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停在市执法队门口,苏婉和尹志尧先后从车内走出来。

    佟海南扶着大檐帽,跑向值班室。

    站在吉普车旁边,苏婉凝视记忆中的这栋两层高的红瓦房,前前后后加起来她来了至少不下八次。

    不是接苏冬阳,就是在奔波苏冬阳营业许可证的路上。

    一来二去的,这里的人都快把她当做自己人了。

    没法,海区戍边指挥所副参谋陆曜燊的未婚妻,谁的面子都可以不卖,唯独她的面子怎么地都要卖三分。

    佟海南签好字,做好登记,折回,走到苏婉身边:“我们要不要进去?”

    陆参谋交代了,凡事以苏婉同志的口令为指挥。

    “不用了吧。”

    已经欠了陆曜燊一个人情,她不想再欠他战友魏明海一个人情。

    魏明海是老伙人,可惜,姻缘太短,跟他前妻不到三年便离了婚,独自带着孩子过了四十年。四十五岁突发心肌炎,没抢救过来,孩子正在念大三。

    苏婉这厢拒绝了佟海南的提议,那厢指挥所的铁门从里面推开。

    一身灰蓝制服的男人迈步走了出来,扣子扣到领口最上面一颗,宽额圆脸,浓黑眉毛下眼窝深邃,狭长的眼眶始终含着笑。

    见他如此精神气的走过来,苏婉像见老熟人一样,伸出手主动迎了上去。

    “?”

    苏婉的动作生生把不明缘由的尹志尧和见过各种视察场面的佟海南吓得不轻。

    佟海南用胳膊肘捅了捅尹志尧:“苏婉同志和魏处认识?”

    “不知道哇。”

    要是认识,他们用得着又乘船,又坐公共汽车,翻山越岭去找驻防海岸线的陆副参谋?

    “魏处长,您好。”

    按时间线算,魏明海的职务去年底提上去的。副职转正职,正儿八经的是处长了。

    一见苏婉走上前去,尹志尧瞠目结舌。

    苏苏姐这波是啥操作?

    “苏婉同志?”魏明海一见伸过来的白皙小手,脸上微微闪过诧异,一秒后,主动握了上去,“您好。”

    “早就听说您提正了,也没来得及向你道贺,别见怪啊。”

    苏婉唇边噙着三分真挚的笑,话里带着七分明显的恭维,魏明海好歹是处级,即便听来心里颇有点儿不舒服,但官面还是得保住。

    “苏婉同志客气了。”魏明海笑了笑,“什么时候请我吃您和老陆的喜糖。”

    “快了快了,这不陆曜燊忙着海防的事情,还没来得及敲定日子嘛。”

    “嘿,那小子瞒得倒挺严实,回头我找他好好算算账。”

    两人你来我往的对话让自动被划归为透明人的尹志尧和佟海洋再度惊掉了下巴。

    而远处,正在查看部队训练的陆副参谋冷不丁地打了个喷嚏。

    “怎么着,我没说错吧。一宿没睡,还不肯披件衣服,着凉了吧。”

    姜淮安跟在他身后,拿下叼在嘴边的狗尾巴草,像七八十岁的老头一样漫不经心地奚落道。

    “唉!”陆曜燊走在前,扣上领口最上面的扣子,边走边感慨,“我真后悔当初怎么就同意你的请调,就你这口舌,做个通讯部政委真的太浪费人才了。”

    老姜当初跟他一块儿从武装部调到指挥所,两人同考同评级,陆曜燊顺理成章提到了副参,老姜一波三折最后主动请愿到了通讯部。

    对于陆曜燊的调侃,姜淮安早已习惯了:“反正下训了,闲着也是闲着,咱们跑两圈去?”

    “哟呵,今早的餐食看样子过于丰盛了。”

    “那得感谢党和政府对我们海区战士的关心。”老姜笑的露出一口大白牙。

    得嘞,他都把党和政府搬出来了,他还能说什么。

    “走吧。”陆曜燊挑眉拖长了尾音挑衅道。

    市执法队市场管理处办公室。

    魏明海提了暖壶,亲自斟了两杯毛峰,盖上青花茶杯杯盖,一手一只端到两人跟前。

    “尝尝,今年的春茶,可香。”

    “谢谢。”苏婉接过茶,略有些拘谨,俨然不像刚才在大门口那般放得开。

    见苏婉眼神漂移,魏明海迎着光的脸上浮出一层柔和:“别拘着了,大家都不是外人,有话咱敞开了说。”

    “魏处长……”

    尹志尧性子急,他们都来老半天了,还没见到苏冬阳,他心里有些急。

    魏明海抬手,打断了他想说的话:“您是?”

    “……?”尹志尧转头看了一眼苏婉,而后转回头来,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紧握成拳头,“我叫尹志尧。”

    “哦,想起来了。”

    魏海明抠了抠脑门:“二十多天前在江城集市与盗窃团伙打作一团的人里有你吧。”

    “……”

    这事儿好像不归他们市场监管处管。

    尹志尧天真的这么以为,而实际上却是它市场监管处直接管辖执法队,更何况市比县大。

    见小家伙似乎吓着了,魏明海把话题扯了回来:“龙翔是我市场监管科的科员,平日里脾气不好,易怒,这个毛病他的主管领导也跟他沟通过多次,结果……呵,让你们看笑话了。”

    魏海明作为一处之长,措辞造句都异常严谨,让你听不出错处来。

    “不过你们那个同乡,真的是叫我开了眼界啊。”

    魏海明想起下属的报告,虽然这事过去一个礼拜了,但他还是不敢完全消化,毕竟一个练过武的居然打不过一个瞎比划拳脚的。

    这话还真应了那句“鸡蛋碰手头——自不量力”。

    “?”

    苏婉听见魏处长提到苏冬阳,捧在手里的青花茶杯晃了晃。

    茶水溅了两滴到衬衣边角,浸出一圈茶渍。

    苏婉尴尬地咧了咧嘴角,放下茶杯,拿出手绢擦了擦。

    擦得大概看不出印记后,苏婉叠好手绢耐着性子问:“他怎么了?我听说他把那个队员的头给打了,就是您说的那个龙什么的人吗?”

    “苏苏姐,是龙翔。”尹志尧凑过身子友情提醒一句。

    “管他什么翔,名字不重要,人家的伤势最重要。”

    听到前半句,魏海明靠在办公桌前抱着双臂眼底掠过诧色,当他听见后半句,眼底再次浮出那抹熟悉的柔和。

    “你们也别担心,龙翔的伤不算重,昨天已经拆了线,回家休息了。”

    松开交抱的胳膊,魏明海绕过办公桌走到椅子前,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张医疗记录单。

    “喏,这是医院开的,医药费用都写在上面了。”

    接过记录单,苏婉仔细地看了一遍:“没问题,该我们支付的我们一分不差。只是那罚款……”

    500元不是小数目,对于他们中下贫农来说要到过年卖了猪和羊才有这么大笔的收入。

    “烟扣了罚款就不用了。”拉过椅子坐下,魏海明边说边拿起电话,“如果执意要拿回被扣的烟,那罚款还是要交的。”

    好嘛,二选一,只能选前者。

    苏婉点头,大致明白了。

    “我们到哪里去接人?”

    “等下。”

    魏明海拨通电话:“让小郑把人领到值班室。”

    放下电话,魏海明看了一眼腕表:“大概要十分钟,有些手续需要办。”

    “知道。”

    苏婉感激地笑了笑,不用缴纳巨额罚款,又能把苏冬阳毫发无伤地领回家,她已经感恩戴德了。

    十分钟后——

    苏婉在值班室见到了眼角带伤的苏冬阳。

    寸头,花衬衣,破洞牛仔裤,还有那双白面网球鞋。

    一周没洗澡的他走近的时候,苏婉眉头微蹙,忍住想打他的冲动,捂住鼻子让他退后。

    “嘿,阳子,哥们儿,你可终于重见天日啦。”

    尹志尧一激动,就开始口无遮拦。

    “尹志尧,注意说话的分寸。”

    苏婉瞥了瞥站在不远处与下属交代事情的魏海明,身正腿长,斑驳阳光打在他身上,笔挺的身姿如同一把锐利的剑。

    陆曜燊除了一个老姜,还有一个老魏,他们自吹自擂是雨都海区出来的三剑客,铁三角,缺一不可。

    感觉到身侧那道直视过来的眸光,魏海明停下话来朝这边望了望。

    对上苏婉的眼神,魏海明心里莫名打了个突。

    她该不会想打他的主意吧?

    别怪魏海明想的这么直白,要怪就怪老陆那家伙把这大好姻缘给退了。

    现在这个年代,找个高中文化的老婆想想都特有面,什么两地相隔甚远,感情不好培养,那都是瞎扯淡。

    魏海明收了视线转了个方向,抬手拍了拍下属的肩,下属随之走进了办公区。

    看着下属离开的背影,魏海明双手扶于身后慢条斯理地踱步走了过来。

    “手续都办完了吧。”

    “是的,办完了。说是我们可以走了。”

    苏婉将送苏冬阳出来的人讲的话重复了一遍。

    “魏处,我真的十分感谢您的帮助,我代表我全家跟您说一声谢谢。”

    “别!打住!”

    魏明海当过兵,从基层做起,太了解普通百姓的诉求得到回馈的心理。

    抬手,阻止了她的道谢:“如果您真要感谢我,那就回去好好约束约束您这个弟弟。拳头不长眼,但也要看对谁。这次是我执法队的人先动的手,我已经批评教育过了,但您这弟弟蛮不讲理起来比山上的土匪还横。”

    “是的是的,一定约束。”

    对苏冬阳,苏婉并未觉得自己这个做二姐的有什么义务非要去管束他,毕竟他们上面还有爸妈,要管也得是爸妈来管。

    “对了,下次若是还想靠卖烟为营生,那就按照规矩到我市场监管处来办-证。”

    魏海明说到了苏冬阳的痛点,苏冬阳忒憋屈:“我那不是没路子嘛。”

    “你闭嘴!”苏婉扯住他的耳朵反手拧了一把,“再乱说我就把你嘴巴封起来。”

    “准备好相应材料,没人会卡你!”

    魏明海故意强调了材料两个字,言外之意就是他的材料不齐才会不给通过审查。

    “好的,我记住了,谢谢。”

    苏婉道完谢,拉开车门,把苏冬阳像塞包袱一样塞了进去。

    关上门,隔着车窗,跟魏海明摇了摇手:“再见,魏处。”

    “保重。”魏海明点头,如释重负。

    吉普车缓缓启动,朝向江城方向开。

    车上,苏婉一言不发地看着车窗,眼神平静,但脸色难看到了极致。

    “姐。”

    苏冬阳坐在旁边,叫了第一声。

    苏婉没反应。

    苏冬阳不放弃,又叫了第二声:“姐!”

    尹志尧坐在最边上,本想替发小开个口说句好话,谁知——

    “哎哟!姐,疼疼疼疼疼……”

    一道黑影闪过,车厢内瞬间炸响苏冬阳苏式浮夸演技。

    “疼就对了!”苏婉没好气地揪住他的耳朵,用力往她的方向扯了过来,“我告诉你苏冬阳,没有下次,再有下次,我就不是你二姐!”

    “知……知道啦!”

    他的耳朵快被扯掉了。

    “姐,我错了还不行吗?”护住耳朵,苏冬阳可怜巴巴地瘪嘴讨饶,“我下次……下次再也不敢了。”

    “哼!”苏婉心不甘情不愿地放开了他的耳朵。

    子不教父之过,弟不教姐之错!

    她才不要再在十年后看到尹志尧倒在血泊里,更不想看到苏冬阳背负一辈子的骂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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