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屋一派祥和。

    城西荒地,也是热火朝天。

    偏城里头最繁荣的段氏酒家,阴风阵阵。

    今日,跑腿的小厮,站在廊下,豆大的汗珠流到下巴,都不敢去擦一擦。

    他们是随段小郎来的。门关着,隐约可听到大掌柜请罪的话。

    “城西的事,尚有转圜的地方。”

    “那我听听,段大掌柜预备如何转。”

    段小郎坐他往日的椅子,天阴郁了下来,教人瞧不清他的样貌和神色。屋里沉寂了片刻,没有听到段掌柜的回禀,稍后,又传出了段小郎的笑声。

    “段家与顾将军家,是世交,也是臣属。如今城里头,就我和顾五郎在,就是至亲手足。大掌柜可别踏错一步,教外人以为我们段家心术不正,为祸一方啊!”

    “小人不敢,请主子放心。”

    段明神色不挠,亲自送了人到后门,才低声吩咐人收手,“如今顾五郎一直在城西,且先收收手。”

    “那送去的布……”

    “依着时间和市价去收回来便是,告诉巧娘,切记不可与他冲撞了。”

    “小的明白了。”

    那人受过巧娘不少的恩惠,本也想替她美言几句,可在掌柜无言的威压下,他只好讪讪笑着,再一股脑跑去布庄传信。

    织云布庄的生意好,那小厮等了好一会儿,才有机会上前回话。

    巧娘拨着算珠,听后也是笑靥如常,话音轻柔,如红柳初发时,“段大掌柜这话,妾怎么就听不明白了呢?妾一个行商的妇人,怎敢和他一个世家公子过不去?纵使妾的名取得不好,难不成连这点自知之明都没有吗?”

    一连三个反问,往来传来的小厮哪敢应,只好一个劲儿赔不是,说好话。

    巧娘拿他撒气,不外乎是怪段明自始至终看轻了她。

    说到底,那也是大主子、小主子间的私事,不是他这种小喽啰能插嘴的。

    等这人又赶着回去复命,路上又险些撞上了此事的大大主子。

    “小人糊涂,望贵人见谅……”

    这位贵人,可不就是顾五郎?

    他从花婆婆那里离开,又去荒地看了,将那篮杏子给众人解渴。

    那些个走商的汉子和他熟稔些,有个人还敢打趣着:“还得是五郎赏的白杏最甜了。”

    “那成,下回我若看到你有杏子,可是要抢过来,再赏你,你再尝尝甜不甜?”

    “五郎可真是爱和人说笑。”

    ……

    申掌柜在一旁没有说话,笑得和佛堂里的弥勒佛似的,手上的动作是不停的,嘴巴也是,杏子一个接一个地吃,吃完了再去五郎的篮子里摸。

    五郎瞥一眼,他笑一声,手上照拿不误,夸赞也不能少——

    “前儿听白山大人说,五郎给的杏子最甜,老朽自持年纪,不肯和小辈们相争。今日可真是悔不当初,可真是甜呐……”

    若非店里需得他主事,此刻,顾五郎能把他埋土里去,再补踩两脚,严严实实,才不至于教他扒拉出来。

    申掌柜说的白山,也在开荒的人群里。他身量略矮了些,可手上的力气是实打实的,一抡一锄,很是惹眼。

    名头借了,人也得夸。

    “瞧瞧这些后生,个个壮如牛,又踏实肯干,别说是寻常人,便是衙门里头过来的,也没有自持身份,这身法真真是漂亮啊……”

    “啧……”

    顾五郎便是性子极好的人,可也架不住有人一直在耳边叨叨,还一直偷他杏子吃。

    他提着见底的杏子走了,再到市集时,已将近日暮。方才与花婆婆说和人约了谈事,不是托词。

    *

    索尔住在临近城东的一处宅子里,听得人敲门,还和卧床的人笑称一句:“定是五郎来了。娘子睡一睡,我去,就回来。”

    “好……”

    半躺着的人面色发白,难掩姿色,越发有病美人的神韵。

    而堂屋里,二人的客套话还没开始,屋里头先传出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顾五郎正要寒暄的话便也变了变,“如今还吃那些药吗?”

    “嗯嗯,大夫说,要养。”

    索尔很是高兴能见到他,只顾着憨笑,像家里的长辈似的,要他找东西吃,“五郎你吃酒么?前两年,我猎了一头鹿,割下鹿角泡了好大一坛酒,放了两年了,好喝,好喝的……”

    他的官话说得不大好,可若是遇到了吃的情况,反倒是流利极了。

    顾五郎微微摇头,笑道:“你这好东西,我受用不了。且留着自己吃罢。”

    索尔又坐回,手脚不自在,嘿嘿笑着,“那五郎,要我做什么?”

    顾五郎只道:“我只是顺道过来看看,前两日去了山上躲清闲,没看到你的毡房,还以为你路上有事耽搁了。”

    这回,他用的是丰州牧民会说的土话,索尔听得顺畅,便也用家常话接:“今年也不知怎么了,开春下了好几场雨,把路都下软了,我赶着羊群回来,落石松动,一只羊踩空掉了下去,好歹不是头羊,人也没事,萨丹保护。”

    “难怪听人说你在市集卖肉,原是这缘故。”

    “那肉也是新鲜的,我把羊赶回后,又不忍心,回去看了。那羊伤得严重,就剩一口气了,实在是救不了,我只能将它杀了卖肉去。我还在市集把骨头便宜卖给了一个小娘子,她的官话和五郎说的,一样漂亮。”

    顾五郎正望着庭院,牧羊犬喀赞围着白鹤转悠吐舌,听到这里,忽而一愣,再是一笑。

    托那头羊的福,它一羊失足踩空,解了多少人的馋虫,连带着他都吃了一大碗的肉汤,还有羊肉包子。

    “嘿嘿,我记得五郎是不吃羊肉的,就没送到将军府去。等下回,我猎到了别的东西……”

    “那也不必送去,我在府里,也不缺几口吃的。”

    顾五郎见他安然无恙,又神采飞扬的,也知家里无事,便安心回去了。

    那篮子的白杏,也到了篮底,顾五郎没好意思送,就挂在白鹤背上。

    喀赞时不时两脚站立,就要去扑。

    “喀赞……”

    索尔还以为是他去晚了,买不着,只有这么一点,连连按下喀赞的脑袋,“五郎你爱吃果子,我带着羊群四处走走时,发现了一棵小苗,你要种在府里吗,我明日就去挖回来。”

    “挖它作甚?丰州不比别的地方旱,那雨水也是少的,树根只怕都扎到地底了,白白伤了它。”

    “嘿嘿,瞧我这脑子,总是没想到。那等它结果了,我再摘回来。”

    ……

    等顾五郎走出索尔家时,还能听到他在屋里头的笑声,不由也跟着笑了笑。

    憨直的汉子,教人也不由跟着傻乐。

    回府时,管家也凑近前,只当主子不知,努力挺着鼻子嗅了嗅:没肉味啊,五郎今日回府来取姜作甚?

    顾望津默默叹一口气。老管家这副模样,与索尔的喀赞,何其神似?

    “方才我在外头看到段世伯的家仆,似乎是从我们这个方向回的,可是又往家里送东西了?”

    “老奴正要回禀呢,段小郎也听说了五郎接了城西开荒的公务,特意让名下的铺子送了好些米面过来,说给不了工钱,那些汉子总是要吃喝的罢。还说米面是铺子里现成的,牛羊肉也是不能少的,等他报上去,过两日再赶些新鲜的牛羊过来宰杀,犒劳众人……”

    老管家说完,又开始了夸人,“这段小郎,年纪虽小,处事很是周到,有他相助一二,五郎此番定能将差事办好的。”

    可不是周到么?若非这趟差事是大兄随口交代的,祖母当了真,他还道是段家的人得了开荒的命令呢。

    顾五郎在一片盛赞里,也只能含笑颔首,“不想我除了家里头的几位兄长,连段兄都如手足一般。”

    *

    夜里,引得各处不得安宁的城西再度陷入原有的宁静,各家皆是好眠。

    因着滴滴嗒嗒的灵泉,某人又是一夜难眠。

    许抱月盘腿坐床上,尝试着凝聚精神,去查看意识里的灵泉状态。

    试了好几次,最后好不容易成功了。这一看不打紧,细看之下,蓄水的罐子——准确来说,它不是罐子。

    “唉……”

    许抱月扭头,在稀薄夜色中,搁在窗台的五瓣梅花瓶亭亭玉立,丹红的花瓣似乎艳丽了几分。

    这玩意儿,还是个法器不成?怎么就成了蓄水瓶?

    而且,也太小了!

    啊,浓缩都是精华,可也太浓缩了些。灵泉还在源源不断往外顾涌,有些从她指尖冒了出来,余下的,也不知淌哪里去了。

    实在是睡不着。

    她下榻去,往后院方向去。

    书里的灵泉,是灵泉。到了自己一个女配手上,自然也是个灵的吧。

    这水,再怎么着也不能浪费了。

    加在水缸里,明天没法解释水为何是满的。但是,这里还有一个超级大容器。

    她轻车熟路翻阅院墙到花婆婆家去,再一次感慨防盗功能为零的同时,悄悄蹲在了那口枯井身边。

    古话说二人不望井,夜里,独自一人她也没胆子往里探头。

    她试探着将手里放在井沿,由水慢慢渗透到枯井里去。

    弦月西斜,也不知是过了多久,直至哈欠连连,梅花瓶的水终于是不再蔓延,她才弓着腰回去。

    因着这一番,翌日便起得晚了。

    她房门还没开。许平安打完水回来,许蘅若也起了。

    看得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她尚有心思打趣道:“你二姐年纪也大不了几岁,这两日可不得累坏了。且让她多睡会儿,我同你出门去。”

    路上,罕见遇见了早起的郑夫人。昨日在顾家的气,她理了一夜都没理顺,气得今日早起,想找个人说一说,排解一番。

    郑芳芷的眼下也有着重重的青色,精神萎靡,手里的木桶也越发笨重。

    她也想不明白昨日的菜,是哪里出了问题。

    母亲昨儿看许抱月买的羊骨,对许家都是淡淡的。今日心绪不佳,郑芳芷更怕母亲冷嘲热讽,两家人会伤了和气。

    谁知,郑夫人见了容色稍减的许蘅若,热切得很,“蘅若,一日不见,实在是教伯母挂念得紧。今儿怎么是你和平安来打水?”

    “二……”

    许平安正要答,许蘅若拦了他,恭恭敬敬给她行了晚辈礼,才柔柔说道:“自家姐妹,时而我来,时而妹妹出来,都是常事,却是教伯母挂念了。”

    这话,说得语义不详。

    家务事,总也不能仰仗一人。

    可在有心人听着,却是气不平的。譬如郑夫人,她当即笑开了,又同在京中一样,亲亲热热过去挽她的手,不无感慨道:“你为长姐,和我们秋兰一样,总是有操不完的心。白日里熬着做衣裳便也罢了,如今点的灯不如从前亮堂,蘅若可别熬着。虽说你家多了一人,这衣裳也慢慢做,总也有做完的时候。”

    “伯母说的是。”

    “抱月她养在外头,没学过女工,你也只能多担着了。”

    “自然。”

    “唉,到底是我们芳芷命好,手脚是粗笨了些,但和我亲近,也有你和秋兰教着,她跟着学一学,好歹能缝缝补补。你家……唉,到底是辛苦你了,长姐如母,你多担待着些。”

    “这是自然的。”

    许蘅若面色不变,来回就那几句车轱辘话,自是由着她说去。

    许平安跟在后头,气鼓鼓的。从前听说妇人多爱嚼舌根,他是不信的。可眼前的郑夫人岂不正是这样的人?

    长姐都说了是一家姊妹,不分彼此。可郑伯母话里话外,都是在挑拨长姐与二姐的关系。

    长姐做衣辛苦,二姐做饭也是辛苦,日子辛苦,他们姐弟都会扶持着过下去,轮得到她一个外人来阴阳怪气吗?

    将近河边时,郑夫人更是神神秘秘拉了许蘅若在一旁,压了声说:“蘅若,你与秋兰同岁,都是伯母看着长大的,如今秋兰不在,伯母也是拿你当心肝肉疼的。昨日我去市集打听了一番,寻得了门路,于你而言,正正是量身定做的。你光在家做衣裳,也没个营生,往后,如何养家呢?”

    “伯母请说。”

    “顾将军家,在招一位厨娘。”

    “这样的差事,我怎么好跟芳芷妹妹抢呢?”

    “唉,也不瞒你,我昨日带着芳芷去试了,也替你探了深浅。顾家如今就老夫人和顾五郎在,老夫人偏好清淡的素食,而顾五郎喜爱肉食,可惜芳芷一根筋做了素食,老夫人疼爱孙子,正巧五郎回府,那菜便是满意的,也成了不满。今日,你就进城去,荤素皆做,必能使顾家青眼相待。”

    许蘅若没登时回答,只望着河面,目光沉静。

    有日头的时候,水波潋滟,教人心旷神怡;此刻,是日始时分,太阳原该露脸了,然而,此地是丰州,比京里晚得多,河面映着黑压压的云和远山,恍若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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