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自认也算是个翩翩公子。当初在金陵城里，待字的姑娘多多少少都有些惦记这个谦逊有礼、一表人才的少年。后来兰姑娘的事引出了个全金陵女子都惹不起的徐七姑娘，觊觎冷月色相的姐儿们才终于收敛。
私下里想想谈谈还是常有的事，尤其是勾栏里，对于这个常来应酬却不近女色的“正人君子”，更是编排出不少段子。
南京城的青年才俊不少，但像冷月这样沉稳成熟的少年却不多见。出身大户、一表人才，还年轻有为，如此条件一罗列，着实令人垂涎。唯一不好的就是冷月本人性格太闷，除了他家妹子，跟别的女孩都客客气气，但那拒人千里的嘴脸实在讨打，就连徐家七姑娘都在他那里碰过一鼻子灰。
后来渐渐又有人风传六公子不近女色，惟好男风，而且还是下面的哪位，跟徐家小国公还有说不清的关系。问到兰娘的时候，兰娘还认真点头：“是的，我验过了，他确实不近女色。”
尤其是十六七岁开始，冷太公开始给这个孙子张罗婚事，说了好几家姑娘，都被冷月婉拒了，隐隐又验证了这个传闻。
冷家虽是商人出身，但毕竟家业庞大，田产甚多，族里出过秀才，勉强算个读书人家。纵是目高于顶的老爷员外，也愿意攀攀这个亲。
冷月没有父母和亲兄弟，女儿嫁过去，他们那房家产必然跑不了，又不用受公公婆婆的气，着实是个极好的女婿。三姑六婆们日日跑到冷家、堆着笑探冷家的口风。
六公子的风闻又甚嚣尘上。冷月当时也已十七八岁，这事情被大哥明面里私底下也劝说过不少回，待得天黑回到房中跟冷叔诉苦，屡次提出得想个办法恢复女儿身份。
但是时至今日冷月发现，自己当初想的确实太天真了——是的，做了将近二十年男人，冷月根本不知道做一个怎样的女孩子。
她记起有一次在北疆深山里，大雪封了山，她和一个猎户家的小丫头靠打猎茹毛饮血活了十日。那时那丫头也一派不让须眉的飒爽作风，剥起狼皮来毫不手软；可后来小姑娘嫁了人，守着灶台转时却是一身浑然天成的女人味，仿佛冰天雪地里的那个机灵的小雪兔，从始至终都没有存在过。
冷月叠起清清送的长裙，拆开，再叠起来，再拆开，再叠起来。反复了几回终于放弃了。
也罢。
她把那件衣裳彻底收在箱子中，决定以后不再拿出来。她刚刚转过身就听到房门响动，不疾不徐的几声敲门声后就没了动静。知道那是星芒在等她回应，冷月想想，说了句“请进”。
推开门进来的星芒披着一身星光。
入夜未久，此时来访算不得唐突。冷月皱眉发现自己开始拘泥这些男女之礼，不是好事，又想了想，很随意地拉了条板凳出来，说了句“坐”。
星芒大大方方坐下，却见冷月已经换了一身整齐却发旧的衣裳，前胸那里隐约还有片洗不掉的淡淡血渍，摇了摇头。
这是星芒那夜受伤吐出来的一口血，冷月后来洗晒了几次，可血液凝住，固执地留了一个淡淡的印记。冷月家破人亡，冷家灭门后又是一片兵荒马乱，不知被小偷乞丐光顾了多少回，实在找不出一银半钱，冷月手头拮据，也只能这么扣扣索索地将就着。
星芒看见这块血迹，就想起那个夜里冷月莹然的泪光。同行一路，他发现眼前这个姑娘，和金陵城里“无情冷血”的传说不太一样。
冷月见他目光落处，知他摇头不是什么猥亵之意，但被一个男子如此直白地盯着终归不好，就微微侧了侧身子，避开他的目光：“有事？”
“你说话倒是越来越不客气了。”星芒发觉目光落处有点不对，终于想起移开眼神，抬眼发现冷月有恢复了先前冷漠的表情，就像初次醒来那天一样充满敌意，忍不住叹了口气，“你今日把玉佩赠予那琴师的时候，估计已经忘了你是以女子形象出现的……”
冷月的瞳孔忽然一缩，整张白净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起来。
君子比德于玉，朋友之间以玉相赠是在寻常不过的事情。别人不说，单是徐鹏举就送给他的玉就够放满好几个盒子，后来都被他不屑地扔给冰冰做首饰去了。原本赠玉没什么，可是他偏偏忘了，白日里把玉佩扯下来送出去的不是他冷家六公子，而是冷月……姑娘……
他张了张嘴想辩解，可是整个人怔在那里一个字都没憋出来。
“没关系，以后慢慢来。”星芒道，难得没有用讽刺的语气，星芒认真地盯着冷月的眼睛，“这将近二十年，你快乐吗？”
“没什么快乐不快乐的。”冷月避开星芒的目光，“总算没有后悔。”
“那你怨恨过吗？逼着你不能过正常生活的人。”
冷月站起身来慢慢踱到窗前，轻轻一推，月光和他的声音一起泻在地板上，轻柔淡雅：“我今年二十岁，已经走过不少繁华城镇，去过五六次塞北，两次西域；见过各式各样的生意人和江湖人，见过各种勾心斗角和恩怨情仇；有几次濒临险境，以为自此就要一命呜呼，却还是挣扎着活了下来。短短十几年，却已经是精彩绝伦。你说我怨恨过吗？”
冷月停了一下，没有给星芒留插话的时间，继续开口：
“说件家丑也不怕你笑话。我有个三姐，是大伯的庶女。我长兄本打算给她找个好人家，却不料被南京城一个老侍郎的堂弟看上了。那人一把年纪、不学无术，却好女色，家中已有十几房小妾，可偏偏还要把我三姐纳了去。长兄哪里同意？别说长兄，就是爷爷都有心思把这婚事拒掉，却因为我四叔几句话打消了这念头，决定牺牲二姐，攀上侍郎大人家这门亲。大房二房没个长辈，这事情哪里由得我们做主？三姐听说这事后，就上吊自杀了。”
冷月抬头，月光落在他脸上，如同成凝固的水银：“那年我十三岁，假若按女孩排刚好是老四。那时如果族里知道我是女孩，定会顶替三姐，嫁给那个老头。我再大一点的时候才明白，这一劫我算是阴差阳错逃了过去。若不是自小女扮男装，还闯出些不大不小的业绩，我和我妹妹两个人，在冷家那种地方，怎可能相安无事地活着？你说我怨恨过吗？我为什么不怨恨！”
冷月深深吸了口气，忽然一个恍惚，仿佛回到了父亲临终的那个秋天。那夜秋月高悬，也如现今这般明亮动人。桌案上烛火熹微飘摇，仿佛随时会灭。父亲仰面躺在床上，两颊坨红，颧骨陷进去，枯槁像具尸体。
旁边站着冷叔，跪着十一岁的冷月。薛妈妈带走了年幼的冷冰，门刚关上，父亲就挣扎着想说什么。冷月知他是交代后事，噙泪握着父亲的手，耳朵贴上去，就听到细微的气流在耳边缀成支离破碎的几句话。
父亲的声音喑哑，像是什么东西梗在咽喉上，想说，又说不出来。冷月听懂了父亲的意思。父亲想说的，一共有三句话。
——以后听冷叔的，由他照料你们。
——好好照顾冰冰，一定要好好照顾。
——我和你母亲，对不起你。丫头。
他记得那句“丫头”。那一句“丫头”，是他唯一听过的一句，父亲宠溺的呼唤。以前从来没有，以后更不会有。眼泪顺着冷月的脸颊滴落在父亲枯槁的面容上，烛火下看，莹莹然还有亮光。
“这一世，我是男儿。我不后悔。”他把这句话缀在“我都记住了”之后，语气严肃，表情凝然，然后还正了正衣冠，郑重念了句“见到母亲告诉她，谢谢你们。”
他不再流泪，静静地看着父亲咽下最后一口气。他抬起头看着冷寂，十一岁的稚嫩脸庞被烛光映上倔强：“冷叔。今后，就都靠我了吧？”
冷月闭上眼，想摒掉那些回忆。他沉默的时候星芒也在沉默。他准备开口的时候听到了星芒的声音：“真是……辛苦你了。”
“已经过去了。”冷月睁开眼，忽然笑起来。这一笑如月色清明，是个干净的女孩子
私下里想想谈谈还是常有的事，尤其是勾栏里，对于这个常来应酬却不近女色的“正人君子”，更是编排出不少段子。
南京城的青年才俊不少，但像冷月这样沉稳成熟的少年却不多见。出身大户、一表人才，还年轻有为，如此条件一罗列，着实令人垂涎。唯一不好的就是冷月本人性格太闷，除了他家妹子，跟别的女孩都客客气气，但那拒人千里的嘴脸实在讨打，就连徐家七姑娘都在他那里碰过一鼻子灰。
后来渐渐又有人风传六公子不近女色，惟好男风，而且还是下面的哪位，跟徐家小国公还有说不清的关系。问到兰娘的时候，兰娘还认真点头：“是的，我验过了，他确实不近女色。”
尤其是十六七岁开始，冷太公开始给这个孙子张罗婚事，说了好几家姑娘，都被冷月婉拒了，隐隐又验证了这个传闻。
冷家虽是商人出身，但毕竟家业庞大，田产甚多，族里出过秀才，勉强算个读书人家。纵是目高于顶的老爷员外，也愿意攀攀这个亲。
冷月没有父母和亲兄弟，女儿嫁过去，他们那房家产必然跑不了，又不用受公公婆婆的气，着实是个极好的女婿。三姑六婆们日日跑到冷家、堆着笑探冷家的口风。
六公子的风闻又甚嚣尘上。冷月当时也已十七八岁，这事情被大哥明面里私底下也劝说过不少回，待得天黑回到房中跟冷叔诉苦，屡次提出得想个办法恢复女儿身份。
但是时至今日冷月发现，自己当初想的确实太天真了——是的，做了将近二十年男人，冷月根本不知道做一个怎样的女孩子。
她记起有一次在北疆深山里，大雪封了山，她和一个猎户家的小丫头靠打猎茹毛饮血活了十日。那时那丫头也一派不让须眉的飒爽作风，剥起狼皮来毫不手软；可后来小姑娘嫁了人，守着灶台转时却是一身浑然天成的女人味，仿佛冰天雪地里的那个机灵的小雪兔，从始至终都没有存在过。
冷月叠起清清送的长裙，拆开，再叠起来，再拆开，再叠起来。反复了几回终于放弃了。
也罢。
她把那件衣裳彻底收在箱子中，决定以后不再拿出来。她刚刚转过身就听到房门响动，不疾不徐的几声敲门声后就没了动静。知道那是星芒在等她回应，冷月想想，说了句“请进”。
推开门进来的星芒披着一身星光。
入夜未久，此时来访算不得唐突。冷月皱眉发现自己开始拘泥这些男女之礼，不是好事，又想了想，很随意地拉了条板凳出来，说了句“坐”。
星芒大大方方坐下，却见冷月已经换了一身整齐却发旧的衣裳，前胸那里隐约还有片洗不掉的淡淡血渍，摇了摇头。
这是星芒那夜受伤吐出来的一口血，冷月后来洗晒了几次，可血液凝住，固执地留了一个淡淡的印记。冷月家破人亡，冷家灭门后又是一片兵荒马乱，不知被小偷乞丐光顾了多少回，实在找不出一银半钱，冷月手头拮据，也只能这么扣扣索索地将就着。
星芒看见这块血迹，就想起那个夜里冷月莹然的泪光。同行一路，他发现眼前这个姑娘，和金陵城里“无情冷血”的传说不太一样。
冷月见他目光落处，知他摇头不是什么猥亵之意，但被一个男子如此直白地盯着终归不好，就微微侧了侧身子，避开他的目光：“有事？”
“你说话倒是越来越不客气了。”星芒发觉目光落处有点不对，终于想起移开眼神，抬眼发现冷月有恢复了先前冷漠的表情，就像初次醒来那天一样充满敌意，忍不住叹了口气，“你今日把玉佩赠予那琴师的时候，估计已经忘了你是以女子形象出现的……”
冷月的瞳孔忽然一缩，整张白净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起来。
君子比德于玉，朋友之间以玉相赠是在寻常不过的事情。别人不说，单是徐鹏举就送给他的玉就够放满好几个盒子，后来都被他不屑地扔给冰冰做首饰去了。原本赠玉没什么，可是他偏偏忘了，白日里把玉佩扯下来送出去的不是他冷家六公子，而是冷月……姑娘……
他张了张嘴想辩解，可是整个人怔在那里一个字都没憋出来。
“没关系，以后慢慢来。”星芒道，难得没有用讽刺的语气，星芒认真地盯着冷月的眼睛，“这将近二十年，你快乐吗？”
“没什么快乐不快乐的。”冷月避开星芒的目光，“总算没有后悔。”
“那你怨恨过吗？逼着你不能过正常生活的人。”
冷月站起身来慢慢踱到窗前，轻轻一推，月光和他的声音一起泻在地板上，轻柔淡雅：“我今年二十岁，已经走过不少繁华城镇，去过五六次塞北，两次西域；见过各式各样的生意人和江湖人，见过各种勾心斗角和恩怨情仇；有几次濒临险境，以为自此就要一命呜呼，却还是挣扎着活了下来。短短十几年，却已经是精彩绝伦。你说我怨恨过吗？”
冷月停了一下，没有给星芒留插话的时间，继续开口：
“说件家丑也不怕你笑话。我有个三姐，是大伯的庶女。我长兄本打算给她找个好人家，却不料被南京城一个老侍郎的堂弟看上了。那人一把年纪、不学无术，却好女色，家中已有十几房小妾，可偏偏还要把我三姐纳了去。长兄哪里同意？别说长兄，就是爷爷都有心思把这婚事拒掉，却因为我四叔几句话打消了这念头，决定牺牲二姐，攀上侍郎大人家这门亲。大房二房没个长辈，这事情哪里由得我们做主？三姐听说这事后，就上吊自杀了。”
冷月抬头，月光落在他脸上，如同成凝固的水银：“那年我十三岁，假若按女孩排刚好是老四。那时如果族里知道我是女孩，定会顶替三姐，嫁给那个老头。我再大一点的时候才明白，这一劫我算是阴差阳错逃了过去。若不是自小女扮男装，还闯出些不大不小的业绩，我和我妹妹两个人，在冷家那种地方，怎可能相安无事地活着？你说我怨恨过吗？我为什么不怨恨！”
冷月深深吸了口气，忽然一个恍惚，仿佛回到了父亲临终的那个秋天。那夜秋月高悬，也如现今这般明亮动人。桌案上烛火熹微飘摇，仿佛随时会灭。父亲仰面躺在床上，两颊坨红，颧骨陷进去，枯槁像具尸体。
旁边站着冷叔，跪着十一岁的冷月。薛妈妈带走了年幼的冷冰，门刚关上，父亲就挣扎着想说什么。冷月知他是交代后事，噙泪握着父亲的手，耳朵贴上去，就听到细微的气流在耳边缀成支离破碎的几句话。
父亲的声音喑哑，像是什么东西梗在咽喉上，想说，又说不出来。冷月听懂了父亲的意思。父亲想说的，一共有三句话。
——以后听冷叔的，由他照料你们。
——好好照顾冰冰，一定要好好照顾。
——我和你母亲，对不起你。丫头。
他记得那句“丫头”。那一句“丫头”，是他唯一听过的一句，父亲宠溺的呼唤。以前从来没有，以后更不会有。眼泪顺着冷月的脸颊滴落在父亲枯槁的面容上，烛火下看，莹莹然还有亮光。
“这一世，我是男儿。我不后悔。”他把这句话缀在“我都记住了”之后，语气严肃，表情凝然，然后还正了正衣冠，郑重念了句“见到母亲告诉她，谢谢你们。”
他不再流泪，静静地看着父亲咽下最后一口气。他抬起头看着冷寂，十一岁的稚嫩脸庞被烛光映上倔强：“冷叔。今后，就都靠我了吧？”
冷月闭上眼，想摒掉那些回忆。他沉默的时候星芒也在沉默。他准备开口的时候听到了星芒的声音：“真是……辛苦你了。”
“已经过去了。”冷月睁开眼，忽然笑起来。这一笑如月色清明，是个干净的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