香，将他包围起来。
他整整三年的时光消耗在了这片桃林里。
桃花如火，酒香清冽。
传说中的世外桃源，不外乎如此。只要他愿意，他可以躺在这片桃花林中，度过他的余生——和他喜欢的姑娘一起。
但，薛振衣是个很执拗的人，认定了的事情，便会一条路走到黑。
他的复仇如此，他的喜欢也如此。
若问有什么可惜的，大约是，他喜欢的姑娘，是个只论对错的人。
他终与那样明艳的桃花，热烈的美酒，格格不入。
从圣山教覆灭的那一刻起，所有的结局都已经写好了。
薛振衣不属于这里，他只属于圣山教凄清的笛音，与苍白的月光。
花香浓烈，落英缤纷。
花海当中，顾横波执剑而立，另一只手，则抱着死去的青年的头颅。
柳颉之震惊于百花齐放的异样风景：“这是……”
顾横波没有理他，只是收剑回鞘，抱着薛振衣的头颅，悄然离去。
“横波，你愿意修习这个功法吗？可能要花费你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时间。也可能，你一辈子都堪不破这门功法。”
莎丽将选择权交给了顾横波。
武者么，锻体和练气缺一不可。
如今顾横波再难锻体，只能从练气上另辟蹊径。如果她内力充盈，哪怕是一挥手，都可以压制住旁人，剑的路数便不那么重要了。
顾横波瞥了眼父母递过来的老旧心法，上面的字迹隐约可见——“沐春风”。
她不能理解紫云剑的精髓，武学难以精进，沐春风是个不错的选择。
沐春风这门心法，就是让人将内力修习到极致。
如若完全掌握，便可用内力供养一山草木，掌枯荣，判生死。
只是有一点，大成之前，不可催动内力一丝一毫，否则前功尽弃。而这期间，需要修习者将体内内力散布到四面八方，他本人体内没有任何内力。也就是说，万一有仇家来寻，这人是没有自保之力的。
故，沐春风威力巨大，心法也不是什么秘密，却少有人选择学它。
因为你不知道，你需要多久，才能真正学完。
可这却是顾横波唯一的选择了。
“我学。”
顾横波说。
此后十七年，她一人留在了快活山庄。在众人面前，终日是那般粉裙微醺的模样。无人知晓她究竟忍受了多少孤独。
顾横波没有感情，只论对错。
她也以为自己的修行可以很顺利，直到她在第七个年头，顺利突破最艰难的一刻，但她的心法却没有完全习成。她看着漫山遍野的桃花，又看着自己手中白瓷花瓶里，久久不开的枯枝，十分疑惑。
随后是漫长的十年，也是她最为崩溃的十年。
等手中枯桃绽放，她足足等了十年。
如今苦尽甘来，顾横波却不开心。
她不明白，薛振衣明明做错了，自己杀了他是对的，为什么心里会有些后悔。
自己错了吗？
顾横波将头颅埋藏好，已是日暮西山。
山中花仍开着，清香遍地。
有风拂过顾横波的衣袖，吹散了她周身的酒气。
乱发拂过脸颊，乱红逐风而去。
她这一醉，卧倒在桃花源中一十七年。
终归是，一朝沐雨化春风。
酒醒人散。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