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兰没有一夜之间落尽的道理。苏家也不可能一夜之间凋敝。一路毫无阻拦地进了苏家的院子，冷月以为自己还在做梦。那一刻有点恍惚，冷月好像回到了烟雨迷蒙的南京，回到了血色洇在雨里映在墙上的那个下午。
没有风，没有雨。只有一地的玉兰花。还有狼藉。
没错，是狼藉。
显赫的镇江苏家，跟同样显赫的金陵冷家一样不在了。
显赫的镇江苏家，只剩下一片狼藉。
冷月在堂屋里看到了苏恪的尸体。尸体早已僵硬，脸上尤自挂着诡异的微笑。仅仅一天之前，此时此地此人，在玉兰树下，也是这样的微笑。他叫住冷月戏谑，仿佛不曾更改。
苏恪身死，家里也树倒猢狲散一样散了架。冷家遭了灭门还有几个幸存的忠仆来烧纸，可苏家只是死了苏恪，却连个殓葬的仆人都未曾有。冷月心再硬，也不能任苏恪曝尸于此。苏家没有男丁，苏老爷的女儿早就嫁了人，那个喜欢吃桂花糕的孙女也不知所踪，冷月不忍，决定把苏恪收殓起来。
苏家财物已被抢夺一空，后门的马车都被卸了只轮子，哪有钱财来办后事？冷月忍痛拿出星芒留下的钱，心里给凝寒道了个歉，然后给苏老爷子买了棺材寿衣，还找人刻了墓碑过两日来取。
棺材店的两个伙计把棺材送到苏家的时候还念叨着好好的苏老爷怎么说死就死了，死就死吧为什么官府连问都不问一下。两人把棺材扔在苏家院子里就走，没多待半刻，生怕沾了苏家的晦气。
冷月囊中羞涩，没钱也没心思帮苏恪好好办后事，装进棺材挖个坑就地埋了就行。可惜冷月没钱雇人，就去后院找了个铁锹。苏家的铁锹都被仆人抢走了，这唯一的一个是冷月在水井旁找到的，生满了锈，不大顺手，铲起土的时候红红的铁锈还哗啦啦往土里掉。
冷家灭门的时候，冷月受了伤。伤好回去冷家查探，才得知一家老小全部尸体早已被官府集中火化，冷月连做孝子贤孙的机会都没有。自家爷爷兄长连骨灰都找不着，却巴巴跑来给仇人办后事，冷月觉得自己太不像话。
冷月潦潦草草把苏恪埋起来，收拾了东西准备走人。时至正午，日头正盛，辛苦一上午冷月自觉饿极，刚准备去街口买两个烧饼，转出门时停了脚步。
冷月停在门口的马车前。
与后院被卸了轮子的精致马车相比，这辆车显得更笨拙老旧。旧漆和着尘土层层叠叠刻在车辕上，像个风尘仆仆的旅客。马估计早被旁人牵走。若不是苏恪刚死不到一日还没人能来得及搬走，恐怕这车也早就不在。冷月想起了这车，昨日离开苏家走在巷口的时候，就是这辆车差点撞伤自己。驾车的黑衣车夫还瞪了自己一眼。可惜车行太快没看清那人面目，否则冷月定要把那人找出来质问质问凭什么这么横。
冷月想着想着才惊觉此刻并非赌气时候，苏恪被他亲手埋在黄土之下，已是死尸一具，昨天那戏谑已经过去，犯不着跟死人置气。他在马车前站了会，忽见得车中有一物，似是书本一类。车帘也许早被谁扯去补衣服了，所以车里那屋就这么直白地暴露在冷月的面前。
冷月原不该在意，可他偏偏想起冷家密室里丢失的那本东西。苏家冷家势不两立，联系却千丝万缕，冷月没理由不多想。
这辆马车到的时候，正是冷月离开苏家时。车上的人与苏恪是否有关？既然马车在这里，车上的人又去了哪里？一切疑问在冷月看到那本书上的字时有了答案。
那是一本《孟子》，扉页有文通书局的标识和苏恪的藏书章。
——我家婕儿最喜欢诗书孔孟，六公子若是有遐……
这是苏恪对他说的最后半句话。
乘车回来的，是苏婕。
孟子，苏婕，甚至是桂花糕。这之间，一定有联系。
苏恪早预料到自己会死，所以他给冷月留下的暗语，一定就是冷月想要的答案。苏婕在此当口回到家中，苏恪必不知情，所以死得无比安详。也就是说，苏恪死的时刻，很有可能是在自己离开之后，苏婕回家之前，这半盏茶的时间。这期间苏家来人的可能性不大，也就是说，苏恪很有可能是自杀。苏恪身上没有明显伤口，也无经脉断裂的淤血，他很有可能是服毒自尽！
若是这样，苏婕回苏家时一定看到了苏恪的尸体，没有理由不收拾。那么是什么又让她仓促离开呢？屋里打斗的痕迹很明显，说不准是在这里遭遇了埋伏。那么苏婕现在的状况只有两种：要么逃跑，要么被抓。无论哪种可能，冷月要找到苏婕都难如登天，这条线索，算是断了。
所以目前只有一条路：江记。
江记桂花糕。这是与苏婕有联系的另一件物什。与《孟子》一样，都是苏婕的心爱之物。
江记是镇江府出了名的糕点店，江记的糕点又以桂花糕最为有名。冷月向巷口晒太阳的大爷打听江记怎么走时，那大爷像看傻子一样看了冷月半天。冷月从大爷鄙夷的眼神里读出江记是一个全镇江无人不知的店铺，但在江记门口还是被人群震撼到了。
江记坐落在干净的一条小巷里，冷月看不清这家店的店面，因为他前面簇拥着的人群已经把江记围得水泄不通。冷月只能看到招牌，上面“江记”二字书法实在不敢恭维。空气里是桃花酥的香气，冷月本就饿着肚子，经这一闻更没有力气挤进人群。
人堆里有三五岁的垂髫孩童和年迈的白发婆婆，最中心的一群人里不少都高高举着一串孔方，冷月见店面里有胳膊伸出来拿了一人手上的钱，塞了份油纸包好的糕点上去，从胳膊上戴着套袖，应是店里的伙计。
冷月听得买到糕点的这人喊着一声又一声“让让”挤出人群，糕点抱在怀里擦了擦汗满心欢喜地离去，很是想不通一家糕点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魅力。
冷月决心挤进人群，可刚在人群外围徘徊，就被几个挎着篮子的大娘退了出来。冷月没了脾气，正想着怎么挤进去看看情况，就见人群一哄散开。捧着糕点的欢喜，拿着铜钱的失望，待得人群稍散冷月才看到江记的铺面。
铺面不大，但很干净。里面有几个小伙计，，一个在清点钱钞，另几个在抹桌子。桌上空空，显然糕点已经买完。其中一个高瘦高瘦的小伙子见冷月傻站在那里，还好心说了句：“买完了，下午再来吧。”
冷月心想这铺子下午还卖吗，难不成要折腾一天，难不成天天都这么折腾，却没问出口。发了会呆才想起来这里的目的。
“那个，我，”冷月被先前的架势吓到了，看着高瘦的伙计，言语间尚有些畏葸，“是苏府的苏老爷让我来这里的。”
“苏老爷？”高瘦伙计显然还不知道苏家的惨剧，听说冷月是苏老爷派来，立马笑脸相迎，“看着有点眼生啊，是新来苏家的吗？王大娘可还好？上午的糕点买完了，我下午留一份，晚些时候给府上送去。”
冷月不知这王大娘是不是苏家专门给大小姐买糕点的仆人，嗯啊答应了几句，才又问：“我想见你们掌柜的。”
“行啊！”高瘦伙计爽朗答应，打开铺面的门就让冷月进去。铺面里桃花酥香味益盛，冷月肚子不由一叫，还好没被这伙计听了去。
冷月跟着他进了内室。内室很狭小，房间里光线不好，大白天也得点盏灯。房里有个长衫中年人，就着灯光低头看账，不时拨拉两下手边算盘。高瘦伙计轻咳一声打断这人：“掌柜的，这位是苏老爷派来，说是要见你。”
掌柜抬起头来，冷月就着灯光看清这掌柜。这人约摸有四十岁上下，蓝布衣裳，身材微胖，浓眉细眼，上唇微须，他似是视力不好，眯眼看冷月半天，才一点头：“我知道了，你去干活吧。”
伙计关门离开，掌柜也站起身来。掌柜不高，比起冷月差了半个头，围着冷月转圈时像只老鼠盯着自己食物。
冷月正觉得自己猜错，苏恪不是要自己来江记，就听到这掌柜懒洋洋问一句：“苏恪是你杀的？”
单刀直入，波澜不惊。这哪里是个糕点铺老板有的心态？纵使冷月都愣住了，木木摇头：“不是我……”
江掌柜朝冷月笑：“我想也不是你。”咧嘴时江掌柜露出一嘴发黄的牙，“苏恪才死一天，镇江府还没传开。”他从桌下拉出条板凳，“坐。你是苏家什么人？我好像不记得见过你。”
“我是……”冷月刚想说是仇人，停了下改口，“曾经是仇人。”
“冷家的人？冷家还有人活着？”
冷月点头。
“那就是了。”江掌柜也坐下。两人隔着几尺距离，他却伸着脖子眯眼拼命凑前，似乎这样才能看清冷月，“我想苏恪也不会平白让旁人来这里找我。”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让我来。”冷月答，“但我见到江掌柜，忽然觉得我好像离真相近了些。”
江掌柜眯起细细的眼睛，重新打量一遍冷月：“我怎么相信你是冷家人？或是说我怎么相信是苏恪让你来？”
冷月接着摇头：“好像不行。冷家灭门，我能活着已算万幸。我早年来镇江打理生意的时候倒是有几个认识的各行掌柜，不过现在冷月一文不名，又是不详之身，他们也未必愿意见我。至于苏太公让我来……我们两个昨日心平气和地品鉴他的墨宝，我现在想来都觉得不可思议，又怎么能让你相信。”
“我倒是信了些。”江掌柜伸手摸摸唇上的胡须，又皱起眉眯起眼来看冷月面目，“你是冷英？”
“不是。我是——”
“那就是了。你是冷月。冷家也就这么几个人，好猜。”
冷月心里正犹疑要不要把身份泄露给江掌柜，就让江掌柜猜了个中。江掌柜起身到身后的柜子那里翻东西，一边翻一边说：“我认识冷二爷，我细看觉得你长得确实挺像他。”江掌柜拿了样东西来摆在冷月面前，示意他翻开。
眼前这物不知是本什么东西，封皮很是老旧。冷月翻开发现似是名册一类，每个名字前都写着地名，刚翻两页就被江掌柜打断。江掌柜近前，埋头凑近了看名册上的内容，一边看一边翻，翻到某页停住，在名册上查找。没等他找出来，冷月就看到了那个名字：应天府，冷英。
“这是什么？”
“夜行人的名单。哦找到了。”江掌柜把手指放在冷英名字下面，“这个，是你长兄吧？”
“夜行人是什么？”
“苏恪没有告诉你？”
“他什么都没说。”
江掌柜合上帐册，坐到冷月旁边，小眼睛里难得有了些郑重：“夜行人是一群走在黑暗中的人。冷六公子，你已经代替你哥哥成为了新的夜行人。”
冷月眨眨眼，他脑子里彻底乱了。
没有风，没有雨。只有一地的玉兰花。还有狼藉。
没错，是狼藉。
显赫的镇江苏家，跟同样显赫的金陵冷家一样不在了。
显赫的镇江苏家，只剩下一片狼藉。
冷月在堂屋里看到了苏恪的尸体。尸体早已僵硬，脸上尤自挂着诡异的微笑。仅仅一天之前，此时此地此人，在玉兰树下，也是这样的微笑。他叫住冷月戏谑，仿佛不曾更改。
苏恪身死，家里也树倒猢狲散一样散了架。冷家遭了灭门还有几个幸存的忠仆来烧纸，可苏家只是死了苏恪，却连个殓葬的仆人都未曾有。冷月心再硬，也不能任苏恪曝尸于此。苏家没有男丁，苏老爷的女儿早就嫁了人，那个喜欢吃桂花糕的孙女也不知所踪，冷月不忍，决定把苏恪收殓起来。
苏家财物已被抢夺一空，后门的马车都被卸了只轮子，哪有钱财来办后事？冷月忍痛拿出星芒留下的钱，心里给凝寒道了个歉，然后给苏老爷子买了棺材寿衣，还找人刻了墓碑过两日来取。
棺材店的两个伙计把棺材送到苏家的时候还念叨着好好的苏老爷怎么说死就死了，死就死吧为什么官府连问都不问一下。两人把棺材扔在苏家院子里就走，没多待半刻，生怕沾了苏家的晦气。
冷月囊中羞涩，没钱也没心思帮苏恪好好办后事，装进棺材挖个坑就地埋了就行。可惜冷月没钱雇人，就去后院找了个铁锹。苏家的铁锹都被仆人抢走了，这唯一的一个是冷月在水井旁找到的，生满了锈，不大顺手，铲起土的时候红红的铁锈还哗啦啦往土里掉。
冷家灭门的时候，冷月受了伤。伤好回去冷家查探，才得知一家老小全部尸体早已被官府集中火化，冷月连做孝子贤孙的机会都没有。自家爷爷兄长连骨灰都找不着，却巴巴跑来给仇人办后事，冷月觉得自己太不像话。
冷月潦潦草草把苏恪埋起来，收拾了东西准备走人。时至正午，日头正盛，辛苦一上午冷月自觉饿极，刚准备去街口买两个烧饼，转出门时停了脚步。
冷月停在门口的马车前。
与后院被卸了轮子的精致马车相比，这辆车显得更笨拙老旧。旧漆和着尘土层层叠叠刻在车辕上，像个风尘仆仆的旅客。马估计早被旁人牵走。若不是苏恪刚死不到一日还没人能来得及搬走，恐怕这车也早就不在。冷月想起了这车，昨日离开苏家走在巷口的时候，就是这辆车差点撞伤自己。驾车的黑衣车夫还瞪了自己一眼。可惜车行太快没看清那人面目，否则冷月定要把那人找出来质问质问凭什么这么横。
冷月想着想着才惊觉此刻并非赌气时候，苏恪被他亲手埋在黄土之下，已是死尸一具，昨天那戏谑已经过去，犯不着跟死人置气。他在马车前站了会，忽见得车中有一物，似是书本一类。车帘也许早被谁扯去补衣服了，所以车里那屋就这么直白地暴露在冷月的面前。
冷月原不该在意，可他偏偏想起冷家密室里丢失的那本东西。苏家冷家势不两立，联系却千丝万缕，冷月没理由不多想。
这辆马车到的时候，正是冷月离开苏家时。车上的人与苏恪是否有关？既然马车在这里，车上的人又去了哪里？一切疑问在冷月看到那本书上的字时有了答案。
那是一本《孟子》，扉页有文通书局的标识和苏恪的藏书章。
——我家婕儿最喜欢诗书孔孟，六公子若是有遐……
这是苏恪对他说的最后半句话。
乘车回来的，是苏婕。
孟子，苏婕，甚至是桂花糕。这之间，一定有联系。
苏恪早预料到自己会死，所以他给冷月留下的暗语，一定就是冷月想要的答案。苏婕在此当口回到家中，苏恪必不知情，所以死得无比安详。也就是说，苏恪死的时刻，很有可能是在自己离开之后，苏婕回家之前，这半盏茶的时间。这期间苏家来人的可能性不大，也就是说，苏恪很有可能是自杀。苏恪身上没有明显伤口，也无经脉断裂的淤血，他很有可能是服毒自尽！
若是这样，苏婕回苏家时一定看到了苏恪的尸体，没有理由不收拾。那么是什么又让她仓促离开呢？屋里打斗的痕迹很明显，说不准是在这里遭遇了埋伏。那么苏婕现在的状况只有两种：要么逃跑，要么被抓。无论哪种可能，冷月要找到苏婕都难如登天，这条线索，算是断了。
所以目前只有一条路：江记。
江记桂花糕。这是与苏婕有联系的另一件物什。与《孟子》一样，都是苏婕的心爱之物。
江记是镇江府出了名的糕点店，江记的糕点又以桂花糕最为有名。冷月向巷口晒太阳的大爷打听江记怎么走时，那大爷像看傻子一样看了冷月半天。冷月从大爷鄙夷的眼神里读出江记是一个全镇江无人不知的店铺，但在江记门口还是被人群震撼到了。
江记坐落在干净的一条小巷里，冷月看不清这家店的店面，因为他前面簇拥着的人群已经把江记围得水泄不通。冷月只能看到招牌，上面“江记”二字书法实在不敢恭维。空气里是桃花酥的香气，冷月本就饿着肚子，经这一闻更没有力气挤进人群。
人堆里有三五岁的垂髫孩童和年迈的白发婆婆，最中心的一群人里不少都高高举着一串孔方，冷月见店面里有胳膊伸出来拿了一人手上的钱，塞了份油纸包好的糕点上去，从胳膊上戴着套袖，应是店里的伙计。
冷月听得买到糕点的这人喊着一声又一声“让让”挤出人群，糕点抱在怀里擦了擦汗满心欢喜地离去，很是想不通一家糕点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魅力。
冷月决心挤进人群，可刚在人群外围徘徊，就被几个挎着篮子的大娘退了出来。冷月没了脾气，正想着怎么挤进去看看情况，就见人群一哄散开。捧着糕点的欢喜，拿着铜钱的失望，待得人群稍散冷月才看到江记的铺面。
铺面不大，但很干净。里面有几个小伙计，，一个在清点钱钞，另几个在抹桌子。桌上空空，显然糕点已经买完。其中一个高瘦高瘦的小伙子见冷月傻站在那里，还好心说了句：“买完了，下午再来吧。”
冷月心想这铺子下午还卖吗，难不成要折腾一天，难不成天天都这么折腾，却没问出口。发了会呆才想起来这里的目的。
“那个，我，”冷月被先前的架势吓到了，看着高瘦的伙计，言语间尚有些畏葸，“是苏府的苏老爷让我来这里的。”
“苏老爷？”高瘦伙计显然还不知道苏家的惨剧，听说冷月是苏老爷派来，立马笑脸相迎，“看着有点眼生啊，是新来苏家的吗？王大娘可还好？上午的糕点买完了，我下午留一份，晚些时候给府上送去。”
冷月不知这王大娘是不是苏家专门给大小姐买糕点的仆人，嗯啊答应了几句，才又问：“我想见你们掌柜的。”
“行啊！”高瘦伙计爽朗答应，打开铺面的门就让冷月进去。铺面里桃花酥香味益盛，冷月肚子不由一叫，还好没被这伙计听了去。
冷月跟着他进了内室。内室很狭小，房间里光线不好，大白天也得点盏灯。房里有个长衫中年人，就着灯光低头看账，不时拨拉两下手边算盘。高瘦伙计轻咳一声打断这人：“掌柜的，这位是苏老爷派来，说是要见你。”
掌柜抬起头来，冷月就着灯光看清这掌柜。这人约摸有四十岁上下，蓝布衣裳，身材微胖，浓眉细眼，上唇微须，他似是视力不好，眯眼看冷月半天，才一点头：“我知道了，你去干活吧。”
伙计关门离开，掌柜也站起身来。掌柜不高，比起冷月差了半个头，围着冷月转圈时像只老鼠盯着自己食物。
冷月正觉得自己猜错，苏恪不是要自己来江记，就听到这掌柜懒洋洋问一句：“苏恪是你杀的？”
单刀直入，波澜不惊。这哪里是个糕点铺老板有的心态？纵使冷月都愣住了，木木摇头：“不是我……”
江掌柜朝冷月笑：“我想也不是你。”咧嘴时江掌柜露出一嘴发黄的牙，“苏恪才死一天，镇江府还没传开。”他从桌下拉出条板凳，“坐。你是苏家什么人？我好像不记得见过你。”
“我是……”冷月刚想说是仇人，停了下改口，“曾经是仇人。”
“冷家的人？冷家还有人活着？”
冷月点头。
“那就是了。”江掌柜也坐下。两人隔着几尺距离，他却伸着脖子眯眼拼命凑前，似乎这样才能看清冷月，“我想苏恪也不会平白让旁人来这里找我。”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让我来。”冷月答，“但我见到江掌柜，忽然觉得我好像离真相近了些。”
江掌柜眯起细细的眼睛，重新打量一遍冷月：“我怎么相信你是冷家人？或是说我怎么相信是苏恪让你来？”
冷月接着摇头：“好像不行。冷家灭门，我能活着已算万幸。我早年来镇江打理生意的时候倒是有几个认识的各行掌柜，不过现在冷月一文不名，又是不详之身，他们也未必愿意见我。至于苏太公让我来……我们两个昨日心平气和地品鉴他的墨宝，我现在想来都觉得不可思议，又怎么能让你相信。”
“我倒是信了些。”江掌柜伸手摸摸唇上的胡须，又皱起眉眯起眼来看冷月面目，“你是冷英？”
“不是。我是——”
“那就是了。你是冷月。冷家也就这么几个人，好猜。”
冷月心里正犹疑要不要把身份泄露给江掌柜，就让江掌柜猜了个中。江掌柜起身到身后的柜子那里翻东西，一边翻一边说：“我认识冷二爷，我细看觉得你长得确实挺像他。”江掌柜拿了样东西来摆在冷月面前，示意他翻开。
眼前这物不知是本什么东西，封皮很是老旧。冷月翻开发现似是名册一类，每个名字前都写着地名，刚翻两页就被江掌柜打断。江掌柜近前，埋头凑近了看名册上的内容，一边看一边翻，翻到某页停住，在名册上查找。没等他找出来，冷月就看到了那个名字：应天府，冷英。
“这是什么？”
“夜行人的名单。哦找到了。”江掌柜把手指放在冷英名字下面，“这个，是你长兄吧？”
“夜行人是什么？”
“苏恪没有告诉你？”
“他什么都没说。”
江掌柜合上帐册，坐到冷月旁边，小眼睛里难得有了些郑重：“夜行人是一群走在黑暗中的人。冷六公子，你已经代替你哥哥成为了新的夜行人。”
冷月眨眨眼，他脑子里彻底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