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踯躅之途

    打开信件的时候,冷月忽然有点后悔。她后悔把信送回星芒手中故作镇静说“回家看”。若星芒走时她没有叫住他,任他离去,自己真独身一人,事情恐怕会更加利索一些,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看着星芒的神色瞎猜。可若星芒真走了,会不会惋惜不舍?在星芒挡下那一掌前冷月不会有如此矫情的情愫。但现在的确有点不一样了。

    说不准这正是星芒的阴谋。

    一思及此,冷月差点拍下手里信件走人。他抬眼看看星芒的脸,最终作罢。

    星芒双手摩挲着粗瓷茶杯,笑眯眯看着冷月:“你不知道你刚才的表情,可是相当精彩。”

    冷月瞪星芒一眼,垂首整整手里的信放在手边,开始挑灯芯。“我只是没想到,冷家这么多年,居然是西厂的鹰犬。”

    “能看吗?”

    星芒见冷月瞥眼书信点头,伸手拿起信翻了翻。

    “你的表情也很精彩。”挑罢灯芯的冷月也摩挲着粗瓷茶杯讥笑。水上漂几片茶叶,被她笑的气流吹开贴在杯壁上,手一抖,又被晃回水里。

    冷月抬头发现星芒正盯自己,眨眨眼低头看水杯,“你看你的信。”

    “看完了。”

    “胡扯。”

    “真看完了,咱们接着说。”

    冷月站起来,夺过星芒手上的信,心想爱看不看。他捻起一封在灯上晃了晃,火苗腾地燃起来,燎着黄竹纸沁出烟火香,被扔到火盆里。

    火焰挣扎会就在火盆里熄了,冷月在桌上磕了磕灰,又点燃一张丢了进去。火苗映着他的脸,明明暗暗的,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出神地盯着火苗看。

    星芒觉得此刻的六公子有点阴诡,就想说点什么打破沉寂,于是随口问:“我原以为你不会在乎冷家。看你样子,好像也不愿这东西留下来。”

    “两码事。我只是不想给别人留下证据,不论是宋先生,还是其他什么人,或是你。”冷月一张一张地把信笺往火里送,一边送一边回想星芒随意翻阅信件的动作,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人不可能看全了信上的内容,自己有必要给他总结一下:“冷太公把持着冷家的财富,他与信上这人的联系甚频,言语之间有不少机锋暗号,这让我想起自己经手过的账目——假如说冷家背后在为其他人经营什么,操作空间很大。”

    冷月往火里扔信件,扔到一半把手里的一张信纸按在星芒面前,指着上面的几个名字:“这个人、这个人、还有这个,我都认识。”他站起来,倚在桌子的边缘,慢吞吞地把这张信纸放进火盆里,“如果我没有猜错,这个与冷太公通信的人,与闲居金陵的谷大用脱不了干系。”

    “你想说……”

    “西厂。”冷月把手中最后几张信纸放进火盆,松手之前,想了想,把其中一张留了下来,捏在了手里。火苗烧着烧着,燃尽了所有纸张,慢慢熄灭了。冷月说:“藏匿在宋先生家中的那个杀手提了一句‘西厂’。西厂早在正德年间就裁撤了,可厂督谷大用深得先帝信任,今上登基之后朝堂又不稳固,死而不僵的西厂,如果真有什么打算,也不是稀奇的事情。”

    无怪冷家招惹上一身腌臜事,厂卫鹰犬,皆是酷吏,西厂裁撤了十几年,假如冷家在替他们做事、与虎谋皮,一百来口人死得就不冤。也无怪冷英听说自己留下几笔生意那般恼火,兄弟俩决裂得也不亏。徐鹏举还等着接手那一摊笔生意稳固自己的地位,要是发现这是个烫手的山芋,呵呵,看你是哭还是笑。

    冷月觉得自己幸灾乐祸有点过头,捧起粗瓷茶杯喝口水,趁着间隙看一眼星芒,见星芒目光所在是正在铺床的清清,放下心来,干咳一声:“冷家的事,知道内情的人必定不多,除了爷爷和大哥恐怕也就再没什么人。那日的杀手、今日的杀手都是为此事而来,宋先生虽也是,但跟他们应该不是一路。密室里失窃的那本,没准正是账目、名录之类的重要证据,想来这份证据在宋先生手里。宋先生也许是拿到它发现有杀手在家中守株待兔,所以直接离开了南京,所以今天杀手才把你当成了宋先生。”

    “你分析得倒不错。”星芒点头,招呼清清过来坐着,给她倒了杯水。

    冷月身子往一边挪了挪给清清腾个地方:“信上还提到苏家,苏家是冷家的仇人,甚至曾经加害于我,你说我该如何?”

    “你问我?姑娘真是太客气了。”

    “不要叫我姑娘。”冷月偏头看火盆里的火焰,“听不习惯。”

    星芒张张口,揉揉清清的脑袋,看低头喝水的清清抬起的头,耸肩:“冷老先生信上提到苏家,看样子苏家和冷家似乎同与西厂相关。然则线索,自要从苏家去找。”

    “想一块了。”冷月点点头,“我妹子刚好也在镇江府,我正打算去寻她。”

    “嗯。”

    “你们呢?”

    “看清清。”

    清清懒懒抬起眼睛看星芒,星芒挑一下头,清清目光又转到冷月身上。目光寂寂,似无人息。

    这双眼睛,这个丫头,是可以通灵的吗?

    清清看看冷月,回头看看星芒,垂下目来,一字一顿:“冷月的伤还没好。不行。”

    星芒点头:“清清说了,不行。”停了一下他又补一句,“那就是不行。”

    冷月假装没听明白清清的意思:“好。我自己去。”

    “清清说了你不能去。那你就不能去。——你若是想跑,尽管试试。”

    冷月从星芒家里出来的时候月色正好。晚上去了趟冷家,去了趟宋家,回来没睡多久再次上路。重伤未愈,冷月体力不支,只行了几里,就停下脚来休息。

    夜深月明,行至树林里路途却难行,冷月尚有伤在身,加之一夜辛苦,渐觉不支停下休息。刚靠树稍歇,就见前方有火光。

    冷月近前没两步,就听到星芒的声音,不瘟不火,却怎么听都有讥讽之意:“你猜猜我数几个数冷月会从那棵树后面出来?”他不顾清清理没理他,兀自认真数起来。

    冷月沉脸从树后走出,就地坐下,星芒扔给她个水袋她接过打开,就听到星芒的问话:“姑娘不辞而别是何意?”

    冷月水袋刚凑到嘴边,听到这话就放下水袋,侧目看星芒。火焰映照下星芒的脸上有红光,似少饮过些许,醺然微有笑意。冷月本想解释自己已经留书不算不辞而别,见到这似有似无的讥笑,张张嘴,停了半天,终说了一句:“说了不要叫我‘姑娘’,听不习惯。”

    星芒点头说好。一夜就此过去,无话。

    冷月不想麻烦星芒和清清,但也不介意这二人跗骨之蛆般死皮赖脸跟着。冷家灭门后财产早被抄没一空,冷月身无分文,床下盒子里准备给冰冰当嫁妆的一盒子财物也不翼而飞。

    拮据起来就讲究不了那么多,冷月索性任星芒养活,只暗暗记下吃穿用度的开销,待日后有机会一并偿还。原本打算到下个镇市卖掉换钱的玉佩,也终于可以收了起来。

    这一路星芒是破事最多的。

    第一天星芒不紧不慢,找了家车马行租了辆马车,乘了一日又换了三匹快马,第三日上说什么也一定要步行,半日后却又换了驴子骑。冷月自觉早一日抵达镇江府就好过一日,可毕竟花着星芒的钱也不好多说什么。三人晃晃悠悠,毫无章法地朝镇江去,也不知什么时候能见到苏老太爷。

    苏家的名望在江南甚高,祖上出过几个举人,江阴望族之一,也算赫赫有名。

    苏家底蕴丰厚,田产众多。弘治二年,苏家一子苏恪甫及弱冠,单枪匹马凭着一腔热血来到镇江府,花了三年时间,收了七条街巷的铺子,创下了一份家业,在镇江定居,遥遥与冷氏相望。

    同为江南大户,苏家和冷家脾气自然都好不到哪去。上一代人原本打算缓和关系的一桩姻缘,又因冷毅坚持迎娶来历不明之女而不欢而散,冷家苏家这算彻底结下了梁子。两家二十年来明里暗里没少使过龌龊手段,甚至断送了几个优秀子弟的性命。

    现下冷家出了事,最高兴的当然是苏家。

    冷月看过在密室中得到的那些信,俱都是冷烨为西厂效命的证据。随着八虎失势、西厂内厂一并裁撤,厂督谷大用,也被送到南京养老,远离生杀大权。想来定是西厂旧部不服,暗中主持,意图恢复昔日势力,与东厂锦衣卫分庭抗礼。

    这事想来诡谲,族中知晓之人肯定不多。连死都不知因何而死,男女老少一百多口人真是太冤枉了些。

    原以为冷家灭门与多年对头苏家有关,冷月才和冷寂定下在镇江碰头。但现在事情来龙去脉冷月都已想通,恐怕冷家的事情确是自作孽不可活,与苏家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不过他并不打算见到冷叔时,把书信的事情表白。毕竟此事不算光彩,关系到死去的爷爷和大哥的声誉。他们生前如何先不评论,但逝者已矣,这见不得光的事情,还是不要告诉冷叔的好——毕竟冷叔算不上是冷家的人。

    更何况……冷月把那截暖黄色布料摊在手心,看了又看。

    宋先生和冷叔,一文一武,是自己的开蒙恩师。可现在的情形来看——他们,真的值得信任吗?

    冷月踯躅着。他隐隐觉得,更大的阴谋,正在不远的镇江府等着他。他却像一只愚蠢的飞蛾,义无反顾地扑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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