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士丁尼的家庭群体人数众多。他母亲有两个孩子,他有好几个舅舅,也有好几个堂哥堂姐。查士丁尼侄儿侄女很多,一一记名有点困难。

    但和他同辈的那一代,真真切切只有查士丁尼一人还未成家。以我的理解,查士丁尼这种面容秀气的人,不至于找不到妻子。可能是他自己的原因。我问过宫里头的一些当差的人。皇帝的私人情感似乎是宫里的一大禁忌。

    两个月,整整两个月,临近春末。我每天的生活都挺无聊。在剧院里成日跟男人喝酒,嬉皮笑脸,我才发现我根本不会其他什么,他要看的书我一字不认得。好在小时候会点园艺,我就去花园做这些打发时间,渐渐地人也养钝了。

    一天我正撸起裤管,在花园里一心一意除草。园丁忽然叫道:“嘿,皇储来了。”

    顿时扎在草里的一堆人冒出头来,目光齐刷刷地看向查士丁尼来的方向。

    我有点尴尬,手上沾满了泥巴,他来了,我忙着给他行礼,一不小心泥巴沾上脸了。我越抹越脏,场面十分窘迫。

    查士丁尼凑过来,用手帕抹去我脸上的尘土:“没事,回去洗洗就好了。你现在赶紧回去换衣服。”

    “下午殿下有什么安排?”

    “有大臣给我发了请帖,邀我去赴宴,我想带你去。”

    我连忙点头,把水桶镰刀撇下,用手指揩去脸上的汗,跑回去换了衣服。片刻,我就坐上了驶往郊外的马车。

    坐上车以来,肚子就开始不舒服,像是有推土机在碾。皇宫里菜饭的油水自然比外头足,我到现在偶尔吃到什么饭后甜点,还是会拉肚子。我习惯了。

    查士丁尼见我满头大汗,关切地问:“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说着将他的手巾递给我。

    我接过了:“多谢殿下的关心。我只是第一次赴大臣宴,有点不太自在。”

    查士丁尼爽然一笑:“就当自己家里好了,太拘谨反而不好。你拿着擦擦汗吧。”

    “是。”

    然而肚子疼有增无减。我真想回去了。但路程已过大半,叫停下折返,太为难人了。

    ——

    庄园门口停满了宝马香车。到我们这边,有人接引我们下去。我肚子疼得发怵,为了体面,只得强忍着挺直了腰板,下了车。

    这庄园偌大的草坪上整整齐齐,草坪里头嵌入了一个边四寸的正方形水池,养着橙色的金鱼,仆人聚在那边逗喂。水池边走数十步,就是大理石铸成的小亭子,画师支起了画架,在那里为今日的宴会作画。

    宴会的主人堆着笑,小跑着过来,象查士丁尼行点头道:“参见殿下。”

    这个主人身材矮小。原本以为我已经够矮了,竟然能遇到和我平视的男人。主人长得挺萎靡的。他的笑容莫名让我很不舒服。

    查士丁尼和他站在一起,真是不搭,不像君臣,倒像是主仆。

    但查士丁尼待臣下十分友善,眼觑了一番四周,奉承道:“约翰,这个院子装饰得很漂亮,和我见过的与众不同。是你们卡帕多细亚人的风格么?”

    约翰爽朗地笑起来。“殿下多誉了。”他指了指花园:“我们家乡哪边都是赤红色的悬崖峭壁,荒凉的很。仰赖殿下洪福,我们夫妻俩才在君堡有的这一方水土。否则啊,只能喝西北风去咯。”

    这一番话把查士丁尼说的也笑了。查士丁尼牵着我的手到主人跟前,道:“未婚妻,狄奥多拉。”

    我和主人互相行了礼。约翰的目光定格到我身上的时候,笑容渐隐。

    他的面部略露鄙夷之意,似乎很看不起我。但看在查士丁尼的面子上,他什么都没说。引我们入会。

    ——

    马蹄清月夜,遥映烛花红。大厅里光射明晖,笙歌喧咽。廊下挂着花灯,淡澹的花影坠落钗间。

    这般好的聚会,原本应该好好玩一番。我腹部不适,遇到了和查士丁尼较好的官员给我敬酒,我只得接过喝了,酒冰冰凉的,因为室内点了火盆,温暖如春。没想到居然喝冷酒。

    像躲在冰室里裹厚被一样,君堡每年都有没钱而热死冻死的人。

    查士丁尼跟大臣说的入神,絮絮叨叨说的是拉丁语。我一个字都听不懂,站在那边也是空尴尬。

    我好想去茅房,可一个人都不认识。我怕开口犯忌讳,只得忍着。

    我蔫巴地在聚会里四处闲逛,忽然有人从背后拍拍我,回头一看,是个半落铅华的贵妇,高高的头饰,三角眼,吊梢眉。

    她像是在对我说话。可我没听懂。

    我一脸懵,妇女也满脸疑惑,再说了一句,我还是没听懂。

    最终她的耐性被磨尽了,暴躁地不行,大声道:“你不会说拉丁文吗?”

    这下子我听懂了。我用希腊语诚实地回了她一句:“不会。”

    贵妇扑哧一笑,捂着嘴跑走了。顿时大厅里一阵哄堂大笑,紧接着又是一群我听不懂的话。

    在罗马分裂以来,东部民间说希腊语的人越来越多。甚至有些省会的法律,都不出版拉丁文的,只有希腊语文稿。渐渐地拉丁语成了上层专属,会说拉丁语本质上也是上层的象征。可我在这高级聚会里,我却一句拉丁语都不会说。我显得格格不入。

    他们捂着嘴偷笑,摊着手,耸着肩,对着我嘻嘻笑笑,意极轻蔑。他们眼里包含着对我的恶意嘲讽,像是高高在上的君主,冷漠地看着一个濒临死亡的奴隶。

    脑海里他们不知所言的讥嘲声在我脑海里不断地回旋,啮咬着我的每一处血管。我不明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遭受这等大庭广众的讥笑,还有我甚至听都听不懂的嘲讽。

    很久,忽然听见耳边有人说:“你月事流血,罩袍有点脏了。”

    我略微回过神来,怯生生地侧过眼,查士丁尼的脸便映入我眼中。他的罩袍不知什么时候脱了,搭在手臂上。

    查士丁尼靠我更近。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把罩袍给我围了一个圈,在在前头打了个结。

    我顿时头脑清晰起来。他又是在给我解围!

    我鼻子一酸,几要流泪。查士丁尼的手伸过来,头一次跟我十指相扣。我什么也顾不得了,巨大的羞耻感让我无地自容,我全盘被他带着走。

    查士丁尼拉着我,众目睽睽之下,从容地走出了让我难堪的宴会厅。眼前的灯光暗了,我不知道他牵着我走到了什么地方。

    查士丁尼吩咐侍女道:“倒点热水过来。”松开我的手,坐到我身边,无言沉默。我内心的防御工事再也绷不住,轰然绝堤,眼泪汩汩流出。

    这样子一定非常难看。但眼泪已全然不听我的使唤。

    我哽咽着对他道:“殿下,对不起,再给您丢人了。我明天就回剧院,不再拖累您的名声。”

    查士丁尼轻松地笑了一声:“你可不能做逃兵阿。10诺米斯玛的钱我已经付了。你才干了几个月?”

    我的袖子早就湿透了,查士丁尼把手巾递给我,我使气又把它撂在了一边。撂完我又觉得不太妥,前不得退不得。

    查士丁尼捡起那被我撂在炕上的手巾,凑近了一点,他的手伸出来又缩回去,最后还是用手巾给我拭泪。

    查士丁尼的语气低沉:“别哭了,你这么哭我也很难受。”

    我连忙收泪,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滚出来。查士丁尼将我的头轻放在他的肩上,温柔地说:“我像你那么大的时候,才开始读拉丁教父的书。”

    “殿下是成年开始读书的吗?”

    “对。我小时候跟我妈下田种地,哪有时间读书?在舅舅到宫里来,我才有机会来君堡读书,相比那些贵胄,我的起点算是晚的了。舅舅不会说拉丁文,她们就顺着舅舅说希腊语,而对你倒用拉丁文刁难,我也看不过。”

    我语塞,半晌憋出来一句:“您很优秀。”

    查士丁尼笑:“一个人不是生来就苦命的,也不是生来就愿意下贱的,都是时代逼得。”

    他又接着说:“人是能通过学习让自己变得伟大。”

    原先还在哥哥妹妹地安慰,忽然冒出个大道理,我给震惊住了,眼泪也稍微收住。

    我:“好官方的话哦。殿下都是这么跟臣子说话的吗?”一面又忍不住苦笑出生。

    查士丁尼微笑:“有用就行了,管什么官话民话呢。”

    我承认我听进去了。我的自尊不允许我被人嘲笑还能不发泄、不反抗。

    等我不哭了,我才发现我靠在查士丁尼肩膀上。四目相对,莫名有点尴尬。查士丁尼轻咳了一

    声,起身拂袖,我俩就这么分开了。

    他说:“皇宫里有老师专门给侄子侄女她们教授拉丁文,你可以去旁听下,也方便你工作。”

    “多谢您的安慰。”我起身,又要向他下跪,查士丁尼一把抓住我的手,我怔住了。我的心打了个突。

    他又愣了一秒,松开了我的手。

    “咳·····没事。马上宴会快结束了。我们要回宫了。”

    ——

    今天算是我跟查士丁尼认识几个月来最亲密的一次接触了。晚间躺在床上,我们俩都有点不自然。

    查士丁两次三番给我解围。我暗暗下定决心,剩下的八个月绝对不给他难堪,认真做好这份工

    作。

    我轻声道:“殿下,晚安。”

    这次他即刻有了回应:“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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