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
三月初的傍晚越发寒冷，阴寒的风裹着潮湿的泥土气味扑向脸颊，凛冽中带着一丝干枯草木的味道。
程可期在街道漫无目的地闲逛，摘下了假发的她裹在松软的外套下，轻易地融进了人群。
这样的时刻让她感到安全，心情不好时戴上口罩和厚厚的伪装，悄无声息地混到人海里，仿佛最不起眼的一员，静静观察别人的人生。
天桥下，有个阿婆佝偻着身躯落在矮凳上，双手交叉揣在胸前，身前摆两个菜篮子，一篮已经空了，另一篮还剩几颗，不吆喝，就静静坐着。
“阿婆，这蔬菜怎么卖？”程可期上前搭话。
“自家种的小青菜嘞，五块钱一斤。”阿婆伸手摆弄篮子里所剩无几的绿色，珍惜道：“这几个卖相不太好，人家挑剩的，四块五便宜给你吧小姑娘。”
篮子里的青菜油绿中泛点白青色，最底下的叶子已经被压黄了，干干瘪瘪地贴着粗布。确实卖相不好，但看得出来还是新鲜的，吃不死人。
“都包了吧。”
“好好。”老太太展开笑颜，捡了彩票似的高兴，“小姑娘你心真好啊。”
程可期笑笑，接过袋子道了声谢，刚走几步却猛然撞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小哪...程可期？”
那人手拎一袋瓶瓶罐罐，裹得和程可期一样严实，区别是俊朗的五官一览无遗。
她没想明白，自己这幅鬼样子是怎么被周祈认出来的，下意识把脑袋缩进宽大的帽子里。对方仿佛看穿了她的小心思，转移话题问她。
“买这么多，想让阿婆早些下班吗？”
程可期不是喜欢邀功的人，被点破了则更不想承认。
“没，就是正好想吃了。”
“下次可以去前面的菜市场买，那里的新鲜。”
周祈没告诉她，这个阿婆每天都是这个点蹲在天桥附近，摆一个空篮子和几枚卖相不好的青菜，然后用高价卖给好心人。
两人随意寒暄着，周祈像不记得白天在学校里发生的事一样，神态自若地说自己是出门采购酱醋的。
程可期并不打算久聊，但想起自己曾在检讨时拖他下水，觉得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
“那什么，今天我检讨说的那些，都是为了...哎，反正都是胡说的，你别放在心上。”
“我知道，你只是想退学。”
“你知道？”
“嗯，我还知道张瑜是你干妈。”周祈露出人畜无害的灿烂微笑，“我还知道很多事呢。”
“比如？”程可期挑眉，换了一只手拿菜。
“要不要我帮你拎？”
“不用，你接着说。”
两人找了一家便利店，程可期摘下帽子，理了理毛躁的头发，周祈这才知道白天的是假发，她原本的发色也是棕色，深棕，毛茸茸地搭在脑袋上。
“我时间不多，你先说要紧的。”
接下去的十分钟，周祈讲了一个漫长的故事。
二十多年前，三个女孩就读于镇里唯一的高中，一起上下学，偶尔沿途翻进农家地里摸些瓜果，或者抓几把龙胆草回去喂猪，形影不离。她们曾相约一起去省城的师范大学，但其中一个女孩因为家境贫寒，只好辍学，几人就此断了联系。
直到几年后儿女纷纷出生，三人恢复交往，约定让后辈再读原来的学校，以续前缘。
再后来的故事程可期都知道了，祝羌夷因病去世，自己的成绩也没能上金义。故事里的另外两个女人，一位成了金义的老师，另一位是周祈的母亲。
“所以...你就是小元宝？”
“对。”
“那我们真的定过娃娃亲？”
“你说呢？”周祈的笑容逐渐狡黠。
“耍我！”程可期狠狠剜了他一眼。
依稀记得好多年前，妈妈带她见过周祈一家，那会儿她内向极了，不敢同生人讲话，周祈也不像现在这样眉目俊朗，而是枚圆滚滚的小汤圆，小名叫元宝。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两人又没有什么交集，怎么可能认出她来？
程可期疑惑：“不对啊，你是怎么认出...”
话音未落，一阵悦耳的铃声打断了对话，屏幕上显示着两个白晃晃的字：干妈。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一定是来试探位置的。程可期叫张瑜放宽心，还让身边的周祈跟她打招呼，这才顺利挂了电话。
刚放下手机，程可期突然想起了什么，让周祈带她去最近的药店。
大药坊很近，距离天桥只有两个路口。在柜台挑选半晌后，程可期拿起了最贵的那盒祛疤膏，肉痛地扫码。
天暗得很快，从药店出来时，街边已经亮起了路灯。
这次周祈识相地没有多问，程可期却径直将东西塞到他手里。
“帮我给那个女生。”
“哪个？”
“就那个，篮球。”
江楚两个字像烫嘴似的，绕在嘴边却说不出口。周祈在心里发笑，程可期这副刀子嘴豆腐心的模样居然像极了张瑜。
“怎么不自己给？”周祈眼里噙起笑意。
这次程可期没有回答，在周祈真诚而疑惑的视线中戴好帽子，重新隐入人群。周祈忽然明白了什么，怔怔地望着那个背影消失在拐角处。
-
寒风再次起势，吹得草木沙沙作响，江南的初春奇特，三月却落叶纷纷。沿街踩着人行道上的黄叶堆子，不时有几片落到衣上。
程可期低头看见吱呀作响的落叶，想起方才没问出口的问题。
既然没有交情，必定是张瑜提前打好了招呼。说到底，比起故交，周祈更是一位线人。
这个消息令人又喜又哀，喜在金义这个鬼地方居然有旧友，哀在对她的照顾不过是一些出于礼貌和责任的看护。
而她却天真地以为交到了朋友。
心不在焉地走了一路，不知何时就站在了张瑜家门口。她打开门，下一秒却看到了一张最不想看见的脸。
“你怎么在这儿？”
突然出现的程生打得程可期措手不及，桌上的饭菜热气腾腾，一想到要跟这个男人同桌吃饭，胃里就涌起翻山倒海的恶心。
真晦气。
“可期，先来吃饭。”张瑜摆下三副碗筷，淡淡地说，语气里透出一丝命令。
肉香味飘进鼻腔里，程可期却猛地鼻酸，胸腔聚起一团怒火，按捺住想掀桌子的冲动。她以为先前跟张瑜说得够清楚了，到头来却腹背受敌。
她面上出奇得平静，心里却已翻山倒海，稳稳把青菜放在玄关处，站在门口没有进去。
“你俩谈就行，我的要求张老师都清楚了，退学，回到原来的学校去。你把我支到这里来，不就是为了跟那女的双宿双飞吗？我不可能让你如愿的。
“程生，我告诉你，我恨你一辈子，只要我还活着你就别想娶别的女人。你放心，我这辈子什么也不干，就盯你。”
“啪！”
程生双目猩红，猛地往桌上一拍，大发雷霆：“程可期！我说了多少次那都是子虚乌有！你跟我在家闹就罢了，现在还要把脸丢到这里来，没完没了了是吧？”
“我丢脸？到底是谁丢脸啊。”
程可期冷笑着翻了一个白眼，这一举彻底惹怒程生，唯恐在外人面前丢了面子，瞬时面目狰狞，作势就要往女儿脸上来一巴掌。
幸好张瑜拦得快，但也被程生带了个趔趄。这力道要是落到程可期的小身板上，怕要打出伤来。如此一挡，张瑜总算见识到程生的厉害。
其实程生原先不这样，从几年前开始，女儿把所有痛苦都推到他头上，对他又吵又打，甚至闹过派出所，程生的脾气才变得暴躁起来。
“看到了吧，这就是他当爸的本事。”
程生被张瑜挡了一道，不好再发作，原地撸起袖子，气势汹汹。
“程可期，你他妈爱怎么过怎么过，老子不管你了，你也别想管老子！”
为女儿的事操心这么多年，如今大老远从家赶来，饭都来不及吃，居然被这样顶嘴，程生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厨房里的鱼汤在灶台上滚滚翻腾，那是前一夜就预备好的鲫鱼。程可期觉得自己此刻就是那被架在锅中煨的鱼肉，困在愈煮愈热的水里，刀俎袭来，唯有殊死一搏。
她三步并两步，疾风般穿过客厅，没等其余两人反应过来，踩小板凳借力，一跃跳上阳台的栏杆，右腿吊在苍茫暮色中，只靠双手支撑摇摇欲坠的躯体。
随着一声惊呼，张瑜连忙赶到阳台处，却被程可期喝退。
“都别过来！再走一步我就跳下去！”
三年前，她被诊断出患有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和双向情感障碍，遇到相关刺激就会筋挛、抽搐，甚至休克。吃了一段时间的药，情绪稳定后就没再治疗了。
可眼前的她显然再一次失去了理智。
寒风迎面袭来，潮湿而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滑下，淌过嘴角，程可期发现自己哭了。
“可期...你别犯傻。”张瑜红了眼，在原地不知进退与否，只好颤抖着哀求。
程生也吓了一跳，怒火瞬浇而尽，下意识追去两步。过去虽争执数次，但没走到这步，一时不知该不该当真。
呼啸气流刮过程可期的衣裳，城市静默不语，闪烁路灯上方有一只白色塑料袋，在漆黑的夜空漂泊，悠悠而下，兜起一袋满满无家可归的风。
在程可期心里，她早就随母亲一起去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叫她牵挂的东西，之所以还能活下去，皆因仇恨。
奈何这仇恨够深，又不够，不足以提供一刀结果了谁的胆量，也没能给她耗尽一生的魄力，思来想去，唯有破罐破摔。
程可期往脚下看，只需要偏移一点重心就可以解脱了，但她越想跳落，手却抓得越紧。摇摇晃晃，犹豫不决。
以防万一似的，她留下遗言。
“我早就写好遗书了，警察会发现的。我都写清楚了，我死了是你程生逼的！不是自杀，是被迫自杀。法律会制裁你，我和我妈会看着你去坐牢！”
心酸侵入心头，任凭哪个父亲听到亲生女儿说这样的话，都不会好受。然而生死面前，程生决定示弱。
“囡囡，以后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爸爸都听你的，你先下来好不好？”
张瑜也附和着，往栏杆处悄悄挪步。
但栏杆上的人却和鹰似的，灵敏捕捉眼前人的一举一动。
“别过来！退回去！”她再次警告。
张瑜就这样进进退退，和阳台上的人僵持良久。
程可期越发觉得双臂发酸，不知是寒冷还是恐惧，她变得重心不稳、四肢无力，本就难以平衡的身体更加不受控制，通红的眼睛警惕地盯着中年男人。
“可期，爸就你一个女儿啊！”
程生沙哑的嘶吼声让她有些心软了，痛苦的神情不像假的。
她大口喘着气，正想说些什么，小臂却突然卸了力，整个身子猛地向外倒去。
顿时天旋地转，大脑一片空白，眼前逐渐失去颜色，嘴里微苦，五脏六腑都拧到了一块儿，再也使不出一丝劲。
-
再睁眼的时候，刺目的白光照得人眉头紧锁，空气中弥漫一股浓浓的消毒水味。
“你醒了？”张瑜双目微红地守在病床旁。窗外仍是黑夜，程生则不见踪影。
程可期想起晕倒前，好像有两只手死死抱住她的胳膊和大腿，一股巨大的力将她往屋内的方向拉，身体重重地倒进了坚实的怀里。
“那个人呢？”静默已久的喉咙里渗出一股血腥味。
“接你的时候压碎了肋骨，在楼下做检查呢。”
两人沉默。
人们都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这辈子来要债的。但他俩似乎互为债主，都有一屁股债要讨。
多少青春期的孩子意气用事，不惜用自己的生命去和家庭做抵抗，张瑜不希望程可期成为其中一员。想了想，她选择妥协。
“要是你真的不愿意留在金义，也没事，我们明天就去办手续。之后不管你想做什么，干妈都支持你。”
“不用说了...我留下。”
张瑜愣了一会儿，鼻尖微酸，把病床上的被子捻好：“你想通了？”
“不。我只是觉得，她会希望我留下。”
没有明说，但张瑜听懂了，“她”是祝羌夷。
自从妈妈去世，程可期忘记了来途，也不在意去路，只剩下仇恨。吵过闹过，办法悉数用尽，不过是相互折磨，挺累的。
她想起周祈讲的故事，那时祝羌夷和现在的她一样大，青涩懵懂，对未来充满希望。
从前不知道，如今知道了，便也想换个活法。
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路灯的光晕折射在玻璃上，滑落的雨水漾出寂静的湖泊，程可期望着无尽的黑夜，仿佛下一秒就会出现黎明。
三月初的傍晚越发寒冷，阴寒的风裹着潮湿的泥土气味扑向脸颊，凛冽中带着一丝干枯草木的味道。
程可期在街道漫无目的地闲逛，摘下了假发的她裹在松软的外套下，轻易地融进了人群。
这样的时刻让她感到安全，心情不好时戴上口罩和厚厚的伪装，悄无声息地混到人海里，仿佛最不起眼的一员，静静观察别人的人生。
天桥下，有个阿婆佝偻着身躯落在矮凳上，双手交叉揣在胸前，身前摆两个菜篮子，一篮已经空了，另一篮还剩几颗，不吆喝，就静静坐着。
“阿婆，这蔬菜怎么卖？”程可期上前搭话。
“自家种的小青菜嘞，五块钱一斤。”阿婆伸手摆弄篮子里所剩无几的绿色，珍惜道：“这几个卖相不太好，人家挑剩的，四块五便宜给你吧小姑娘。”
篮子里的青菜油绿中泛点白青色，最底下的叶子已经被压黄了，干干瘪瘪地贴着粗布。确实卖相不好，但看得出来还是新鲜的，吃不死人。
“都包了吧。”
“好好。”老太太展开笑颜，捡了彩票似的高兴，“小姑娘你心真好啊。”
程可期笑笑，接过袋子道了声谢，刚走几步却猛然撞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小哪...程可期？”
那人手拎一袋瓶瓶罐罐，裹得和程可期一样严实，区别是俊朗的五官一览无遗。
她没想明白，自己这幅鬼样子是怎么被周祈认出来的，下意识把脑袋缩进宽大的帽子里。对方仿佛看穿了她的小心思，转移话题问她。
“买这么多，想让阿婆早些下班吗？”
程可期不是喜欢邀功的人，被点破了则更不想承认。
“没，就是正好想吃了。”
“下次可以去前面的菜市场买，那里的新鲜。”
周祈没告诉她，这个阿婆每天都是这个点蹲在天桥附近，摆一个空篮子和几枚卖相不好的青菜，然后用高价卖给好心人。
两人随意寒暄着，周祈像不记得白天在学校里发生的事一样，神态自若地说自己是出门采购酱醋的。
程可期并不打算久聊，但想起自己曾在检讨时拖他下水，觉得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
“那什么，今天我检讨说的那些，都是为了...哎，反正都是胡说的，你别放在心上。”
“我知道，你只是想退学。”
“你知道？”
“嗯，我还知道张瑜是你干妈。”周祈露出人畜无害的灿烂微笑，“我还知道很多事呢。”
“比如？”程可期挑眉，换了一只手拿菜。
“要不要我帮你拎？”
“不用，你接着说。”
两人找了一家便利店，程可期摘下帽子，理了理毛躁的头发，周祈这才知道白天的是假发，她原本的发色也是棕色，深棕，毛茸茸地搭在脑袋上。
“我时间不多，你先说要紧的。”
接下去的十分钟，周祈讲了一个漫长的故事。
二十多年前，三个女孩就读于镇里唯一的高中，一起上下学，偶尔沿途翻进农家地里摸些瓜果，或者抓几把龙胆草回去喂猪，形影不离。她们曾相约一起去省城的师范大学，但其中一个女孩因为家境贫寒，只好辍学，几人就此断了联系。
直到几年后儿女纷纷出生，三人恢复交往，约定让后辈再读原来的学校，以续前缘。
再后来的故事程可期都知道了，祝羌夷因病去世，自己的成绩也没能上金义。故事里的另外两个女人，一位成了金义的老师，另一位是周祈的母亲。
“所以...你就是小元宝？”
“对。”
“那我们真的定过娃娃亲？”
“你说呢？”周祈的笑容逐渐狡黠。
“耍我！”程可期狠狠剜了他一眼。
依稀记得好多年前，妈妈带她见过周祈一家，那会儿她内向极了，不敢同生人讲话，周祈也不像现在这样眉目俊朗，而是枚圆滚滚的小汤圆，小名叫元宝。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两人又没有什么交集，怎么可能认出她来？
程可期疑惑：“不对啊，你是怎么认出...”
话音未落，一阵悦耳的铃声打断了对话，屏幕上显示着两个白晃晃的字：干妈。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一定是来试探位置的。程可期叫张瑜放宽心，还让身边的周祈跟她打招呼，这才顺利挂了电话。
刚放下手机，程可期突然想起了什么，让周祈带她去最近的药店。
大药坊很近，距离天桥只有两个路口。在柜台挑选半晌后，程可期拿起了最贵的那盒祛疤膏，肉痛地扫码。
天暗得很快，从药店出来时，街边已经亮起了路灯。
这次周祈识相地没有多问，程可期却径直将东西塞到他手里。
“帮我给那个女生。”
“哪个？”
“就那个，篮球。”
江楚两个字像烫嘴似的，绕在嘴边却说不出口。周祈在心里发笑，程可期这副刀子嘴豆腐心的模样居然像极了张瑜。
“怎么不自己给？”周祈眼里噙起笑意。
这次程可期没有回答，在周祈真诚而疑惑的视线中戴好帽子，重新隐入人群。周祈忽然明白了什么，怔怔地望着那个背影消失在拐角处。
-
寒风再次起势，吹得草木沙沙作响，江南的初春奇特，三月却落叶纷纷。沿街踩着人行道上的黄叶堆子，不时有几片落到衣上。
程可期低头看见吱呀作响的落叶，想起方才没问出口的问题。
既然没有交情，必定是张瑜提前打好了招呼。说到底，比起故交，周祈更是一位线人。
这个消息令人又喜又哀，喜在金义这个鬼地方居然有旧友，哀在对她的照顾不过是一些出于礼貌和责任的看护。
而她却天真地以为交到了朋友。
心不在焉地走了一路，不知何时就站在了张瑜家门口。她打开门，下一秒却看到了一张最不想看见的脸。
“你怎么在这儿？”
突然出现的程生打得程可期措手不及，桌上的饭菜热气腾腾，一想到要跟这个男人同桌吃饭，胃里就涌起翻山倒海的恶心。
真晦气。
“可期，先来吃饭。”张瑜摆下三副碗筷，淡淡地说，语气里透出一丝命令。
肉香味飘进鼻腔里，程可期却猛地鼻酸，胸腔聚起一团怒火，按捺住想掀桌子的冲动。她以为先前跟张瑜说得够清楚了，到头来却腹背受敌。
她面上出奇得平静，心里却已翻山倒海，稳稳把青菜放在玄关处，站在门口没有进去。
“你俩谈就行，我的要求张老师都清楚了，退学，回到原来的学校去。你把我支到这里来，不就是为了跟那女的双宿双飞吗？我不可能让你如愿的。
“程生，我告诉你，我恨你一辈子，只要我还活着你就别想娶别的女人。你放心，我这辈子什么也不干，就盯你。”
“啪！”
程生双目猩红，猛地往桌上一拍，大发雷霆：“程可期！我说了多少次那都是子虚乌有！你跟我在家闹就罢了，现在还要把脸丢到这里来，没完没了了是吧？”
“我丢脸？到底是谁丢脸啊。”
程可期冷笑着翻了一个白眼，这一举彻底惹怒程生，唯恐在外人面前丢了面子，瞬时面目狰狞，作势就要往女儿脸上来一巴掌。
幸好张瑜拦得快，但也被程生带了个趔趄。这力道要是落到程可期的小身板上，怕要打出伤来。如此一挡，张瑜总算见识到程生的厉害。
其实程生原先不这样，从几年前开始，女儿把所有痛苦都推到他头上，对他又吵又打，甚至闹过派出所，程生的脾气才变得暴躁起来。
“看到了吧，这就是他当爸的本事。”
程生被张瑜挡了一道，不好再发作，原地撸起袖子，气势汹汹。
“程可期，你他妈爱怎么过怎么过，老子不管你了，你也别想管老子！”
为女儿的事操心这么多年，如今大老远从家赶来，饭都来不及吃，居然被这样顶嘴，程生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厨房里的鱼汤在灶台上滚滚翻腾，那是前一夜就预备好的鲫鱼。程可期觉得自己此刻就是那被架在锅中煨的鱼肉，困在愈煮愈热的水里，刀俎袭来，唯有殊死一搏。
她三步并两步，疾风般穿过客厅，没等其余两人反应过来，踩小板凳借力，一跃跳上阳台的栏杆，右腿吊在苍茫暮色中，只靠双手支撑摇摇欲坠的躯体。
随着一声惊呼，张瑜连忙赶到阳台处，却被程可期喝退。
“都别过来！再走一步我就跳下去！”
三年前，她被诊断出患有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和双向情感障碍，遇到相关刺激就会筋挛、抽搐，甚至休克。吃了一段时间的药，情绪稳定后就没再治疗了。
可眼前的她显然再一次失去了理智。
寒风迎面袭来，潮湿而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滑下，淌过嘴角，程可期发现自己哭了。
“可期...你别犯傻。”张瑜红了眼，在原地不知进退与否，只好颤抖着哀求。
程生也吓了一跳，怒火瞬浇而尽，下意识追去两步。过去虽争执数次，但没走到这步，一时不知该不该当真。
呼啸气流刮过程可期的衣裳，城市静默不语，闪烁路灯上方有一只白色塑料袋，在漆黑的夜空漂泊，悠悠而下，兜起一袋满满无家可归的风。
在程可期心里，她早就随母亲一起去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叫她牵挂的东西，之所以还能活下去，皆因仇恨。
奈何这仇恨够深，又不够，不足以提供一刀结果了谁的胆量，也没能给她耗尽一生的魄力，思来想去，唯有破罐破摔。
程可期往脚下看，只需要偏移一点重心就可以解脱了，但她越想跳落，手却抓得越紧。摇摇晃晃，犹豫不决。
以防万一似的，她留下遗言。
“我早就写好遗书了，警察会发现的。我都写清楚了，我死了是你程生逼的！不是自杀，是被迫自杀。法律会制裁你，我和我妈会看着你去坐牢！”
心酸侵入心头，任凭哪个父亲听到亲生女儿说这样的话，都不会好受。然而生死面前，程生决定示弱。
“囡囡，以后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爸爸都听你的，你先下来好不好？”
张瑜也附和着，往栏杆处悄悄挪步。
但栏杆上的人却和鹰似的，灵敏捕捉眼前人的一举一动。
“别过来！退回去！”她再次警告。
张瑜就这样进进退退，和阳台上的人僵持良久。
程可期越发觉得双臂发酸，不知是寒冷还是恐惧，她变得重心不稳、四肢无力，本就难以平衡的身体更加不受控制，通红的眼睛警惕地盯着中年男人。
“可期，爸就你一个女儿啊！”
程生沙哑的嘶吼声让她有些心软了，痛苦的神情不像假的。
她大口喘着气，正想说些什么，小臂却突然卸了力，整个身子猛地向外倒去。
顿时天旋地转，大脑一片空白，眼前逐渐失去颜色，嘴里微苦，五脏六腑都拧到了一块儿，再也使不出一丝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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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睁眼的时候，刺目的白光照得人眉头紧锁，空气中弥漫一股浓浓的消毒水味。
“你醒了？”张瑜双目微红地守在病床旁。窗外仍是黑夜，程生则不见踪影。
程可期想起晕倒前，好像有两只手死死抱住她的胳膊和大腿，一股巨大的力将她往屋内的方向拉，身体重重地倒进了坚实的怀里。
“那个人呢？”静默已久的喉咙里渗出一股血腥味。
“接你的时候压碎了肋骨，在楼下做检查呢。”
两人沉默。
人们都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这辈子来要债的。但他俩似乎互为债主，都有一屁股债要讨。
多少青春期的孩子意气用事，不惜用自己的生命去和家庭做抵抗，张瑜不希望程可期成为其中一员。想了想，她选择妥协。
“要是你真的不愿意留在金义，也没事，我们明天就去办手续。之后不管你想做什么，干妈都支持你。”
“不用说了...我留下。”
张瑜愣了一会儿，鼻尖微酸，把病床上的被子捻好：“你想通了？”
“不。我只是觉得，她会希望我留下。”
没有明说，但张瑜听懂了，“她”是祝羌夷。
自从妈妈去世，程可期忘记了来途，也不在意去路，只剩下仇恨。吵过闹过，办法悉数用尽，不过是相互折磨，挺累的。
她想起周祈讲的故事，那时祝羌夷和现在的她一样大，青涩懵懂，对未来充满希望。
从前不知道，如今知道了，便也想换个活法。
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路灯的光晕折射在玻璃上，滑落的雨水漾出寂静的湖泊，程可期望着无尽的黑夜，仿佛下一秒就会出现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