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升温很快,三月中旬已经比月初暖和不少,程可期脱掉被张瑜硬塞进来的棉衣,换上了新做好的合身校服,轻装上阵的感觉舒服多了。

    因为和张瑜一起出发,所以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有迟到过,反而是班里到的最早的几个

    班里的人寥寥无几,读书声几乎没有。

    她慢悠悠地拿起保温杯和速溶咖啡,走到楼道尽头的开水房打水。

    教学楼每一层都有开水房,但性格不太一样:一楼的总是搞突袭,喷射而出;二楼大雨如注,但比一楼安全;三楼最正规;四楼就淋淋漓漓了;五楼基本干旱。

    她这样描述的时候周祈笑坏了,咧着嘴告诉她这是高层水压低导致的,不是什么玄学。

    程可期回敬一个白眼,懂得多了不起啊。

    确实了不起,他笑答。

    那是上上周的事了。

    自从补课那晚不欢而散,周祈好像一直躲着她,上课不是睡觉就是刷题,下课也不见人影,连午休都在走廊里背书。

    一开始程可期以为他是被自己骂出内伤了,问了李臻才知道,其实这就是他生活的常态。换句话说,是她来这里之前,周祈真实的生活节奏。

    独自坐在教室的角落,很少跟谁说话,有时跟李臻朱媛一起吃饭,有时买一个面包解决。他在课堂上并不活跃,从来不像李臻那样接梗,而是默默听,脑子里仿佛有好几个处理器,可以同时听课、刷题、记笔记。

    沉默占据了他生活的大部分时间,程可期是唯一打破过沉默的武器。

    可如今这个武器,似乎也失灵了。

    忽然,一股热辣的灼烧感顺流而下,程可期从神游中激回,微喊一声,条件反射地松开保温杯。

    杯子砸在浅浅的水槽上,冒着滚滚白雾,溅到她的身上和脸上。

    低头,刚才握杯子的手已经烫得鲜红,衣服上也溅满密密麻麻的咖啡渍。

    “我特么...”她低骂一声,用嘴对手背吹出凉气。

    这所学校里的那些文人十万火急了都不忘装矜持,程可期不是,她一直都是文明城市建设的逆行者——脏话要说出口,心才能干净。

    吹了一会儿皮肤还是火辣辣地生疼,她无奈地甩甩手。

    身后突然响起脚步声,程可期下意识回头。

    一位身量颀长的白衣少年映入眼帘。

    不到一秒,他便立刻拿过程可期的手,放到水槽旁的冷水池里浇。

    池子很矮,弯下身子时能清楚看见池子里残留的茶叶渣和菊花碎。

    周祈小心翼翼地握着她的手腕,把水开到最大,皱眉仔细查看受伤程度。

    “你是小朋友吗?”

    “什么...”

    “烫伤了要第一时间用冷水冲。”他没穿校服,套了一件白色的宽松帽衫,目不转睛地盯着掌中的芊芊玉手,细致地浇灌每一寸泛红的皮肤,“还疼不疼?”

    其实不疼了,但程可期不知中了什么邪,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周祈眉头紧锁,脸上浮满担心,继续低头细致地冲洗,丝毫没有意识到开水房外渐渐频繁杂乱的人声。

    过了六点四十,来的人越来越多,程可期注意到了,但依然没有松手。

    周日她给苏绵打电话,隐晦地提及张瑜跟干爸吵架的事,为了尽量不伤到苏绵哥哥,她费了不少劲。谁知苏绵心平气和告诉她这件事已经知道了,周祈早就打来电话告知,还帮忙出谋划策,让苏绵去做父亲的心理工作。

    想起那天自己气势汹汹说人家“精英自保”,实在有点无地自容。

    她讲江湖道义,正义凛然,但能力和水平有限,有时候莽撞大于成果,常常落得雪上加霜、火上浇油的下场。以前没觉出其中缘由,现在服了,就是读的书不够多。

    想着想着,竟有些感激。

    “周祈。”

    被喊到名字的少年抬起眸。

    “我想拜你做师父。”

    “...你烫到脑子了?”

    “ok不拜了。”

    程可期嘟起嘴,眼神像只干瞪眼的小老鼠,模样实在太可爱,萌到犯规。周祈看了一眼,噗嗤笑了。

    他的双目清亮,似月牙皎洁,注视着程可期,眼底浮现一汪蜜意潭水。

    程可期第一次觉得,原来男孩子也可以用言笑晏晏这个词来形容。

    无形之中,某处横亘的冰山一点点融化,被烫到手的开水,被灼热而肆意的眼神。

    水龙头戛然而止,帽衫少年轻轻吹了几口,原本红肿的皮肤已经消下去不少,只要再涂点药膏就好了。

    面上看不出来,但周祈心里有石头沉甸甸地落了地。

    他承认之前是有些得意忘形了,心心念念的人突然降临在身边,任谁都难以波澜不惊,他不是圣人,更不是神,只想牢牢攥住失而复得的她。

    太急了,他也知道,但控制不住。

    甚至连自己都惊讶,原来可以这样无法抑制地、失去理智地想要接近一个人,变得不像自己。

    可后来她浇下一桶又一桶冷水,打得他节节败退,不敢再靠近半步。

    没有经验,只能学着别人的模样探出小爪,试图抓到一些回应,但扑腾半天,只勾到一窝空气,里面居然还夹杂几分讨厌。

    多难过。

    但现在好了,她好像没有那么讨厌他。

    事情还不算糟糕。

    -

    早饭后,朱媛在回教室的路上喊住周祈,拉他去隐蔽一点的角落,像是有话要说。

    自从分了小组之后周祈和朱媛就没有一起吃饭过,李臻也被散养,逮到谁跟谁一起。这会儿他不在,两个人就开门见山了。

    “我弟说你想让我回来,现在还想吗?”

    “随时欢迎。”周祈露出礼貌的微笑。

    朱媛扎着精神利落的马尾,校服里是一件领口绣花的白衬衫,既优雅又活力。她的背总是笔直挺立,像学过芭蕾之类的,毫不费劲就显得高贵有气质。

    她浅浅笑了一声:“如果我说我喜欢你,还欢迎吗?”

    周祈明显愣了一下,似乎在极力判断对方是不是认真的。

    朱媛学着程可期的样子锤了周祈肩膀一拳,像某种西海岸的打招呼方式,故作轻松地粲然一笑:“开玩笑的啦。”

    然而这一拳已经花光了所有力气,包括刚才说的那句话。

    明明排演过很多次,真的到这一刻还是紧张万分。在程可期身上那样自然而然的事,她做却别扭至极。

    说不难过是假的,但没关系了。

    朱媛低头深吸一口气,周祈随着对方的视线,发现她的胸前别着一枚小熊胸针。

    深棕色的毛发,红色围巾,挂着一张明媚的笑脸,金属材质,上边封了一层锃光瓦亮的蜡油。

    重点是,今早在程可期的胸前,他看见了一模一样的。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请你务必如实回答。”

    朱媛的问话打断了他的思路,她眸中闪光,表情郑重认真。

    “你说。”

    “你是不是喜欢程可期?”

    周祈看着朱媛的眼睛,眸底盛起一番意味深长的试探。

    刚和可期恢复到之前的关系,他不想再跌落。

    程可期本就不大聪明,对待感情的事更是缺根筋,根本没看出来周祈的心意。所以哪怕他那样肆无忌惮,现在仍有转圜的余地。

    可要是他在朱媛面前承认,她再说给可期听,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以她的性子,不管三七二十一,朋友都没得做。

    良久后,周祈开口:“是。”

    他在赌。

    朱媛别过眼轻笑了一声,像自嘲,也像解脱。周祈知道,他赌对了。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封油皮纸信,没有犹豫地递给少年:“那就好好照顾她。”

    周祈本来不想读那封信,预感也许是什么诀别词之类的,毕竟是收到过一些的,少女伤离别那套。但想了想,朱媛应该不是这种人。

    他找了一个没人的地方看那封信,整整三页纸,每看一页,就更痛苦一倍。

    那是程可期这几年经历的一切,包括祝羌夷的死,与程生之间不止不休的斗争,在学校里被误解、被孤立,还有她的病情,双相情感障碍和ptsd。

    自从祝羌夷离开后,她没有一天开心过。

    妈妈是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没的,刚进初中的时候她很自卑,不敢与人交流,别人也不待见她。

    后来长开了,漂亮容貌难免引人注意,有个高年级的混混想认她作妹妹,她不理,对方居然拿她死去的妈侮辱,骂得很难听,她气一盛,疯狗一样扑过去,对人又抓又打,身上脸上几处挂彩,仍然没有半点停手的意思,拳头虽小,但下了死手,打得鲜血淋淋的。

    一战成名,学校瞬时间风言风语。

    那天后再没人欺负过她,也没人敢做她的朋友。

    也是这时候,她患上了病。

    周祈觉得心口疼,他曾看到程可期满当的药盒,可期总是在下课时间若无其事地兑水咽下去,不让人察觉。

    她摆摆手说那些都是维生素,言语间看不出半点异常。

    为什么不说呢,周祈看得颤抖,小小的身体里,怎么容得下这么多痛苦的事?

    大概朱媛在写的时候也不大振作,写到末尾有些字迹不稳,字里行间有几处皱软,像是风干了的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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