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确实没有想到自己能如此安然坐在苏家的厅堂里。若不是看到星芒捧着斗彩瓷杯安然品茶,冷月一定以为自己在做梦。

    苏家家业很大,但苏家大宅却不算气派,厅堂布置很是简洁:几张桌案,几张座椅,一副中堂悬于北墙,周围兼有花草点缀;仅此而已,跟普通殷实人家区别不大,很难想象到这是镇江府首屈一指的富户。

    下人说苏老爷正在书房会客,要二位客人在厅堂稍等品茶,冷月不知这话真假,品茶这会终于想通,无论苏恪有什么猫腻他都不怕。苏恪是否真在会客也就不那么重要了。偏头看星芒气定神闲吹水面茶叶,冷月忽然明白星芒这家伙看起来凡事无所谓的自信,必也是在深思熟虑之后的。刚端起茶杯喝两口,就听见稳健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冷月星芒起身,正迎上进来的老人。

    这老人不算眼生,三四年前冷月曾远远见到过一次。这老人脸上虽有沟壑,可每一条都显得精神抖擞。头发一丝不苟用冠束起,一身墨色长衫一尘不染,没有半分褶皱。老人虽不高,走路也并不快,但拄着的拐杖,每在地上落一次,总有让人不能不噤声的震慑力。纵是冷月初见老人时也竟呆了片刻。待得回神过来,忙趋步上前,长长一揖到地。

    “晚辈见过苏公。”冷月一揖,话未完就被苏恪笑呵呵扶起来,苏恪眯眼端详片刻道:“一别经年,六公子一表人才,越发俊朗了。”

    冷月不知苏恪这话几分出自真心,却明白这老狐狸不好对付须得沉住气,行礼道谢,一丝不苟,“苏公哪里的话。倒是苏公精神矍铄,老当益壮啊。这位是星芒,晚辈同伴,一同来拜访苏公。”

    星芒亦微笑拱手:“早闻苏先生大名,今日得见终于了却星芒一桩心愿。”

    三人落座,苏恪冷月开始寒暄,先问身体,再问家人,闲谈风月诗词,经史子集。星芒垂首品茶,偶尔抬眼看看二人,微笑点头,丝毫不觉有异。冷月小心应对间瞥见星芒的模样,忽然想抄起茶杯一把朝他扔过去。正打算张口找个什么话题把他引进来的时候,上首的苏老爷子忽然咳嗽一声,转了话题:“听说六公子族中蒙难,可有此事?”

    冷月星芒自金陵往镇江速度不快,时间不短。虽说此事还没有在江南大范围传开,但苏冷两家敌对多年,苏恪当然时刻注意冷家,肯定一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此番明知故问,自是试探。冷月早就预料到,只是觉得这老家伙今日有些奇怪。苏恪浮沉数十年,心狠手辣城府极深,为何话没几句就这般沉不住性子开口试探?

    冷月轻微蹙了蹙眉毛,点头应道:“确有此事。家门不幸,如今冷家只剩冷月孑然,昔日冷氏,确不复存在。”

    “死者已矣,六公子节哀。”苏恪语气低沉,不似嘲讽,倒像是真的在哀悼,\"冷氏逢此大难,老夫本不该多言。过去老夫与冷家也确有龃龉,于六公子也确有不愉,老夫——\"

    苏恪正起身准备长揖,冷月已经近前扶苏恪,身形翩然如燕:“苏公客气。冷月此番来,并非计较前事,往事已矣,既然冷家已逝,两家恩怨亦到此为止,苏公不必道歉。”冷月淡然几句说过去,不悲不喜,不怒不忧,目光定定看着苏恪深不见底的眼睛,嘴角略过一丝似有似无的笑。

    星芒在旁,低头喝茶,不语。

    冷月扶苏恪坐下,才退几步回座位坐定,端起白瓷茶杯缓缓喝了口,苏恪遥指桌上点心:“镇江府江记的桂花糕,六公子尝尝如何?”

    冷月不爱吃甜,但不好推辞,到过谢拈起一小块尝了几口,不痛不痒说了句称赞的话。苏恪捻胡须看着他笑:“方才近前,你我咫尺,六公子却无半点杀心杀意,老夫倒是疑惑,莫非六公子就像如此饶过冷家的仇人?”

    “苏公这是哪里话?”冷月抬眼,心道今日这老家伙为何这般沉不住气,屡次提出这种敏感的问题。

    但见苏恪眼中闪过精光,冷月心中闪念,不愿将自己找到西厂信件那事太早抖露出来,只好低头端起茶杯缓缓咽口水,称赞一声苏府的茶,敛目慢慢把茶杯搁在桌上不发出声响,伸回手按在膝头,才抬头看着苏恪,灿烂一笑:“爷爷和兄长曾教导冷月,苏公是冷月的长辈,与冷家素有渊源,见到苏公要向对待爷爷那样尊敬。冷月先前与苏家的不愉,那是冷月少不经事,年轻轻狂,还请苏公原谅。”

    他微阖首,听得上首苏恪一声叹息:“你这孩子,倒真还沉得住气。”

    不知苏恪是想起了稍小冷月几岁的孙女,还是想起了稍长冷月几岁的血影。他这一声叹息叹得毫无来由,却情真意切:“傻小子,苏冷两家的恩怨就此一笔勾销,你看如何?”

    “再好不过,多谢苏公不计前嫌。”

    苏恪扫了眼星芒:“六公子又是何故来这镇江,来我苏家呢?”

    冷月很想再喝口茶缓缓看着苏恪深邃的眼道句“你猜”,手指碰到杯子时忽然停了下来,睨星芒一眼,正见星芒微笑敛目养神,嘴角一翘道:“晚辈同伴听闻苏公大名,仰慕已久,定要来拜访。晚辈本不想来府上叨扰,只可惜同伴执念不好违抗,只得打扰苏公了。”

    “哈哈哈哈六公子抬举。老夫何德何能得阁下青睐?”

    星芒正发呆高兴,忽听得二人话题转移到了自己身上,又见到冷月不怀好意的眼神,忽然很想把手中茶杯甩冷月脸上——这丫头前两天还把我当敌人,今日就已这般调侃了吗?他似笑非笑回看冷月一眼,朝苏恪拱手:“早听说苏老爷子,今日终于得见,也算了星芒一愿。”完毕垂首再不多看苏恪半下,哪有一尝夙愿的满足?

    若不是中间矮几隔着,冷月真想狠狠踩那家伙一脚。星芒平时偶尔傲气点也就罢了,总之还不致招人烦,怎地今日在苏恪面前如此狂傲?冷月腹诽星芒,还不能忘给苏恪陪笑,胡诌着解释几句。苏恪也跟着说笑,末了还不忘加一句:“你俩吃点心,吃点心。”

    天气晴好,阳光和煦。落在猩红地毯上的金色阳光静静铺展,安恬如画。这是嘉靖六年四月的一个平凡的上午,这是江苏镇江府一户普通的人家,堂屋里的三人就这样坐着喝茶吃点心,谈天说地,天马行空。如果不是星芒云淡风轻问出那句“苏公与西厂是何干系”,恐怕这相谈甚欢的三人——或是说两人还会无休止地把这无聊的话题继续下去。

    这句话出口的时候,苏恪冷月正捧着幅手卷品鉴得津津有味,怡然似祖孙。冷不丁听到星芒这么一句话,同时回头愕然望向席上慢慢品茶的少年,连表情都是一样的。而星芒却盯着他不知道喝了多少杯的茶水,不知违心还是真心地道了句“好茶!”抬头懵然无辜样:“为什么这么看我?”

    老奸巨猾的苏恪最先回过神,笑容慈祥和蔼:“先生这是哪里话?”

    “锦衣卫查了两家十几年,你以为,我会不知?”星芒起身上前,手里茶杯放在苏恪旁边的桌案上:“苏公不妨坦白,你说呢?”

    苏恪愣半晌,忽然哈哈抚掌大笑,因为抚掌,松了手卷,手卷从桌上耷拉下来,他也没顾,只顾着笑:“原来先生是为这事来啊。你刚才问什么来着?西厂对吧?西厂老夫熟啊!”

    “且来让我问。”星芒很没有礼貌地打断苏恪,“当初冷家苏家同为西厂暗棋,两家均暗中为西厂忙碌。冷家手脚不干净事迹败露,故有灭门之祸,可对?那么,苏公,请问冷家灭门,是苏家做的吗?”

    苏恪笑容僵在脸上,冷了片刻忽然问:“阁下是锦衣卫的人?”他目光扫过一旁同样愣住的冷月,“六公子也投靠了锦衣卫?”

    冷月刚想张嘴说什么,就看见星芒眉毛一挑,似笑非笑,替冷月回答了:“你猜?”

    星芒似乎没有刻意看冷月不悦的表情,但冷月知道这家伙一定又在心里暗暗嘲笑冷月没有魄力,跟苏恪虚与委蛇大半天都问不出一个字,何妨用这种直接的形式?冷月只得白他一眼,无声地表达内心抗议,却安安静静,没有插一句话。

    冷月蹲身拾起耷在桌边顺着落在地上的手卷,低头敛目,认真卷好,一言不发。他的手指灵巧地系上手卷的待字,翩然像只白色蝴蝶。蝴蝶翩飞时星芒已重新端起茶杯,缓缓喝了口茶,这一次却没有装模作样地称赞,而是单刀直入:“冷家灭门与苏家有关系吗?或是说,是苏家动的手吗?”

    冷月想说这不是他想知道的问题。他想知道的问题更加直接些:杀死冷家的人你认识吗?我怎么样能找到他们?但他并没有对星芒的问题提出异议,而是系好带子,轻轻将手卷放在案上,双手垂在身侧低头看脚尖,像个羞怯怯的小书童。

    “这个问题倒是有趣。你认为是老夫使人杀了冷家人?”

    “我没有理由不怀疑。冷家苏家世仇几十年,苏家雇人灭了冷家满门,当然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这黑锅苏公背也得背,不背也得背,至于是不是你动的手,有什么意义呢?苏公怎么看?”

    苏恪表情不再严肃狰狞,反而缓和下来,脸上又浮现出狡猾的笑意:“你说的确实有理。世人都知道,冷家灭门是苏家最希望的。世人恐怕也都在猜测,冷家灭门是苏家一手策划。而那真凶此时没准正乐呵呵地守着我家等着看公人把我抓走审讯、替他们背黑锅。一切对我都是不利的,我应该把真相说出来,好与六公子结盟,最好还能他报仇,是吗?”

    苏恪将目光转回到冷月身上:“所以,六公子,你还有什么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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