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走过去,双双施礼,恭敬无比地问道:“不知前辈有何吩咐?”

    白衣人恶声恶气地说话,“忙里偷得片刻闲,好不容易在此歇脚,略微亲近一点仙灵之气,又被两个无知竖子搅我清梦,好不命苦。你们在我跟前弄鬼,知道我是哪个,自何处而来么?”

    他似是随口一说,既不分说,也不待二人发问,曲着一条腿坐起,向那天上明月一指,笑道:“我自此中来。”

    他见两个书生,满脸写着匪夷所思、无法置信,呆头呆脑的模样,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当今之世,已堕落至此了么?我曾听说,三十年前有千人共睹东极真人白日飞升,此等善缘,当普种善念善根才是。”

    段柯谷道:“前辈可曾听过谢自然诗么?”

    “人生有常理,男女各有伦。寒衣及饥食,在纺绩耕耘。下以保子孙,上以奉君亲。苟异于此道,皆为弃其身。”

    “已过世的韩大家以儒道自诩,对道释二教历来排斥,曾因谏迎佛骨而贬潮州。”

    白衣人哈哈大笑,“怪力乱神之事,我听说人间的圣人不语。到了这位韩大家,竟已旗帜分明了么?”

    他摇摇头,不欲再说,“我且问你们,月是何物?”

    李毓答道:“至阴肃肃,至阳赫赫。太阳太阴,相伴相生。民间传说,月中有仙人出没,但谁人得以亲见,是真是假,孰难分辨。”

    白衣人点点头,道:“不错。月乃神仙居所,故而《归藏》曾载姮娥奔月。但其中奥秘,不可对凡人讲,有缘者自会领悟。我只将可说的,同你们说上几句罢了。”

    他略作停顿,又问:“我听说国子监将《周髀》列为明算科必读之经,你们可曾读过么?”

    段柯谷答道:“周髀乃是算经之一,小生自然读过。书中演说盖天说、四分历法、勾股测量术,阐述日月运行、四季更替、昼夜相推之理。”

    白衣人笑道:“数千年以来,人间天文之争,无非盖天说,宣夜说,浑天说。其中广为人知的,便是浑天说。而长庐子说,‘夫天地,空中之一细物,有中之最巨者。’张衡则说,‘浑天如鸡子。天体圆如弹丸,地如鸡子中黄,孤居于天内,天大而地小。’”

    “此两说通俗易懂。盖天说却更为玄奥,单居离问于曾子,‘天圆而地方者,诚有之乎?’曾子回答他说:‘如诚天圆而地方,则是四角之不揜也。’曾子进而又解:‘天道曰圆,地道曰方,方曰幽而圆曰明。’世人或望文生义,或一字半解,缪之大矣。天体周而复始,永无休止,简而言之,画一圆而已。方字可通仿,意即此方天地近乎于圆体。如解为方,后土孕化万物,泽被四方,所以称为地方。此说多用于术数玄学,阴阳和合、动静互补。玄术乃是天人学说,往往不为外行人所知。是故孔丘晚年治易。”

    白衣人侃侃而谈,段柯谷、李毓不觉肃然。

    “《周髀》上说:‘日兆月,月光乃出,故成明月。’张衡在《灵宪》上说:‘月者,月精之宗。’又说:‘月光生于日之所照,魄生于日之所蔽。’这几句话,想来二位郎君,必是谙熟于心。”

    段柯谷、李毓两个暗暗想道:“看来眼前此人就算不是月宫来客,也定是一位方外之人。”

    “那月中故事,郎君们所知几何呢?”

    李毓张口就来:“姮娥奔月,吴刚伐桂,玉兔捣药,天狗吞月。”

    段柯谷紧随其后:“我曾听老人谈古,说幽古之时,天上十日并举,十月相映。射日之前,先毁九月,所以春祭日秋拜月。”

    白衣人听了段柯谷这番话,眼神闪动,“你连这个都知道?小小年纪,博学多识。难怪,难怪。”

    他一面点头,一面含笑道:“你说的过于久远,中原几番离乱,今人已难得知。我只说一个近的,你好神仙异事,该当知晓。元康五年正月十五,晋人尹思观月,当时他叫儿子去看月中是否有异物,他儿子说,月中有人佩剑,身披蓑衣,今年该发大水。尹思望了望月,说道:‘月中有人披甲执矛,今年将有兵祸,天下将要大乱三十年,才能稍有太平。’你比他幸运得多,你这一生都不会遭逢大乱。”

    段柯谷、李毓两个听着听着,不约而同地举头望月。

    “那天上明月究竟是何物所成呢?”白衣人一笑,自问自答道:“月乃七宝合成!月势如丸,地貌起伏不平,之所以发光,乃是日光照其凸处。合有八万二千户修之,区区正是其中之一。”

    段柯谷、李毓听了,只觉荒诞不经。

    “怎么?你们不信?”

    段柯谷自觉虽非饱学之士,但家中藏书皆已尽读,自幼随父转徙各地,每到一处必寻买秘籍宝典,论起博学,同辈之中少有敌手,但眼前人方才所说的,却是从未听闻。

    “阁下是说咱们望月之时,光亮有明有暗,概因月有山脉平原所致?”

    “不错。这一斧一凿,正是我修月之器。”

    白衣人打开脚畔包裹,其中器具咸备,他取出其中两件器械,左手持斧,右手握凿,材质非金非铁,似玉非玉,其上寒光凛冽,瞧上去锋利无匹,不知有何妙用,浑不似人间所有。

    他略作展示,便听腹鼓之声接连响起。

    白衣人哈哈大笑,将斧凿收起,又取出两枚玉丸,说道:“这是玉屑饭,食之虽然不能长生不老,当可无疾而终。”

    他先看向段柯谷,一边看时,一边含笑点头。再以目注视李毓,嘴角之间似笑非笑的,甚是古怪。

    李毓经他一看,不知为何,只觉心跳如雷,砰然欲出。

    “尊驾为何如此看我?”

    “我这玉屑饭,你敢吃么?”

    “这有何不敢?”李毓说着,伸手欲取。

    白衣人道:“大家饮食不同,何必勉强呢?”他收回一丸,只将剩下那丸送与段柯谷。同时右手一翻,向李毓打出一掌,李毓被他的掌风所推,猛地坐倒在火堆旁边。少说李毓也有百来斤,隔着老远,经他轻轻一推,好像全不费力一般。

    段柯谷失声叫道:“前辈!”

    那李毓还在挣扎,兀自要动,奈何全身被禁,除眼珠尚可转动,便剩下嘴巴还能出声,连忙叫道:“段兄快跑!他是此地的山精野怪,幻化成人形,要将你我害了,好增加修行。”

    白衣人摇头道:“真是死不悔改。”又对段柯谷说道:“这个孽畜,说来也真是贪得无厌。他原身丑陋不堪,如今这幅身子,是借人家几滴精血,变幻而成。得了便宜不说,偏生还要害人,将苦主用巨石压在江底,如今是死是活尚未可知呢。他见你聪颖机智,面孔俊俏,肉身不可多得,竟又起了贪念。一路上两次要吃你,都为我所阻。他不因此警醒,反而对我起了怨恨之心。”

    说完不俟段柯谷反应,又说:“你身为异类,多年修行不易,除了一点口食之欲,倒也不曾害过江中过往生灵。老道原本有意放你一回。不想到了这般境地,你还敢拨弄口舌,看来是饶你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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