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坚强过寿这天,熊家足足摆了上百桌的席面。

    各家的贺礼将整条街都塞满了,熊府的门槛都快要被踏破了。洛阳城大半富豪巨贾都汇聚于此,还有不少达官贵族也在其中。

    齐王也是达官显贵中的一员,他很早便到了熊府。

    他的到来,让熊府的氛围更加热闹了起来。熊坚强甚至主动将主位让给了他,齐王客套了几下,推辞不过,理所应当的坐上了主位。

    玄映川跟在自己爹身后,亦步亦趋。冲着那些他并不认识的人一一点头致意,笑得脸都僵了。他不适应这种应酬的场景,他更喜欢在李家别业的那种流水宴。而不是在人精扎堆的地方重复无意义且机械的动作,听着别人的各种阿谀奉承。

    宴会还未过半,玄映川脸上已有疲态显现。

    他的父亲发觉了他的异样,齐王,一位身材高大魁梧,不苟言笑的王爷。手底握着十万精兵,权倾朝野。他通身散发出来的气息就与玄映川很不同,如果不是父子之间有几分相像,没人会觉得通身书生气的玄映川是齐王的儿子,更没人会认为,他能够担得起齐王府的未来。

    包括他的父亲。

    可惜,他的大哥很早就去世了,只有一个不成器的自己苟活着。

    就算齐王千般不愿,也不得不立他为世子。

    “别让人瞧出你累了,这才到哪里?”齐王冷漠地说。

    此时此刻,他坐在宴席的主位上。

    就算今日是熊坚强的寿宴,但齐王来了,这个主位便只能他来坐。熊坚强还得坐在下首,虽然有些喧宾夺主,但这很合规矩。

    玄映川挺直了腰版,稍振精神,没有说什么。

    “且不说盟主府的小公子,你还不如熊家的那个丫头,这场寿宴,就是她主持操办的。”齐王话里话外都充满了对自己儿子的嫌弃。

    顺着齐王的目光看去,玄映川看到熊初墨在院中忙里忙外,在她的打理下寿宴的一切都井井有条地进行着。

    这日的熊初墨格外的好看,连一向对女子外貌没有感觉的玄映川也对她有瞬间的欣赏。无需考虑其他,今日的洛阳城,没有比她更耀眼的姑娘。

    也难怪,上熊家提亲的人这么多。

    谁家不想要一个能干且有钱的儿媳呢?

    不过,能配得上熊初墨的,恐怕也只有盟主府的小公子了。

    玄映川见到熊初墨回席,坐在了柳颉之身旁的空位上。

    还没等熊初墨开口,柳颉之已替她斟满酒,夹了菜到对方的碗中。

    二人言笑晏晏,毫不在意周围人的目光。

    无论是盟主还是熊老爷,都对此熟视无睹。

    倒是玄映川自己有些看不下去,移开了自己的眼神,没想到正撞上颜司虞。

    颜司虞冲他挤挤眼睛,先一步离席。

    玄映川连忙凑到齐王耳畔低声道:“父亲,我先出去一下。”

    等到齐王点头,玄映川才跟着颜司虞一起离开。

    玄映川绕到后院僻静处,果然看到颜司虞在那里等他。

    颜司虞见到玄映川便笑:“世子爷,这个送给你。”

    小姑娘从身后取出一幅卷轴,双手递给玄映川,略略得意地介绍道:“多谢你的鼓励,我有自己的书道了。”

    “是吗?”玄映川急急打开卷轴。

    映入眼帘的是一篇千字文,玄映川之前临颜司虞的字,临的是颜司虞的金错刀。现在在他手上这幅,是颜司虞自己的飞白书。

    卷轴里的每一个字都有自己的生命,不再是死气沉沉的横撇竖直堆砌成的东西。

    握着千字文的玄映川嘴角绽开笑容,他抑制着激动的心情,问道:“先生的书道怎么称呼?”

    “暂请长月鉴霜华,取‘月鉴霜华’四字。”颜司虞与玄映川说道。

    “好,好。”玄映川的目光一刻也没从卷轴上移开,他的眼中有异样的神采,“先生的字俊逸无双,气韵悠远,更别具冷清气,月鉴霜华正适合。”

    话说到一半,玄映川合了卷轴,上下打量着颜司虞:“都说字如其人,可我见先生,更似暖阳,不似长月霜华。”

    颜司虞食指卷着脸颊旁的碎发,眼珠滴溜溜地一转:“可见前人的话,不可不信也不可尽信。”

    “说的是。”玄映川收好卷轴,问颜司虞道,“其实我更喜欢先生的金错刀,先生的金错刀也极好,为什么先生的书道最后是脱胎于飞白书的月鉴霜华,而不是金错刀?”

    颜司虞咬咬嘴唇,她的眼里忽然充满了亮光,她慢吞吞地说:“我也喜欢金错刀,可是,那不是我的字,那是三绝居士谢清欢谢公子的书道。世子爷,你喜欢的金错刀,不是我的。”

    一时间,玄映川的心里漫出了无法形容的情绪,好像有什么狠狠撞了他的灵魂一下:他一直追随着那个东西,原来不过也是别人的影子。她真实的模样,自己好像没有未知前那般欢喜。

    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很失望吧。”颜司虞很善解人意,她双手背在身后,笑吟吟的,“因为你心中的梳湄先生,是一个能写出金生丽水的金错刀的人。然而真实的梳湄先生,最擅飞白。好比你一直觉得小时候吃的糖葫芦好吃,多年以后回到那个摊位,却发现,真正好吃的是你求而不得的糖葫芦,并不是现实里的糖葫芦。这点我比你幸运,我仰慕的三绝居士,不仅会写金错刀,人亦如其字,削金裁玉。我的糖葫芦,就如我记忆里的那般好吃。”

    玄映川握着那卷千字文,心中的失望瞬时被颜司虞的话填满了。

    他冲着颜司虞躬身作揖:“多谢先生开解我,映川受教。不过,在下还是不解,先生的字里为什么会有独寂寥之情。”

    颜司虞摇摇头:“不,我并不孤独,也不寂寥。正如乐者无心,听者有意之说。世子爷在字里看到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玄映川沉吟半晌,苦笑道:“先生知我。”

    两人还欲再聊一会儿,但是前院忽然传来一阵不小的动静。

    “有什么人来了么?”玄映川递给颜司虞一个眼神,两人一同往前院走去。

    果然,有位不速之客不请自来。

    来人是疏勒国师苏莱曼,他带着数箱奇珍异宝前来为熊坚强贺寿。

    此人的到来令在场所有人都颇感意外,一向反应慢半拍的熊坚强也觉得事出反常。他与自己的女儿交换了几个眼神后,还是起身亲迎,热情待客:“国师请上座。”

    到了正厅,苏莱曼抬眼望去,主位上正坐着齐王。

    齐王抚摸着酒杯,眯着眼睛,没有迎接的意思。

    一时间气氛有些剑拔弩张。

    “国师请坐。”熊初墨让人在右下首处添了张桌子。

    “大华人便是这般待客的?”苏莱曼在问熊初墨,但是他的目光停留在正襟危坐的齐王身上。

    熊初墨知道对方是不满意齐王的态度,刻意找茬,但她两边都不可以得罪。就算是她,在电光火石之间,也很难找出话语来应对。

    “国师是客,自然坐客座。有什么不妥么?”席间有人发声,恰解了熊初墨进退两难的困境。

    熊初墨悄悄望去,正看到起身质问苏莱曼的柳颉之。她心生感激,嘴角扬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理是这个理,但熊初墨不能说,须得借他人之口说出。柳颉之果然与她心有灵犀,不早不晚替她解了围。

    苏莱曼瞥向出声的青年,冷冷地问:“你是何人?”

    “盟主府,柳颉之。”柳颉之略略弯腰致意。

    苏莱曼没再发难,而是踱到了熊初墨新添的位置上。

    “疏勒即将与熊家签订契约,听闻熊老爷过寿,在下前来拜会,老爷不会怪在下不请自来吧?”

    熊坚强上前敬酒道:“怎么会呢?国师能来,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啊!国师请上座。”

    三言两语之间,已有人摆好酒菜。苏莱曼正好能拿酒回敬熊坚强。

    尽管宴会的气氛有些微妙,不过在几杯酒下肚后,这一点点的尴尬也归于无迹了。

    苏莱曼的中原话很好,他在席上谈笑风生,就连老对头齐王,他也能笑脸相迎。

    “熊老爷,那扇屏风上的字,是谁写的啊?”苏莱曼用手指着正厅右侧的折叠屏风问熊坚强,屏风上画着料峭雄伟的蜀地风光,旁边则用行楷提了首青莲居士的《蜀道难》。字画显得相得益彰。

    熊坚强扫了眼后,笑道:“哦,那是小女拙作。”

    “原来熊小姐还是一位书法大家啊。”苏莱曼恭维道。

    下面立刻有人附和道:“那是,谁不知熊小姐是京城第一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不知这扇屏风价值几何,我若出千金之价,熊老板可否卖于我呢?”苏莱曼笑道。

    熊坚强听到“千金之价”,哪里还想着拒绝,立刻答应了下来。

    话题到了熊初墨的身上,便少不得有人吹捧,苏莱曼也乐意听这些传闻。他听得很认真,只是脸上始终带着不易察觉的轻蔑之情。

    “都说熊初墨是第一才女,我看她也不过就是琴棋书画平衡了些,单独拿一个出来,都不是最顶尖的。只是擅书者未必擅画,擅琴者未必擅棋,更别说她武功还不错。单就书画来看,其实她远不如你呢。”迟袅袅放下筷子,凑到颜司虞耳畔,与她咬耳朵。

    颜司虞从后院回来后,就一直埋头扒饭,席间发生了什么她全然不在意。此刻听到迟袅袅说的话,她咽下口中的鱼肉,蹙眉道:“可别这么说,而且你现在在吃人家家的饭,总不好说人不好吧。”

    迟袅袅抿着嘴,挤出一个笑容,将剩余的话都压回了肚子里。

    无心八卦的人不止颜司虞一个,世子玄映川也同样,他只想着寿宴快点结束,好回府欣赏颜司虞写的《千字文》。

    写有《千字文》的卷轴很长,玄映川塞不到袖中,只能放在身侧。他还要时不时去看看,免得有手脚笨的人碰到了。

    然而百密一疏,他担心的手脚笨的人,恰恰是他自己。

    这不,他夹菜时,袖子扫到了卷轴,“唰”的一声,卷轴散开,从矮阶上倾泻而下。

    一篇飞白体的《千字文》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了在座之人的眼中。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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