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子江心第一泉，南金来北铸文渊。男儿斩却楼兰诗，闲品茶经拜祠仙。
星芒好整以暇地端着青瓷茶杯，双目微合，深深吸气，面带微笑地品味茗香。从水榭往外望去，中冷泉汩汩如玉龙出水，当真好看；春风拂面，空气清新，说不出的舒服。扬子江面倒映金山翠影，兼有日光点缀，微风拂过波光粼粼。江上有船来往，渔歌互答，衬在一唱一和的调子里，自东边芙蓉楼那里传来的阵阵琴声古韵，又增添了几分风雅。
冷月立在水榭边上，沐浴着阳光，东望高大的芙蓉楼，手里执着一根竹箫，怔怔不知在想什么。星芒也不扰她，只顾着和清清探讨中冷泉水质色青味甜，直到箫音响起之时，才微微抬眼向冷月那边瞟了一眼。
这是冷月第一次穿女装。
冷月以为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小女儿家的情怀，可是看到清清送到眼前精致的衣裳时，她想移开目光，努力几回终于妥协了。
不得不说这个话不多、没表情的小丫头挑衣服的眼光确实不错。冷月身上这身衣服不似寻常女儿家般花红柳绿，对襟白裙边上仅以淡青色条纹装饰，简洁大方，头发斜斜绾了个髻，难掩一身干练清爽的气质，没有半点脂粉气。
长长裙裾巧妙地掩住一双天足，微微露出的鞋尖上两只淡黄色的蝴蝶，更是为整个人增色不少。冷月从镜中看到陌生的自己，一时竟没有认出来。反倒是星芒打量了半天，说“六公子穿上这身衣裳当真美丽得很。只是若配以六公子气质，有箫笛琴瑟相衬，再好不过。”
冷月知道这一声“六公子”有点讽刺调侃的意味，不搭话。
六公子的箫在金陵也算是出名。有次应酬之时，众宾朋怂恿冷月吹奏一曲，教坊司的兰姑娘听了去，赞叹不绝，竟对这少年郎君芳心暗许，几番暗示入幕，最后还是徐七小姐相助才解了围。这事情金陵城无人不知，此刻被星芒拿来打趣，偏偏清清还当了真，冷月看着手里精致的紫竹箫时忽然发现，身边有这么两个不算朋友的朋友，好像不是坏事。
初到镇江冷月就迫不及待向苏家递了名帖，没有任何掩饰，就是要大喇喇告诉苏老爷子我是冷月想要见你。可惜苏家门房的老大爷不能理解这份情怀，看都没看就把名帖扔在手边，懒洋洋来了句：“我家老爷很忙，阁下请三日后再来。”
苏冷两家世仇，就算下人也有恩怨，看门大爷会不会扣下名帖不告诸苏恪？纵使苏恪知道冷月拜访，苏恪会见他吗？就算见到苏恪，能问出苏冷两家和西厂的事情吗？冷月正头疼时就看见星芒拎了包明前的茶进屋来：“不妨我们先出去游览一番，尝尝那天下第一泉的滋味。”
冷月少时来过镇江府，来过不止一回。但是从没有品过中冷泉水泡的茶。站在水榭听着悠悠琴声发怔的时候，冷月自己都有点不相信，第三次来到这里，还有那么多滚滚而来的情愫。
冷月一直觉得自己不善音律。
人们都说，冷家六公子，一表人才，气度不凡，誉满金陵，却没什么人追溯这些赞誉是哪里来的。冷月一个不讨家主喜欢的小辈，还是商人出身，本不入在金陵权贵之眼，可名声吹着吹着，大家就都当真了。只有冷月自己明白，这些虚名假誉背后，危悬着他和徐鹏举两个人。
冷月不喜欢与人交流，可他总有一副虚情假意的面具，可以随时从角落里拣出来，拍拍灰戴到脸上。他戴起这副面具的时候，就变成那个左右逢源、八面玲珑的六公子。六公子舌灿莲花，三言两语就能忽悠买家上船，在金陵城中游刃有余。酬酢交游之际也能附庸风雅地吟首诗作个对，和其他公子哥没什么不同。可他这一管箫，旁人却学不来。
翡云楼的兰娘，那是曲服善才、妆妒秋娘的主，可是她第一次听到六公子的曲，站在栏杆上发了一晚的怔，以后就不在人前吹奏洞箫了。
二人素未谋面，可隔着重重帷帐听了这么一曲，冷月已经越过翡云楼的红尘，钻进兰娘心里去了。
金陵的风雅之士多如牛毛，专攻丝竹的多不胜数，原本没人觉得六公子的箫曲有特殊之处，可兰娘这么怔了一夜，她的拥趸们，就把六公子吹上了天。兰娘在曲韵上的造诣大家都服气，兰娘说好，那就是好。
自此冷月每逢应酬，总要被人撺掇着吹上一曲半阕，仿佛卖艺而生的乐伎。
冷月不喜欢。
冷月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他在丝竹上的造诣只能糊弄外行，兰娘是行家，兰娘给他面子，可他不能以此为恃。他也不愿在人前吹曲，他觉得，自己的箫曲，只给宋先生听听就够了。
假如、假如……
没有假如，就算冷家没有出事，宋先生也是个锦衣卫，这一点是事实，抹不去的。
冷月不禁地想起莫愁湖上一游，那应当是最后一次，宋先生听他的箫曲。
曲中无情。冷家六公子，也是个无情的商人。
如他这般，从尸山血海里捡了条命出来，却和旁人一起谈笑风生，调侃遭逢大难的本家和被屠戮殆尽的族亲，仿佛与他没有半点干系。
真是个无情人啊。
“真是个无情人啊。”箫声漫不经心地调侃着。冷月闭目嘬唇，不指望能得到回应。
偏在此时，琴声不瘟不火地回应了一句：“巧了，我也是个无情人。”
箫音初起之时，只是不自觉地和着遥遥传来的琴声，袅袅娜娜，淡淡雅雅，不卑不亢地暗合。可是他到此时，却忽然浑身一紧，像是被一直巨手攥住了心脏，只要轻轻一捏，就能滴出鲜红的热血来。
——热血，呵，冷血冷骨的六公子，几时有过热血？
“是啊是啊，活在这世上，哪里用得着热血？”
琴声回应着，这一次冷月听得真切，确信这琴是在应和自己了。
他从水榭往江上亭子里看，亭子里那琴师一身浅灰色长袍，隔着纱幔揉按琴弦，隐隐绰绰之间，倒有几分好看。
冷月忽然提高了调子，吹出一串急切的打音，第一次，他主动向亭子中这人发问了。他问：“那活在这世上，靠什么呢？”
琴声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刀吧。”
星芒此刻终于听出不对，他捧着茶杯放到嘴边，目光却往冷月身上落去。清清见到，愣愣回头看冷月。两个人像是在这箫曲琴曲的缠绕之下动弹不得，只能依靠两个愕然的表情表达情绪。
冷月听了这个答案，几乎留下眼泪来。活在这世上，只能靠刀了吗？
活在这世上，只能靠刀了……
箫声低沉下去，像是一只受伤的野兽，舔舐着自己的伤口，低低呜咽。
一夜之间，亲友离散，只剩下自己孑然一身，仿佛天地一沙鸥。能依仗的，除了凝寒利刃，还有什么呢？
没有了……
巨大的悲伤如同中冷泉的汩汩湍流，从冷月心底里迸发而出，把他团团围住，呼啸着倒灌进他的气管和肺叶里，呛得他无法呼吸，几乎要窒息而死。
什么都没有了……
他在湍流里挣扎，急流裹挟着刺骨的寒冷，冷笑着把他拖进深渊。他放弃了，他闭上了眼睛，决定任凭命运主宰，不再作任何挣扎了。
可偏偏此时，一只手穿过水流，伸到了他的面前。
那个人不是拉冷月上岸，那个人，把凝寒送到冷月的手中。
“既然命运不可改写，那就拿起自己的剑，堂堂正正、轰轰烈烈地面对吧。”
琴师的微笑，和煦如春阳。
冷月愣了。他盯着琴师模糊的面孔，两行眼泪终于顺着面颊流了下来。
他接过凝寒，点头，说：“好。”
箫声渐渐高亢，琴声也很快跟了上来。二者纠结缠绕，相映成辉。金山上丛绿妖娆，江面上波光潋滟，水榭边柳丝婀娜；阳光穿破云层，肆无忌惮地普照大地，俯瞰人间！
冷月放下竹箫的时候，清清正歪着头看她。坐在清清对面的星芒刚刚放下茶杯，拿起手巾擦擦手，目光落在青瓷茶杯边缘的花纹上没有移开：“清清，有没有觉得，很久没有听过琴箫合奏了？”
清清收回目光，用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注视着星芒，破天荒地说了句长句子：“你该是记错了吧。以前那人虽擅长琴箫，却没有人能跟她合奏的。”
“曲高和寡。”星芒喃喃一句，站起身来负者手走动了几步，腰间环珮叮咚，如嘤嘤凤鸣。他在冷月身边站定，似笑非笑地说一句：“恭喜六公子找到知音了。”
冷月回眸看他，不知是不是被一身女装影响了心态，语气有些嗔怪：“不让你叫我‘姑娘’，你就拿‘六公子’调侃我吗？”
“不敢不敢。”星芒正色，听那强忍笑意的声音，哪里是不敢？好在冷月已经习惯了他这惯有的高傲和讥讽，咬着嘴唇，终于没有再反驳。
“冷月你现在像个女孩子。”清清站起来，一字一顿，认真地道。
冷月想让清清说清楚什么叫做“像”个女孩子，话到嘴边犹豫了一下，忽然换成一句：“我倒宁可永远做个男孩子。”
“请问刚才一曲，是哪位吹奏的？”
这一声询问清脆如黄莺，一个二八年龄的女子出现在水榭门口，手里托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一只白色的酒壶，看那材质纵是非是玉石，也一定是很稀有的材料。那女子年龄不大，面容一般，身材却极好，婀娜走到执着竹箫的冷月面前，“想必是这位姑娘？”
冷月本想抱拳作揖，手刚刚准备抬起来就发现这时候女装的自己好像不应该用这个礼节，脑中正思量着应当怎样行礼，就看这女子已屈膝道了声万福，动作优雅，行如流水，好看至极：“我是芙蓉楼的乐师，我家先生刚刚与姑娘合奏一曲，有高山流水之感，想请姑娘到亭中一叙。”她手指处是江心一座攒顶的亭子，虽遮有青幔，但能看到亭中坐着一人正向这里看，只是距离太远，看不清那人面容。
芙蓉楼在镇江府算是首屈一指的酒楼，有个把乐师奏乐助兴当然不是什么稀罕事。这琴师被安排在亭子中央，却也是别出心裁。
冷月初次女装见生人，揖不是福不是，江湖中人那般以掌抱拳更是不像话，手脚不知所措了半天，索性心一横不理这些繁文缛节，干脆就像前些年走江湖一样爽快，直接拎了那酒壶斟了杯酒一饮而尽：“劳烦姑娘转告你家先生，这酒我喝了，一叙倒是不必。同是天涯沦落人，相见或是不见，意义着实不大。”
她知道自己这番直爽确实有违寻常女儿家的作为，但也实在没有想到，这模样竟吓到了面前这姑娘。回身朝亭中看看，亭中人虽偏着头看向这里，但坐姿端正，手按在琴弦上动作更是一丝不苟，想来定是个遵循礼教的谦谦君子。
冷月思忖自己若是男装，这般行事性情也就罢了，可偏偏穿一身女儿家的衣服；自己虽是女儿身，但该有的骄矜自己却半点没有，尤其还吓到了面前这个传话的女子，越想越觉得避而不见是个英明的决定。
然而丝竹知音，世间难觅，难得寻到这一个，若是能交个朋友，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她咬了咬嘴唇，终于下定决心，伸手扯下挂在腰间的一块玉璧，递予那女子，“然则知音难觅，这枚玉佩系、小女家传，劳烦姑娘代为赠予先生，作为信物，就说青山绿水，若能有再见之日，小女必与先生把酒桑麻。至于今日终究过于唐突，还请见谅。”
那女子怔怔接过玉佩，再屈膝道了句万福，竟就这般爽快地告别而去，连酒壶都忘了拿。亏得清清追了上去。清清送酒壶回来，好像想说什么没出口，最后这句话还是星芒替她说出来的：“六公子还真是……爽快人啊……”
星芒好整以暇地端着青瓷茶杯，双目微合，深深吸气，面带微笑地品味茗香。从水榭往外望去，中冷泉汩汩如玉龙出水，当真好看；春风拂面，空气清新，说不出的舒服。扬子江面倒映金山翠影，兼有日光点缀，微风拂过波光粼粼。江上有船来往，渔歌互答，衬在一唱一和的调子里，自东边芙蓉楼那里传来的阵阵琴声古韵，又增添了几分风雅。
冷月立在水榭边上，沐浴着阳光，东望高大的芙蓉楼，手里执着一根竹箫，怔怔不知在想什么。星芒也不扰她，只顾着和清清探讨中冷泉水质色青味甜，直到箫音响起之时，才微微抬眼向冷月那边瞟了一眼。
这是冷月第一次穿女装。
冷月以为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小女儿家的情怀，可是看到清清送到眼前精致的衣裳时，她想移开目光，努力几回终于妥协了。
不得不说这个话不多、没表情的小丫头挑衣服的眼光确实不错。冷月身上这身衣服不似寻常女儿家般花红柳绿，对襟白裙边上仅以淡青色条纹装饰，简洁大方，头发斜斜绾了个髻，难掩一身干练清爽的气质，没有半点脂粉气。
长长裙裾巧妙地掩住一双天足，微微露出的鞋尖上两只淡黄色的蝴蝶，更是为整个人增色不少。冷月从镜中看到陌生的自己，一时竟没有认出来。反倒是星芒打量了半天，说“六公子穿上这身衣裳当真美丽得很。只是若配以六公子气质，有箫笛琴瑟相衬，再好不过。”
冷月知道这一声“六公子”有点讽刺调侃的意味，不搭话。
六公子的箫在金陵也算是出名。有次应酬之时，众宾朋怂恿冷月吹奏一曲，教坊司的兰姑娘听了去，赞叹不绝，竟对这少年郎君芳心暗许，几番暗示入幕，最后还是徐七小姐相助才解了围。这事情金陵城无人不知，此刻被星芒拿来打趣，偏偏清清还当了真，冷月看着手里精致的紫竹箫时忽然发现，身边有这么两个不算朋友的朋友，好像不是坏事。
初到镇江冷月就迫不及待向苏家递了名帖，没有任何掩饰，就是要大喇喇告诉苏老爷子我是冷月想要见你。可惜苏家门房的老大爷不能理解这份情怀，看都没看就把名帖扔在手边，懒洋洋来了句：“我家老爷很忙，阁下请三日后再来。”
苏冷两家世仇，就算下人也有恩怨，看门大爷会不会扣下名帖不告诸苏恪？纵使苏恪知道冷月拜访，苏恪会见他吗？就算见到苏恪，能问出苏冷两家和西厂的事情吗？冷月正头疼时就看见星芒拎了包明前的茶进屋来：“不妨我们先出去游览一番，尝尝那天下第一泉的滋味。”
冷月少时来过镇江府，来过不止一回。但是从没有品过中冷泉水泡的茶。站在水榭听着悠悠琴声发怔的时候，冷月自己都有点不相信，第三次来到这里，还有那么多滚滚而来的情愫。
冷月一直觉得自己不善音律。
人们都说，冷家六公子，一表人才，气度不凡，誉满金陵，却没什么人追溯这些赞誉是哪里来的。冷月一个不讨家主喜欢的小辈，还是商人出身，本不入在金陵权贵之眼，可名声吹着吹着，大家就都当真了。只有冷月自己明白，这些虚名假誉背后，危悬着他和徐鹏举两个人。
冷月不喜欢与人交流，可他总有一副虚情假意的面具，可以随时从角落里拣出来，拍拍灰戴到脸上。他戴起这副面具的时候，就变成那个左右逢源、八面玲珑的六公子。六公子舌灿莲花，三言两语就能忽悠买家上船，在金陵城中游刃有余。酬酢交游之际也能附庸风雅地吟首诗作个对，和其他公子哥没什么不同。可他这一管箫，旁人却学不来。
翡云楼的兰娘，那是曲服善才、妆妒秋娘的主，可是她第一次听到六公子的曲，站在栏杆上发了一晚的怔，以后就不在人前吹奏洞箫了。
二人素未谋面，可隔着重重帷帐听了这么一曲，冷月已经越过翡云楼的红尘，钻进兰娘心里去了。
金陵的风雅之士多如牛毛，专攻丝竹的多不胜数，原本没人觉得六公子的箫曲有特殊之处，可兰娘这么怔了一夜，她的拥趸们，就把六公子吹上了天。兰娘在曲韵上的造诣大家都服气，兰娘说好，那就是好。
自此冷月每逢应酬，总要被人撺掇着吹上一曲半阕，仿佛卖艺而生的乐伎。
冷月不喜欢。
冷月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他在丝竹上的造诣只能糊弄外行，兰娘是行家，兰娘给他面子，可他不能以此为恃。他也不愿在人前吹曲，他觉得，自己的箫曲，只给宋先生听听就够了。
假如、假如……
没有假如，就算冷家没有出事，宋先生也是个锦衣卫，这一点是事实，抹不去的。
冷月不禁地想起莫愁湖上一游，那应当是最后一次，宋先生听他的箫曲。
曲中无情。冷家六公子，也是个无情的商人。
如他这般，从尸山血海里捡了条命出来，却和旁人一起谈笑风生，调侃遭逢大难的本家和被屠戮殆尽的族亲，仿佛与他没有半点干系。
真是个无情人啊。
“真是个无情人啊。”箫声漫不经心地调侃着。冷月闭目嘬唇，不指望能得到回应。
偏在此时，琴声不瘟不火地回应了一句：“巧了，我也是个无情人。”
箫音初起之时，只是不自觉地和着遥遥传来的琴声，袅袅娜娜，淡淡雅雅，不卑不亢地暗合。可是他到此时，却忽然浑身一紧，像是被一直巨手攥住了心脏，只要轻轻一捏，就能滴出鲜红的热血来。
——热血，呵，冷血冷骨的六公子，几时有过热血？
“是啊是啊，活在这世上，哪里用得着热血？”
琴声回应着，这一次冷月听得真切，确信这琴是在应和自己了。
他从水榭往江上亭子里看，亭子里那琴师一身浅灰色长袍，隔着纱幔揉按琴弦，隐隐绰绰之间，倒有几分好看。
冷月忽然提高了调子，吹出一串急切的打音，第一次，他主动向亭子中这人发问了。他问：“那活在这世上，靠什么呢？”
琴声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刀吧。”
星芒此刻终于听出不对，他捧着茶杯放到嘴边，目光却往冷月身上落去。清清见到，愣愣回头看冷月。两个人像是在这箫曲琴曲的缠绕之下动弹不得，只能依靠两个愕然的表情表达情绪。
冷月听了这个答案，几乎留下眼泪来。活在这世上，只能靠刀了吗？
活在这世上，只能靠刀了……
箫声低沉下去，像是一只受伤的野兽，舔舐着自己的伤口，低低呜咽。
一夜之间，亲友离散，只剩下自己孑然一身，仿佛天地一沙鸥。能依仗的，除了凝寒利刃，还有什么呢？
没有了……
巨大的悲伤如同中冷泉的汩汩湍流，从冷月心底里迸发而出，把他团团围住，呼啸着倒灌进他的气管和肺叶里，呛得他无法呼吸，几乎要窒息而死。
什么都没有了……
他在湍流里挣扎，急流裹挟着刺骨的寒冷，冷笑着把他拖进深渊。他放弃了，他闭上了眼睛，决定任凭命运主宰，不再作任何挣扎了。
可偏偏此时，一只手穿过水流，伸到了他的面前。
那个人不是拉冷月上岸，那个人，把凝寒送到冷月的手中。
“既然命运不可改写，那就拿起自己的剑，堂堂正正、轰轰烈烈地面对吧。”
琴师的微笑，和煦如春阳。
冷月愣了。他盯着琴师模糊的面孔，两行眼泪终于顺着面颊流了下来。
他接过凝寒，点头，说：“好。”
箫声渐渐高亢，琴声也很快跟了上来。二者纠结缠绕，相映成辉。金山上丛绿妖娆，江面上波光潋滟，水榭边柳丝婀娜；阳光穿破云层，肆无忌惮地普照大地，俯瞰人间！
冷月放下竹箫的时候，清清正歪着头看她。坐在清清对面的星芒刚刚放下茶杯，拿起手巾擦擦手，目光落在青瓷茶杯边缘的花纹上没有移开：“清清，有没有觉得，很久没有听过琴箫合奏了？”
清清收回目光，用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注视着星芒，破天荒地说了句长句子：“你该是记错了吧。以前那人虽擅长琴箫，却没有人能跟她合奏的。”
“曲高和寡。”星芒喃喃一句，站起身来负者手走动了几步，腰间环珮叮咚，如嘤嘤凤鸣。他在冷月身边站定，似笑非笑地说一句：“恭喜六公子找到知音了。”
冷月回眸看他，不知是不是被一身女装影响了心态，语气有些嗔怪：“不让你叫我‘姑娘’，你就拿‘六公子’调侃我吗？”
“不敢不敢。”星芒正色，听那强忍笑意的声音，哪里是不敢？好在冷月已经习惯了他这惯有的高傲和讥讽，咬着嘴唇，终于没有再反驳。
“冷月你现在像个女孩子。”清清站起来，一字一顿，认真地道。
冷月想让清清说清楚什么叫做“像”个女孩子，话到嘴边犹豫了一下，忽然换成一句：“我倒宁可永远做个男孩子。”
“请问刚才一曲，是哪位吹奏的？”
这一声询问清脆如黄莺，一个二八年龄的女子出现在水榭门口，手里托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一只白色的酒壶，看那材质纵是非是玉石，也一定是很稀有的材料。那女子年龄不大，面容一般，身材却极好，婀娜走到执着竹箫的冷月面前，“想必是这位姑娘？”
冷月本想抱拳作揖，手刚刚准备抬起来就发现这时候女装的自己好像不应该用这个礼节，脑中正思量着应当怎样行礼，就看这女子已屈膝道了声万福，动作优雅，行如流水，好看至极：“我是芙蓉楼的乐师，我家先生刚刚与姑娘合奏一曲，有高山流水之感，想请姑娘到亭中一叙。”她手指处是江心一座攒顶的亭子，虽遮有青幔，但能看到亭中坐着一人正向这里看，只是距离太远，看不清那人面容。
芙蓉楼在镇江府算是首屈一指的酒楼，有个把乐师奏乐助兴当然不是什么稀罕事。这琴师被安排在亭子中央，却也是别出心裁。
冷月初次女装见生人，揖不是福不是，江湖中人那般以掌抱拳更是不像话，手脚不知所措了半天，索性心一横不理这些繁文缛节，干脆就像前些年走江湖一样爽快，直接拎了那酒壶斟了杯酒一饮而尽：“劳烦姑娘转告你家先生，这酒我喝了，一叙倒是不必。同是天涯沦落人，相见或是不见，意义着实不大。”
她知道自己这番直爽确实有违寻常女儿家的作为，但也实在没有想到，这模样竟吓到了面前这姑娘。回身朝亭中看看，亭中人虽偏着头看向这里，但坐姿端正，手按在琴弦上动作更是一丝不苟，想来定是个遵循礼教的谦谦君子。
冷月思忖自己若是男装，这般行事性情也就罢了，可偏偏穿一身女儿家的衣服；自己虽是女儿身，但该有的骄矜自己却半点没有，尤其还吓到了面前这个传话的女子，越想越觉得避而不见是个英明的决定。
然而丝竹知音，世间难觅，难得寻到这一个，若是能交个朋友，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她咬了咬嘴唇，终于下定决心，伸手扯下挂在腰间的一块玉璧，递予那女子，“然则知音难觅，这枚玉佩系、小女家传，劳烦姑娘代为赠予先生，作为信物，就说青山绿水，若能有再见之日，小女必与先生把酒桑麻。至于今日终究过于唐突，还请见谅。”
那女子怔怔接过玉佩，再屈膝道了句万福，竟就这般爽快地告别而去，连酒壶都忘了拿。亏得清清追了上去。清清送酒壶回来，好像想说什么没出口，最后这句话还是星芒替她说出来的：“六公子还真是……爽快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