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动静说来虽长，实则短暂，看得段柯谷是目定口呆，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说你是天外来客，既是如此，为何要管人间的闲事？”
白衣人说道：“上天有好生之德……”
李毓打断他：“你说上天有好生之德，那为何我生来只是江中的一只鼍龙，而你们却能生而为人？天公为何不公？我不服！”
他将目光转向段柯谷，“你看这个人，他出身名门，仪表堂堂，文武兼备。我呢？我生来是只蒙昧无知的江中小兽，后来江畔来了一名老僧，他立誓要教江中恶兽戒除血食，明白道理，得他日夜诵经，我才有幸开智。几百年来我苦苦修炼，修到今日，才有易血变化之功。我若认命，那我至今仍属禽兽之流，我不认命，才有今日。”
白衣人道：“这正是天之道，补有余而益不足。”
李毓先是哈哈大笑，复又冷笑道:“可笑，可笑。你说这是天之道，尚给吾辈留有一线生机，那‘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又作何解？”
白衣人道：“枉你日夜听经，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刍狗者，祭神之物。’天地之上，自有神明主宰。”他叹了口气，又道：“让禽兽明白道理，是圣贤的本领。我只是个修月老道，自问还不够资格。罢了，念在你道成之后，未因口舌之欲而妄造杀孽，今日我便饶你一回。但你孽根未除，还是回江中再行修炼，待你肋骨长全，节节珠满，褪壳成龙之后，再说其他罢！”
说着，他又看向段柯谷，说道：“至于你，你自有用处，不会绝于此山之中。你那位好友，今次也会遇难呈祥。看在你还算知礼的份儿上，指点你一二。从此处一直往山巅走，若有缘分，可遇一位大人。你但有所想，只管好言相求。我言尽于此，再多说，回头大人饶不了我。若果大人发怒，请你看在我出言指点的份儿上，一定要替我好言相求，好免我的大罪。切记切记！”
说罢将手一指李毓，那李毓便拔地而起，自行升到空中，向远处飞去，眨眼之间不见踪影。而白衣人自己，只轻轻一晃，便从原地消失。
段柯谷又是神往，又是怅惋，过得好一会，才见掌中那枚玉丸，已化成葡萄大小，较之前已少了一半，一急之下，连忙丢入口中。玉丸入口即化，其甘无比，而且浑身暖洋洋的，一扫之前凉意沁体之感，段柯谷不由得暗暗称奇。
他想起之前三人对谈时所说的话，忽又忆起张衡曾记载地月之距，很是后悔方才不曾多问一句是否属实。那白衣人对自己所下的预言，言外之意，莫非是说大唐末世将至么？
短短三十年中，大唐帝座已换了五位主人。
安史之乱虽已平定，藩镇却是屡叛不止、日益骄横。便连自己的外祖父，堂堂的一国宰相，因反对藩镇割据，竟被当街刺死。
想到此处，段柯谷不禁对月长叹。
“阿歧。”段柯谷顾不得再想，只留下两根柴火照明，将火堆熄灭，抄起行囊就走。走没几步，想起梅姑的琵琶、油纸伞还未拿，遂返身回来取，谁知刚上手，便觉轻飘飘的，好像捏的是两张薄纸。段柯谷手一抖，两样物事轻轻坠地，几无声息。他情知不好，转身就跑。
跑了一阵，许多旧事涌上心头。两年前温歧初到段家，瘦骨伶仃，谁不说声可怜？可他的天资之高，连父亲都说来日诗史上必有他一页。他如此年轻，怎可折于此山之中。
段柯谷想得出神，忽觉手掌发烫，原来干柴快要燃尽，火势灼烫虎口，他一晃神，一阵风来将火吹灭。
夜色深沉，巨树倾盖，头上不见半点光亮，脚下踩着积叶枯枝，时时咔嚓作响，间杂着怪风呼啸，映着前路格外幽迷。
走着走着，他害怕起来，叫道：“阿歧！”
空山回荡，声响浩大。
这一声喊叫醒了山林，满山遍野的老树藤蔓活了一般，一瞬间，枝叶摇动，藤草漫卷。
簌簌连响中，段柯谷忽被藤蔓一卷，抛向半空，身子未落地，又被无数枝条接住，将他当成皮球一般，你抛我掷，好不热闹。
阿歧，阿歧。
好像有一群孩童在喁喁私语，又像是在牙牙学语，从口齿不清，到伶牙俐齿。
段柯谷是一惊未平，一惊又起，往往尖叫声还未喊出，就被咽下。
不知经过多少次颠簸，才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少年人勿怕，老朽久不见生人，不知世情。听藤精传话说，近日山里来了几个生人，便叫孩儿们留意。他们还未成精，不知礼数，倒是惊吓了客人。”
段柯谷站在一棵巨松树下，松脚下生着一株类于灯笼果的植物，红红的果子发出光亮，好像地上也生出繁星。他只看了一眼，就觉眼冒金星，整个人摇摇晃晃，眼看就要倒下。这时从松树树心处，走出一个绿袍老人，朝段柯谷轻轻吐出一口气。
段柯谷只觉一股松香之气袭来，立时头脑清醒，心神安定下来。只见这个绿袍老人身材高大，面色红润，须发皆白，手里拿着一根松杖，正对己作揖。段柯谷连忙回礼。
“先生今天光临深山，真是有失远迎，万望海涵。”
这个绿袍老人腔调虽怪，却是有板有眼，而且语气温和，就像是俗世中常见的老夫子，若非亲眼所见，段柯谷也不能相信，眼前这个老者是从树中而出。
“今日请你来，毫无恶意。实在是山中久静，数百年也到不了一个生人。我这些孩儿，年纪尚轻，化不得人身，说不得人言。故而老朽一有感应，就命孩儿们去请，谁知孩儿们天真懵懂，不知待客之道，连累贵客受惊。”
段柯谷将拳头捏了又松，松了又捏，听到这里，终于长吐一口气，说道：“无妨，无妨。老先生非是寻常，在下也不是一般俗人。”
“你说你是天外来客，既是如此，为何要管人间的闲事？”
白衣人说道：“上天有好生之德……”
李毓打断他：“你说上天有好生之德，那为何我生来只是江中的一只鼍龙，而你们却能生而为人？天公为何不公？我不服！”
他将目光转向段柯谷，“你看这个人，他出身名门，仪表堂堂，文武兼备。我呢？我生来是只蒙昧无知的江中小兽，后来江畔来了一名老僧，他立誓要教江中恶兽戒除血食，明白道理，得他日夜诵经，我才有幸开智。几百年来我苦苦修炼，修到今日，才有易血变化之功。我若认命，那我至今仍属禽兽之流，我不认命，才有今日。”
白衣人道：“这正是天之道，补有余而益不足。”
李毓先是哈哈大笑，复又冷笑道:“可笑，可笑。你说这是天之道，尚给吾辈留有一线生机，那‘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又作何解？”
白衣人道：“枉你日夜听经，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刍狗者，祭神之物。’天地之上，自有神明主宰。”他叹了口气，又道：“让禽兽明白道理，是圣贤的本领。我只是个修月老道，自问还不够资格。罢了，念在你道成之后，未因口舌之欲而妄造杀孽，今日我便饶你一回。但你孽根未除，还是回江中再行修炼，待你肋骨长全，节节珠满，褪壳成龙之后，再说其他罢！”
说着，他又看向段柯谷，说道：“至于你，你自有用处，不会绝于此山之中。你那位好友，今次也会遇难呈祥。看在你还算知礼的份儿上，指点你一二。从此处一直往山巅走，若有缘分，可遇一位大人。你但有所想，只管好言相求。我言尽于此，再多说，回头大人饶不了我。若果大人发怒，请你看在我出言指点的份儿上，一定要替我好言相求，好免我的大罪。切记切记！”
说罢将手一指李毓，那李毓便拔地而起，自行升到空中，向远处飞去，眨眼之间不见踪影。而白衣人自己，只轻轻一晃，便从原地消失。
段柯谷又是神往，又是怅惋，过得好一会，才见掌中那枚玉丸，已化成葡萄大小，较之前已少了一半，一急之下，连忙丢入口中。玉丸入口即化，其甘无比，而且浑身暖洋洋的，一扫之前凉意沁体之感，段柯谷不由得暗暗称奇。
他想起之前三人对谈时所说的话，忽又忆起张衡曾记载地月之距，很是后悔方才不曾多问一句是否属实。那白衣人对自己所下的预言，言外之意，莫非是说大唐末世将至么？
短短三十年中，大唐帝座已换了五位主人。
安史之乱虽已平定，藩镇却是屡叛不止、日益骄横。便连自己的外祖父，堂堂的一国宰相，因反对藩镇割据，竟被当街刺死。
想到此处，段柯谷不禁对月长叹。
“阿歧。”段柯谷顾不得再想，只留下两根柴火照明，将火堆熄灭，抄起行囊就走。走没几步，想起梅姑的琵琶、油纸伞还未拿，遂返身回来取，谁知刚上手，便觉轻飘飘的，好像捏的是两张薄纸。段柯谷手一抖，两样物事轻轻坠地，几无声息。他情知不好，转身就跑。
跑了一阵，许多旧事涌上心头。两年前温歧初到段家，瘦骨伶仃，谁不说声可怜？可他的天资之高，连父亲都说来日诗史上必有他一页。他如此年轻，怎可折于此山之中。
段柯谷想得出神，忽觉手掌发烫，原来干柴快要燃尽，火势灼烫虎口，他一晃神，一阵风来将火吹灭。
夜色深沉，巨树倾盖，头上不见半点光亮，脚下踩着积叶枯枝，时时咔嚓作响，间杂着怪风呼啸，映着前路格外幽迷。
走着走着，他害怕起来，叫道：“阿歧！”
空山回荡，声响浩大。
这一声喊叫醒了山林，满山遍野的老树藤蔓活了一般，一瞬间，枝叶摇动，藤草漫卷。
簌簌连响中，段柯谷忽被藤蔓一卷，抛向半空，身子未落地，又被无数枝条接住，将他当成皮球一般，你抛我掷，好不热闹。
阿歧，阿歧。
好像有一群孩童在喁喁私语，又像是在牙牙学语，从口齿不清，到伶牙俐齿。
段柯谷是一惊未平，一惊又起，往往尖叫声还未喊出，就被咽下。
不知经过多少次颠簸，才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少年人勿怕，老朽久不见生人，不知世情。听藤精传话说，近日山里来了几个生人，便叫孩儿们留意。他们还未成精，不知礼数，倒是惊吓了客人。”
段柯谷站在一棵巨松树下，松脚下生着一株类于灯笼果的植物，红红的果子发出光亮，好像地上也生出繁星。他只看了一眼，就觉眼冒金星，整个人摇摇晃晃，眼看就要倒下。这时从松树树心处，走出一个绿袍老人，朝段柯谷轻轻吐出一口气。
段柯谷只觉一股松香之气袭来，立时头脑清醒，心神安定下来。只见这个绿袍老人身材高大，面色红润，须发皆白，手里拿着一根松杖，正对己作揖。段柯谷连忙回礼。
“先生今天光临深山，真是有失远迎，万望海涵。”
这个绿袍老人腔调虽怪，却是有板有眼，而且语气温和，就像是俗世中常见的老夫子，若非亲眼所见，段柯谷也不能相信，眼前这个老者是从树中而出。
“今日请你来，毫无恶意。实在是山中久静，数百年也到不了一个生人。我这些孩儿，年纪尚轻，化不得人身，说不得人言。故而老朽一有感应，就命孩儿们去请，谁知孩儿们天真懵懂，不知待客之道，连累贵客受惊。”
段柯谷将拳头捏了又松，松了又捏，听到这里，终于长吐一口气，说道：“无妨，无妨。老先生非是寻常，在下也不是一般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