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山之前，段柯谷有话嘱咐温歧：“入山以后，无论是谁叫你的名字，你都不能应，以防不测。”
世间万物老而成精，故而深渊生蛟龙，深山出精怪，此类传说颇多，多有奇诡。温歧自是知道。“若是阿兄叫我，我应是不应呢？”
“直呼大名本为不敬，我怎会对你失礼？”
温歧心满意足，欣然应是。
山中老树耸天，粗可环抱，沿途野花藤萝，翠草没膝，绿野无边无际。四人一路登高，虽是酷暑，因有绿荫蔽日，再加上微风时时吹拂，倒也不觉疲累。只是一来人迹罕至，山中没有现成路径，二来怕有蛇兽之害，故此走得比寻常还要慢些。
段柯谷以棍探草，走在最前，梅姑、李毓走在中间，温歧垫后。两兄弟虽隔着一段距离，话却不少。
“阿弟，为兄考考你，道士入山随身必备，都有何物？”
“那可多了。有带宝剑经书的，有带拂尘宝镜的，多不胜数。阿兄为何有此一问？”
段柯谷忽然长叹一声，“我忘记带白泽图了。”
“唔，阿兄说要入山寻仙，原来是哄我的了。”
这话一出，大家都笑起来。
忽然之间，梅姑哎呀一叫，她将手在颈后一摸，说道：“哪儿来的水？”
“你看这四周老树繁密，这许多粗枝巨叶，能盛多少雨露。被风一吹，不知滴落几何。”
梅姑抬头一看，只见树高不见顶，枝叶阴翳，偶见雨露随风洒落，应道：“小郎君说的是。”
她将随身油纸伞撑开，“可见女郎出门，总要有备无患才是。”
不觉暮色将起，四人正走到一处谷地，决议在此露宿。山中夜凉，便委派温歧、梅姑前去拾柴。好在来路上有许多积年干柴，并不费事费时，饶是如此，段柯谷还是拉住温歧说了又说。
梅姑起先非要带上琵琶、油纸伞，惹得众人好笑不已，她便闹起脾气，“捡柴而已，何必劳动两个人手？何况男女有别，怎可私下相处？”
温歧满脸涨红，道：“你走你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光道。干柴到处都是，哪个说要与你同行？”说着一甩袖子，先行离去。
梅姑见他走远，才对李毓说道：“有劳李郎君替我看护，奴可有言在先，谁也不许动我的宝贝。”
李毓含笑道：“该你得的，我不碰。”
梅姑看一眼段柯谷，低笑道：“原话奉还。”这才放下物件，慢悠悠离去。
段柯谷吊壶煮水，偶一抬眼，见她去的方向，正是温歧走前的去处，不禁摇头失笑。
李毓见此，忽然问他：“段兄，荒山野岭，只有你我在此，你不害怕么？”
“为何要怕？”
“你我萍水相逢，何以如何信任？你就不怕我是歹人生歹心么？”
“你？”段柯谷将他自上而下打量一番，摇头道：“在下粗通武艺，兄台却是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
“段兄真爱说笑……”
李毓向前走近几步，正要伸出双手，身后突地响起一阵鼾声。
他猛一回头，叫道：“是谁？”
段柯谷侧耳细听，“走，去看看。”
李毓见他说走就走，连忙一把拉住，“还是等他们两个回来，大家同去。”
“不妨事。你听那鼾声很近，该是离得不远。”
段柯谷欲待要走，李毓仍捉住他的一角衣带不肯放手。
“段兄，现下暮色沉沉，此地又是人迹罕至，浓雾四起，你就不怕有妖邪出没么？”
“聪明正直者为神，你我同是七尺男儿，又是读书人，胸怀阳刚正气，又有何惧？”
李毓教他一句话说的面红耳热，当下将手一松，见他走远之后，将四周一看，雾气更为深重，数尺之外景况难明，想了又想，又疾步追过去。
“段兄，段兄，慢走，慢走。”
“孔夫子对鬼神之说，向来是敬而远之，避而不谈。在下读书以来，一直在想他老人家，到底是知，还是不知呢？若是不知，为何要说‘祭如在，祭神如神在。’若是知道，为何一直不肯明言，只肯说些‘未知生，焉知死？’‘不语怪力乱神’，诸如此类的话来。”
段柯谷放慢脚步，他并未回头，不曾看见地上两只影子越走越近，其中一只，不但越走越快，而且首脑兀地凸起一块，好像张起一张嘴，愈变愈大。
“儒家修的是入世，道佛两家是出世，一个重今生，一个求来世。三教理念不同，自然道理礼义各有分别。”
“敢请教。”
听那声音，是李毓说得太急，好像被风呛了一口。
段柯谷不以为意，继续说道：“来生虚无缥缈，道儒两家尤重今生，可惜修炼神通、羽化登仙，难如登天。只有儒家，尚有一线生机，可以改变命运。这些都是老调重弹，是我在李兄门前弄斧了。”
“哪里，哪里。这便是‘五读书’了。看来读书，果然是教读书人无畏仁爱，身怀浩然正气。君子有六艺，可惜身具六艺者越来越少，比如控马骑射，在下就万万不能。”
段柯谷含笑回首，见李毓出了一脸汗，说道：“李兄，你怎么了？”
李毓连忙展袖半遮面，“在下素不耐热，实在是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
两人说话之时，那呼噜声越来越小，到后来已近乎微不可闻。
“月白风清，良夜正好酣睡。你们两个读书人，要斗嘴不去别处，偏来吵我这个远行旅人，是何道理呀？”那人说着话，自丛草之中坐起。只见他身穿白衣，眉宇开阔，五官锐利，模样甚是英武。
段柯谷拱手见礼。
那白衣人点点头，并不回礼，只道：“你们速速走开，不可误我好睡。”说着，随即往下一躺，鼾声再起。
李毓吓了一跳，“阁下是人是鬼？”
白衣人闷声道：“你说我是人，还是鬼怪？”
他略一晃动，地上倒影亦随之摇曳。
李毓望着地上之影，“鬼是没有影子的，那阁下必是山中精怪了？”
白衣人见他两个并不走开，知道一时难以善了，只得恨恨坐起，沉着一张脸，说道：“我听说读书人见多识广，那你说说，我是何物所化？”
李毓略一思索，“我曾听说，山中自称虞吏的是虎，敢叫雨师的是龙，叫东王父的是麋，叫西王母的是鹿，自称是仙人的乃是树精，九卿是猿，将军是鸡，寡人是蛇。”
白衣人摸摸下巴，笑道：“有趣。不知还有没有其他称谓？”
“太多了，数不胜数。”
“深山夜宿，你们胆子不小。我看二位并非修行人，缘何在此？”
段柯谷便将渡江怪事略说一遍。
白衣人目光闪动，“原来是乘着妖风到此，看来真有妖邪生事。”
李毓大喜，躬身道：“我看阁下相貌惊奇，定非红尘中人。我等流落到此，无法返乡，还望仙师搭救一二。”
白衣人听了，立刻就地一躺，说道：“我与你们人种迥异，既非同路同行，又殊无瓜葛，素不相识。两位能否返乡，与我何干呢？”
李毓还要再求，段柯谷劝道：“李兄，我看这位兄台，也是落难至此。依我看来，他既非前辈高人，又非精怪妖邪，大家同悲同苦，你又何必强人所难？”说着，向白衣人轻轻一拜，转身就走。
李毓见他说走就走，急得连声叫唤，喊了数声，见他始终不肯回头，那白衣人又是一声不发，这才一跺脚，含恨离去。
待回到原处，段柯谷已将水囊干粮收入行囊，见他回来，说道：“深山老林，多得一人相伴总是好事。还请李兄速将火堆熄灭，咱们再就近重燃篝火，也好教两位晚归人辨认方位。”
“妙！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李毓先是拣了几根燃到一半的柴火，以备再用，这才捧起泥土沙砾将火堆扑灭，抱起梅姑的两样物事追赶过去。
两人选定一处，将火堆慢慢燃起，烧到火旺，时不时便发出哔剥之声。那白衣人起先毫无动静，一副充耳不闻的模样，时间一久，终于长叹一声，探出头来，喊道：“过来吧！”
世间万物老而成精，故而深渊生蛟龙，深山出精怪，此类传说颇多，多有奇诡。温歧自是知道。“若是阿兄叫我，我应是不应呢？”
“直呼大名本为不敬，我怎会对你失礼？”
温歧心满意足，欣然应是。
山中老树耸天，粗可环抱，沿途野花藤萝，翠草没膝，绿野无边无际。四人一路登高，虽是酷暑，因有绿荫蔽日，再加上微风时时吹拂，倒也不觉疲累。只是一来人迹罕至，山中没有现成路径，二来怕有蛇兽之害，故此走得比寻常还要慢些。
段柯谷以棍探草，走在最前，梅姑、李毓走在中间，温歧垫后。两兄弟虽隔着一段距离，话却不少。
“阿弟，为兄考考你，道士入山随身必备，都有何物？”
“那可多了。有带宝剑经书的，有带拂尘宝镜的，多不胜数。阿兄为何有此一问？”
段柯谷忽然长叹一声，“我忘记带白泽图了。”
“唔，阿兄说要入山寻仙，原来是哄我的了。”
这话一出，大家都笑起来。
忽然之间，梅姑哎呀一叫，她将手在颈后一摸，说道：“哪儿来的水？”
“你看这四周老树繁密，这许多粗枝巨叶，能盛多少雨露。被风一吹，不知滴落几何。”
梅姑抬头一看，只见树高不见顶，枝叶阴翳，偶见雨露随风洒落，应道：“小郎君说的是。”
她将随身油纸伞撑开，“可见女郎出门，总要有备无患才是。”
不觉暮色将起，四人正走到一处谷地，决议在此露宿。山中夜凉，便委派温歧、梅姑前去拾柴。好在来路上有许多积年干柴，并不费事费时，饶是如此，段柯谷还是拉住温歧说了又说。
梅姑起先非要带上琵琶、油纸伞，惹得众人好笑不已，她便闹起脾气，“捡柴而已，何必劳动两个人手？何况男女有别，怎可私下相处？”
温歧满脸涨红，道：“你走你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光道。干柴到处都是，哪个说要与你同行？”说着一甩袖子，先行离去。
梅姑见他走远，才对李毓说道：“有劳李郎君替我看护，奴可有言在先，谁也不许动我的宝贝。”
李毓含笑道：“该你得的，我不碰。”
梅姑看一眼段柯谷，低笑道：“原话奉还。”这才放下物件，慢悠悠离去。
段柯谷吊壶煮水，偶一抬眼，见她去的方向，正是温歧走前的去处，不禁摇头失笑。
李毓见此，忽然问他：“段兄，荒山野岭，只有你我在此，你不害怕么？”
“为何要怕？”
“你我萍水相逢，何以如何信任？你就不怕我是歹人生歹心么？”
“你？”段柯谷将他自上而下打量一番，摇头道：“在下粗通武艺，兄台却是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
“段兄真爱说笑……”
李毓向前走近几步，正要伸出双手，身后突地响起一阵鼾声。
他猛一回头，叫道：“是谁？”
段柯谷侧耳细听，“走，去看看。”
李毓见他说走就走，连忙一把拉住，“还是等他们两个回来，大家同去。”
“不妨事。你听那鼾声很近，该是离得不远。”
段柯谷欲待要走，李毓仍捉住他的一角衣带不肯放手。
“段兄，现下暮色沉沉，此地又是人迹罕至，浓雾四起，你就不怕有妖邪出没么？”
“聪明正直者为神，你我同是七尺男儿，又是读书人，胸怀阳刚正气，又有何惧？”
李毓教他一句话说的面红耳热，当下将手一松，见他走远之后，将四周一看，雾气更为深重，数尺之外景况难明，想了又想，又疾步追过去。
“段兄，段兄，慢走，慢走。”
“孔夫子对鬼神之说，向来是敬而远之，避而不谈。在下读书以来，一直在想他老人家，到底是知，还是不知呢？若是不知，为何要说‘祭如在，祭神如神在。’若是知道，为何一直不肯明言，只肯说些‘未知生，焉知死？’‘不语怪力乱神’，诸如此类的话来。”
段柯谷放慢脚步，他并未回头，不曾看见地上两只影子越走越近，其中一只，不但越走越快，而且首脑兀地凸起一块，好像张起一张嘴，愈变愈大。
“儒家修的是入世，道佛两家是出世，一个重今生，一个求来世。三教理念不同，自然道理礼义各有分别。”
“敢请教。”
听那声音，是李毓说得太急，好像被风呛了一口。
段柯谷不以为意，继续说道：“来生虚无缥缈，道儒两家尤重今生，可惜修炼神通、羽化登仙，难如登天。只有儒家，尚有一线生机，可以改变命运。这些都是老调重弹，是我在李兄门前弄斧了。”
“哪里，哪里。这便是‘五读书’了。看来读书，果然是教读书人无畏仁爱，身怀浩然正气。君子有六艺，可惜身具六艺者越来越少，比如控马骑射，在下就万万不能。”
段柯谷含笑回首，见李毓出了一脸汗，说道：“李兄，你怎么了？”
李毓连忙展袖半遮面，“在下素不耐热，实在是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
两人说话之时，那呼噜声越来越小，到后来已近乎微不可闻。
“月白风清，良夜正好酣睡。你们两个读书人，要斗嘴不去别处，偏来吵我这个远行旅人，是何道理呀？”那人说着话，自丛草之中坐起。只见他身穿白衣，眉宇开阔，五官锐利，模样甚是英武。
段柯谷拱手见礼。
那白衣人点点头，并不回礼，只道：“你们速速走开，不可误我好睡。”说着，随即往下一躺，鼾声再起。
李毓吓了一跳，“阁下是人是鬼？”
白衣人闷声道：“你说我是人，还是鬼怪？”
他略一晃动，地上倒影亦随之摇曳。
李毓望着地上之影，“鬼是没有影子的，那阁下必是山中精怪了？”
白衣人见他两个并不走开，知道一时难以善了，只得恨恨坐起，沉着一张脸，说道：“我听说读书人见多识广，那你说说，我是何物所化？”
李毓略一思索，“我曾听说，山中自称虞吏的是虎，敢叫雨师的是龙，叫东王父的是麋，叫西王母的是鹿，自称是仙人的乃是树精，九卿是猿，将军是鸡，寡人是蛇。”
白衣人摸摸下巴，笑道：“有趣。不知还有没有其他称谓？”
“太多了，数不胜数。”
“深山夜宿，你们胆子不小。我看二位并非修行人，缘何在此？”
段柯谷便将渡江怪事略说一遍。
白衣人目光闪动，“原来是乘着妖风到此，看来真有妖邪生事。”
李毓大喜，躬身道：“我看阁下相貌惊奇，定非红尘中人。我等流落到此，无法返乡，还望仙师搭救一二。”
白衣人听了，立刻就地一躺，说道：“我与你们人种迥异，既非同路同行，又殊无瓜葛，素不相识。两位能否返乡，与我何干呢？”
李毓还要再求，段柯谷劝道：“李兄，我看这位兄台，也是落难至此。依我看来，他既非前辈高人，又非精怪妖邪，大家同悲同苦，你又何必强人所难？”说着，向白衣人轻轻一拜，转身就走。
李毓见他说走就走，急得连声叫唤，喊了数声，见他始终不肯回头，那白衣人又是一声不发，这才一跺脚，含恨离去。
待回到原处，段柯谷已将水囊干粮收入行囊，见他回来，说道：“深山老林，多得一人相伴总是好事。还请李兄速将火堆熄灭，咱们再就近重燃篝火，也好教两位晚归人辨认方位。”
“妙！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李毓先是拣了几根燃到一半的柴火，以备再用，这才捧起泥土沙砾将火堆扑灭，抱起梅姑的两样物事追赶过去。
两人选定一处，将火堆慢慢燃起，烧到火旺，时不时便发出哔剥之声。那白衣人起先毫无动静，一副充耳不闻的模样，时间一久，终于长叹一声，探出头来，喊道：“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