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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嘞,您慢走!”

    听见付款扩音器的声音,守恒双手把杀好的鱼送给面前的大娘,并微笑目送其离去。

    盐粒般大小的雪花落在二人当中,风将它们吹乱,东倒西歪。有的投怀送抱,有的遇土而遁,用自身的破碎换得一阵凄凉。

    在这凄凉中渐行渐远的二人,颇有古人雪中送行的意味。只可惜两人素未相识非亲非故,守恒也没那个才能即兴赋诗一首。

    杨吉柳在他身后,坐在小马扎上伸腿,胶鞋上泥点乱溅,刺儿刺儿地说:“别看了,你二姨走远了。”

    收回脸上平和的笑容,守恒冷得呲呲牙。刚好一粒雪花迫降在他胸口的皮衣上,他立刻出手逮捕了这位雪片罪犯!

    目睹它在自己指尖融化,守恒确定,它就是这样从自己体内带走热量的!这帮成群结队从天而降的自私鬼,简直就是强盗!

    这是2019年的第一场雪,比天气预报预测的晚了将近一周。

    或许是憋得太久了,这场雪从凌晨一直下到现在都没停,雪势不大,但毛毛如絮让人不消停。

    尤其是在菜市场这类摆摊的地方,买菜的个个路人都能蹦出个雅兴,说顺便赏个雪,守恒却只认为自己在抵抗它们。

    他听见柳姐对他说的话了,隔了有一会儿才回答她:“我二姨要长这样,我二姨夫指定不能跟她离。那天孙小样哭得可惨了,我看着都跟着难过。”

    “孙小样是谁?”杨吉柳问。

    “我大舅的女儿,我表姐。”

    “你二姨离婚,你大舅的女儿哭什么?”

    “我大舅家有四个小孩,当年为了躲计划生育,就把老三过继给我二姨了。孙小样就成了我二姨的女儿。”

    “那你直接说是你二姨女儿不好了,绕什么圈子!”杨吉柳斜仰头看他,“一句话分三段当故事讲,在这卖鱼委屈你了,你该当演员演戏去!”

    “你还别说,以前我奶奶也劝过我当演员。她老说,人生如戏,运气好的靠剧本,运气不好的拼演技。”

    往后退一步,腿窝碰到另一个绿布马扎,守恒扶着膝盖坐下。皮围裙上的水滴汇聚在小腹凹下的坑槽处,犹如一个迷你的白头山天池,脏兮兮版的。

    “你奶奶还能说出这种话?”

    杨吉柳想到自己过世的奶奶,如今记忆里除了她老人家叫自己吃饭的声音外,她再也想不起奶奶说过的任何话了。

    守恒猜到柳姐会追问下来,转头微笑说:“她老人家见多识广,年轻时候去过苏联。游过贝加尔湖,在列宁格勒坐过破冰船,在乌兰巴托数过星星。中俄蒙三语精通,厉害吧?”

    “厉害。”杨吉柳点点头。

    “当然厉害了,我瞎说的。”守恒笑出了声。

    杨吉柳表情拉了下来,一声不吭的把脱掉手套的手放入鱼池里,又电光火石间抽出,甩了守恒一脸!

    “嘶凉凉凉——”守恒抹了抹脸上带有腥味的水,“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别生气!”

    杨吉柳又马上恢复了表情,甩着手上的水说:“我讨厌你一脸自在地带着笑容扯谎,搞得和你说话的人都是傻瓜一样。”。

    虽然面上挂的很好,但话一出口她就开始后悔了。

    这类自顾自说的话,平时她都尽量留在心里,不会像现在这样当面对人说出来。因为说出来每每都会适得其反,起不到作用不说,还总是在自找麻烦。

    这次之所以如此畅快,是因为对方是守恒的缘故。

    “那我在鱼摊上不是天天这样对顾客撒谎?”守恒想了想。

    “这不一样!”杨吉柳回答地很果断。

    “有什么不一样的?”

    明明都定下明确定义了,怎么还要分情况?这不是骗自己。

    守恒心里想着,但没把后面的话说出口,因为他发现他也经常这样干。

    “因为双标是人的本性,和吃饭拉屎一样。”杨吉柳帮他总结了。

    “行我错了,以后我只对我二姨这样。”守恒乖乖道歉,又看了眼时间,都快十二点半了。“老杨怎么还不回来,去了快半小时了。”

    “你要有事先走就行了,现在也没什么人,我一人看着就行。”

    杨吉柳起身,走到守恒身旁的大电子秤前,拿起搭在计算器上面的抹布擦手,又越擦越湿。

    “也不算什么事,时间还早。”

    说着守恒还是打开了微信,点开了最后聊天时间停留在两天前的一组对话。

    —『聚餐的地点定下来了』

    『福禄寿大酒店,晚上六点』

    —『好。』

    —『他们打算先在重点高中见面』

    『一起去高中故地重游』

    『你要是想来可以两点去高中北门』

    —『好。』

    —『他们都安排好了,有白老师做导游』

    —『好。』

    好好好,大半个屏幕的对话,守恒一共就发了三个字。

    不然还能说什么?问问袁薇,你吃了没?

    两天前守恒收到消息也没多理会,今天时间到了,得想想两点去不去的问题了。

    “什么聚会?”

    守恒听见声音,一抬头吓了一跳!杨吉柳已经在他脸前了,并问他聊天记录上说的什么聚会。

    “同学聚会。”守恒挺直腰板拉开点距离。

    “同学聚会呀……你们每年都聚吗?”

    “没有,你哪见我参与过这事。这是第一次,高中同学的十周年聚会。”

    “十周年?”

    “是啊,我08年毕的业。那会栗城高中还不叫重点呢,全县就它一所高中。”

    “那你还犹豫什么,这多有纪念意义!”

    “去福禄寿大酒店吃饭还行,高中就不去逛了,这大冷天的。再说天天路过,没什么可看的。”

    “你这人是真没劲。”杨吉柳拉回目光。

    退后两步放下抹布,她手上又湿又腥,心理作用下感觉痒痒的,很不舒服。

    她心里知道,如果现在和守恒结束这个话题,回马扎上坐着继续刷短视频就能治好。

    可治好了手痒,半夜一个人辗转反侧睡不着,心痒又该怎么办?

    空气中的雪片依旧在胡乱地飞撞,不去刻意寻找很难看清。杨吉柳伸出手被动地触摸,两根手指在寒意的驱使下有些细微的弯曲。彷佛在自我审视与他人审视下,被抽打的两个幼小灵魂。

    反思着自己这样做对不对?反思着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

    不是都已经决定了吗,干嘛还这样。

    那天不是刚好也下雪,就是在医院坐守恒电车回去那次。

    她坐在那辆海绵都露出半块的破电动车后座,路过学校时对自己说过的——要把凉了的鸡汤热一热。

    这样想也对,何必要对这个世界装深沉,人世界也不搭理你不是。

    “那你带我一起去福禄寿吃饭吧。”片刻后,杨吉柳对守恒说,“你不是还欠我一顿饭。”

    “啊?”

    “啊什么,不愿意啊?”

    “不是,我是说我什么时候欠你一顿饭的?”

    杨吉柳指指天上的落雪:“上次下雪的时候。”

    “有吗?”守恒没想起来。

    “在坟头前面你可是记得的。”杨吉柳加重语气。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守恒一副醍醐灌顶,“你瞧我这记性!”

    “不方便带外人去吗?”杨吉柳还是确认下情况。

    “没有。”守恒倒也无所谓,“本来就是一块吃个饭,那么多人不差你一个,你想去就一起去。”

    “那行,等会我和你一起走。”杨吉柳又看向菜市场东边的方向,“这死老杨怎么还不回来,等他回来咱们就走。”

    “年纪大可能便秘吧。”

    守恒刚说完嘴边的哈气还没散,老杨就吭哧吭哧从东边大路走来。

    看今天下雪,他不知道从哪儿找了顶灰色棒球帽护住了光头,帽子前面还带有纽约洋基队的徽标。

    瞅见二人在往他这边看,隔了二三十米,老杨就大喊道:“这天解大手是真遭罪!冻腚!菜场那破厕所风跑得呼呼的,还掺着雪粒子!解完都不用擦,风干了!”

    老杨洪亮的嗓音势如破竹地刺破风雪,如古时候击鼓传信般,将消息传遍这条小街。

    隔壁几家摊主听到后都纷纷大笑,属卖海鲜的马大婶声音最大,笑得合不拢嘴。连串的“咯咯咯咯咯咯”既像母鸡下蛋,又似公鸡打鸣。

    一时间整条水产街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守恒心里佩服,还是老杨厉害,两句话就哄抬了菜市场的气氛。真是谈笑无鸿儒,往来皆白丁。不讲酸排场,突显一个劳动人民的风趣幽默。就是听得屁股跟着有点冷。

    杨吉柳脸却黑了下来,反吼一句:“你瞎嚷嚷啥!”

    老杨被周围笑声包裹着,洋洋得意地来到二人身边,像个众星捧月的喜剧演员。

    “我们俩要先走了!”杨吉柳开门见山。

    “走呗,要有事就先走。”说着老杨又察觉到问题,“你们俩?干嘛?扔下我这老东西去二人世界?”

    “我有个同学聚——”

    “他请我吃饭!”杨吉柳打断了对话,转身去铺面换衣服。

    “啊对,一起吃个晚饭。”守恒补充了一句也随她而去。

    留下老杨在原地纳闷,吃晚饭这么着急干嘛?这不中午饭还没吃呢?

    杨吉柳换好衣服出来,一言不发,看都没看老杨一眼,径直走了。

    守恒晚她几秒出来,随便说了句话和老杨告了别。老杨依旧在原地没动,摆了摆手打发他走人。

    等看不见两人的身影了,老杨才哼笑一声。

    他在笑杨吉柳刚才对他的态度,很差,但不一样。

    杨吉柳自懂事起就对他态度不好。不对,这样说太轻了,应该是怨恨他。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恨的理由也是家事。

    可刚才不一样,老杨能看出来。刚才杨吉柳那极差的态度,是觉得自己丢她的人了,觉得没面子才对他冷言冷语。

    这算是杨吉柳为数不多因为别的原因对他发火,挺难得。

    哪怕现在尽力为人低调了,老杨心底里还是个极其自负的人。他刚才的笑,是在嗤笑时间。

    更准确来说,是在嗤笑那些在时间面前立下的爱与恨。

    孙猴子可了不得?大闹天宫踏碎灵霄宝殿的主儿!可结果如何?500年禁闭一关,不还是成了鞍前马后的大师兄。

    重新围上去厕所前脱下的皮围裙,老杨坐在刚才守恒坐过的绿布马扎上,继续看摊位。

    头戴棒球帽,身披皮围裙,这身混搭给人的视觉冲击,倒是不亚于孙行者的颈箍咒配虎皮短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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