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查士丁尼再没提到过小女孩的事,一直被他放在枕头下的铜镜,也不知道去哪里了。反正不在卧室里,书房里也没有。看来是真的跟老情人割舍了,我很欣赏他这种态度。

    我拉丁文在这做未婚妻的一年里突飞猛进,查士丁尼能看懂的书,我大致也能看懂了。我的生活渐渐和查士丁尼同步,渐渐培养起看书的习惯。查士丁尼也会教我看。在皇宫自然不会有衣食住行的困扰。

    冬去春来,叶儿翠,春光懒。时序复苏,山川攒秀。查士丁尼案头的春光却老了,我折下一枝新桃花放在查士丁尼的书桌头。我趁机建议让贝利萨留和安东尼娜成婚。结婚后她没少跟我说起过,唠叨是她的本能。可见她是嘴里念着心里想着时时不忘。前尘往事在那边,我不好拒绝的。

    查士丁尼最终也同意他们俩的婚事。贝利萨留作为近臣,和皇帝关系密切,查士丁尼再怎么不爱凑热闹,都给足了贝利萨留夫妇两人面子。教堂在君士坦丁堡郊外,我和查士丁尼乘车前行。一路上,我十分紧张,一会儿一会儿地看外边的景色,但见绿树来去瞻依,纵横条直,弄阴嘲风的。

    我显得太活泼了。查士丁尼盯我看了半天,过来握住我的手:“你在害怕什么?竟出了那么多冷汗。”

    “贝利萨留的婚礼上那么多朝廷的外宾,我······”

    说实话,我比他还怕见人,尤其是见朝廷的官。更别说那么多大臣齐聚一堂了。十个萝卜坑里,有七个萝卜我认识。

    查士丁尼十分不解:“今天你是观众,又不是新娘,紧张什么呢?”

    这些达官贵人中有的和我有接触。我是君士坦丁堡的交际花。说来奇怪,在剧院时见着他们不尴尬,此时却唯唯诺诺了。

    流言会传得很快。我不信查士丁尼对我在认识他之前的一切事情一无所知。然而他从来不随意指责别人,除非他真的很恼火。至于那些贵人,想到他们我忍不住冷笑。他们肯定是要指责我的:“这个储妃,原先是个交际花呢。”甚至可能要说,“我还和她睡过觉。”

    要知道,十八岁的漂亮.妓.女,即使她二十五岁成了储妃,她也还是个.妓.女。人们会忘记皇帝是谁,但绝对记得这个女人曾是风尘。以色示人别人都觉得是贱,很少有人想到,她们是不是自愿的。

    查士丁尼目光眈眈,瞅我半晌,取笑我:“储妃不应是这个样子的。你在家里对我那样颐指气使,重拳出击,到外头对别人,倒提不起精神来了?”

    我冷冷瞥了他一眼:“我哪有。我只是觉得不太自在。”

    查士丁尼哼了一声,没有说话。据我了解,一般来说他这个样子就是不满的表现。查士丁尼对我的反应很不满。我的举止肯定惹得他略微恼火了。正寻思对策挽回,听得“吁——” 的声音。我们说话时,这玄驹早跑到了目的地。

    车停了。我掀开车帘一看,教堂门口挤着鸦罗罗的一堆人,咚咚的教堂钟声在花外回旋,十里绣帘高卷,屏山纵列,是个办婚礼的好地方。

    贝利萨留夫妇在这边备下车阶梯,执礼甚恭。查士丁尼先于我走出去。

    有马车这段不愉快的小插曲,查士丁尼你应该要撂下我走了。正当我卷起袍子要下来,忽然见到面前一只手。查士丁尼站在下头,这便是要扶我下梯了。

    我略愣了愣,还是把手交给他。他扶我下车,自后,便一直拉着我的手没放过。

    众目睽睽之下,查士丁尼的举动无疑表明我的身份:他认可的妻子、臣子也必须认可的皇后。

    落座宾客上首,哪怕听神父冗长的宣誓仪式,他的手都像粘着我的一样。

    贝利萨留原生家庭就很富裕。再加上查士丁尼先前的恩惠,这场婚礼办得大方,十数座香鼎燃着东方的名贵香料,烟气暗展青槐叶。贝利萨留请了君堡最有名的几个厨子来筹备婚宴。所以桌上君士坦丁堡的美食,应有尽有。席间请了许多舞女跳舞,安东尼娜自有门路。

    我和安东尼娜自然聚在一块,老公们也随我们坐在一起。

    这群跳舞的女孩子很年轻,约莫十五四岁,豆蔻年少,媚剪层波。观舞之间,有人一直若有若无地往我们这块方向瞥,我感觉到了。十分不自在。

    人群有人发话了:“听闻储妃舞技卓群,何不趁着这好机会来一曲?”我循声看去,见着那人挺着大肚腩靠在椅子上,意极轻蔑。他察觉到我的目光,狡黠地笑了下,又转向安东尼娜:“陛下也可以叫贝将军的老婆陪舞,咱们大伙趁着今天好日子,一块儿见见世面。”

    好一个见见世面。依我看,他不过是觉得演员坐到今天这种高位,认为我不配罢了。这种把戏话术我见得多了,我是绝对不会理他的。

    不知道查士丁尼怎么想。

    我目光偷偷瞥向他,他也正在看我,脸色铁青的,目光和我接触后,迅速转向那人。他厉声质问那人:“这位爱卿,难道你也让你夫人出来跳舞么?”

    那人嘿然一笑:“家妻不才,什么都不会,更别说会跳舞。”

    查士丁尼冷笑一声:“有句话说得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看你这副模样,这话八九不离十了。”

    这话无疑是在用他夫人讽刺这人不学无术了。周遭人哄堂大笑,丝毫不留情面。可见这人平日人缘也不好。

    查士丁尼弹了弹袖子,意甚无畏:“家妻不才,不过会说些拉丁语,会写公文罢了。偶尔还给我下厨。”

    我倒不好意思了。君堡认字的女性算是稀缺的。查士丁尼这么说,那人确实没法反驳他。他肚腩大,脾气也不小,挺能厮挺,脸色紫涨,眼珠子都直了,看上去想化身撒旦,吃了查士丁尼。不知为何,最终半天没蹦出一个字眼。

    结果查士丁尼仍然气定神闲的,在那边喝茶。我忍不住想笑,查士丁尼对我略一挑眉。

    安东尼娜她们向来口无遮拦,有话就说,有讥嘲也绝不瞒着。当下那人被呛了一回子,看见她们也在笑,坐立难安,愤然起身离席。

    这时尤金尼厄斯入席,在安东尼娜耳边说了些什么。安东尼娜附在我耳边道:“有事跟你说。你出来一下。”

    我即刻给查士丁尼递了个眼色,待他允许,我就起身跟着安东尼娜离开。安东尼娜一没了限制,那笑再也兜不住,路上不停地模仿查士丁尼那句“我信你”,还配上两个大白眼。

    “没想到查士丁尼还有这一手,我就说要你嫁给他!你看,我不会坑你的!”安东尼娜引我走出了教堂,走了教堂外两里的小屋子里。这边早已设置好了,炕上设了坐褥,香兽坟焚了香,像是早就准备好的。

    我坐下,她给我恭恭敬敬倒水。我就观察她的面部表情。一个人的生活会完完整整的反应在脸上。对比她之前的形状,我觉得她的面容更红润了。

    “你过得挺好的吧。贝利萨留定不敢负你。”

    “他怎么敢负我?储妃是我的密友,有你在他不敢的。”安东尼娜携我的手,“他要真敢负我,我也不怕。大不了回原籍呗。我对他不抱长久的幻想。”

    我和安东尼娜互看,瞅过来瞅过去,我终于按捺不住,道:“你这么想,倒是你负他了。我看他人好,定不负你。”

    安东尼娜笑笑:“我没这么说。我只说做好准备而已。”

    给我上完茶水,安东尼娜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毫不客气坐在对面的坐褥上。我问:“你有什么要紧事要跟我说?”

    安东尼娜意甚闲适:“不是我,是有人托各种关系找到我,说有要紧事跟你说,叫我找个理由约你出来。你稍等片刻,他马上来了。”

    我疑心大起,忙问:“什么人,连姓名都不能通?”

    “稍安勿躁,人马上来了。”

    故弄玄虚热的我更好奇了。但无论我怎么问,安东尼娜都不肯说是谁要见我。约莫一刻钟的时间,尤金尼厄斯掀帘进来:“主,人来了。”

    尤金尼厄斯侧过身,走进来一人。这是个穿着破破烂烂的肥胖男人。很奇怪的是,他的衣服上竟然毫无褶皱,一尘不染,像是剧台上演穷人。

    此人定不在婚礼宾客之列。这种玉带紫袍云集的聚会,冒出这样的人,肯定会成为全场焦点。可我对这人一点印象都没有。

    一见着我,那人便匍匐跪在地下,顿时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嚎起来:“殿下,请您放过我们一家吧。”

    我满头问号。我都不认识这人,何来的“不放过他们一家”?我看向安东尼娜,安东尼娜冷笑一声,解释说:“你险些失手打死的那个菲利普,你还记得么?这就是菲利普的儿子。”

    菲利普?那人的面目又浮现在我眼前。我强压住内心的厌恶,问:“你是蓝派菲利普的儿子?”

    “小的是。”

    我着实不解,他知道我和他父亲的过节的吧?居然私下来找我?

    我找不到什么话说,这儿子也迟迟不说找我的理由。这下房间里气息几乎凝固了。

    “菲利普的伤复原了吗?”

    “多谢殿下关心,家父伤已然复原。”儿子一面说一面作势哭起来:“臣有不情之请,还望殿下成全。 ”

    “什么?”

    儿子跪下,磕了四五个响头,磕得地面哐哐响。“请放过我爹爹。爹只不过是一时酒气上脑,做了小小的不法之事。他现在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了。求您和储君放过我们吧!”

    我恍然想起,安东尼娜跟我说过这事。他家被查士丁尼剥夺了大部分房产,生意也受到影响。但不至于说,对他们赶尽杀绝吧。而且姑娘已经去世了,他们这算杀人了吧?

    安东尼娜在旁边冷眼看着动静,讲到此处,忍不住哂笑出生,问这儿子:“你家现在房产多少?”

    他回道:“君堡一套房住着,再无别的收入。”

    “狄奥多拉你听听。这说的是什么话?”安东尼娜原先讥讽的语气瞬时包裹了凌厉:“查士丁尼每年都有钱分给你们蓝派高官,何来的再无别的收入?”

    这话说得那好大儿嘴角抽搐,头更低了。许是因为害怕,身上的赘肉都在颤抖。

    沉吟片刻,他都没再反驳。再沉默下去,就结不了案了。我忍不住问他:“你想我们怎么做,才算是放过你全家?”

    “我·····”他支支吾吾半天地就说不出来。

    我猜,这些人眼里地“放过”,大概是指回到以前横行霸道的生活。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人见过最好的生活,也就不想回到以前了。

    想到此处,我心里的厌恶又多了几分。我实在不想跟他耗了,直截了当地说:“皇储分给你们蓝派的钱不少吧?够你生活了吧?他养活你们全家,你还来抱怨他,叫他放过你?你们根本就没想过,菲利普喝了酒,调戏姑娘,害的姑娘芳龄殒命,你们放过她了没?”

    我义正言辞地斥责他,越说越生气。这儿子紧低着头,像是大气也不敢出。这些人残纸烘蜡一样,禁不住几片风花的。和这种不要脸的人浪费时间是我的损失,我愤然拂袖,撂下男人出了屋。

    安东尼娜也跟出来,在我身后笑道:“殿下好大的气势,顿时说的那猢狲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你再骂他几句,估计要失禁了。”她扑哧一声笑出来,又不知从哪里变出一颗扇子,捂嘴道:“有些人啊,对着上层唯唯诺诺,整个一听话的小崽子。对底层趾高气扬,也真是会做人的。哎,我可比不上。”

    晦气人家,撮科打哄,都是安东尼娜的笑料。外头暖橙若浮,风飘长幡。不知不觉已黄昏时分了。我忽然想起一事:“去年我赚了30诺米斯玛,花了几个。现在吃穿用住宫里报销。剩下的钱你全部拿过去,给女孩子赎身吧。到时候我叫人送来。”

    安东尼娜道:“30诺米斯玛不够。杯水车薪。至少皇室得作出态度来,人家才能有收敛。”

    安东尼娜话里有话,我问:“你想说什么?”

    她告诫我:“若是真想为咱们剧院里的姑娘做点事,你最好去煽枕边风。”

    ——

    满算算,我都到宫里来一年了。枕边风这东西我剧院里用的,当然是为了抬高身价,要更多的钱。时过境迁,居然要用在宫里,我挺不屑的。

    安东尼娜眼神发亮,义正言辞对我说:“条条大路通罗马。能达成目的就好了。再说了,你也没有伤害他。”安东尼娜还是这样。

    我最终没吹枕边风。因为我总觉得枕边风换取资源。不过很快,我就打脸了。

    君堡的女演员团体也分个三六九等。能为蓝派这些富家子弟跳舞的,明显是上层交际花。我原先算第二层,有编制,剧院供吃供住,不至于露宿街头。第三层,也就是最底层。在露天市场殇招客人。她们的场所脏乱差,许多人挤在一起,一次3欧泊,在君堡只能用来买白菜。一天得春风无数度才能吃得饱。

    查士丁尼婚后,放宽了我的出行限制,我经常往外跑,他有时也伴我出行。彼时正是秋天,集集朱轮裹挟于君堡大道,飞速行驶着。我们要去周边农田里视察。

    掀开帘子,望见坐在露天市场上的妇女,我暗暗想该如何拉他们入正轨。她们这样下去,身体随时可能暴雷。查士丁尼在书中翻着书,我想这是他最感兴趣的事情了。

    走了一段,转到一个小巷子里头。这里头莺声燕语,声音倒比剧院里更粗俗了。远远望见一个五旬老汉把七八岁的小女孩往一座隔着劣质纱幔的屋里头推。小女孩抓着门槛,哇哇大哭。我忍不住,叫人停了马,下车制止道:“你在这做什么?你怎么把人家小女孩往里头推,没看见他不愿意吗?”

    老汉压根不理我,颐指气使:“给了钱还不交人,到时候打官司,我无处诉去!”说完又把那小

    女孩向扔垃圾一样往里头扔,见有人给她撑腰,她哭得更大声了。

    我气恨冤填:“哪门子法律保护卖人权益了?我怎么不知道?”这算是地下交易。我不信哪个正常皇帝会支持做这些事。

    老汉继续呛我:“贵族说什么,什么就是法律。你不懂就枉为人了!早晚吃亏!”

    他的态度异常蛮横。我有种想打人的冲动。但此刻打人只会徒增烦恼。我再三按捺住了。“你卖了多少,我给你双倍。你带着姑娘回去。”

    老汉轻蔑地一瞥我,讥道:“你付得起这钱吗?三诺米斯玛!慢慢凑吧你!”

    因是微服私访,我和查士丁尼都是平常老百姓的模样,穿着麻布。我一摸口袋,空空如也。我忽然想起来,我出门从不带钱的,因为皇宫什么都有,不用买。作为实用主义者决不买累赘的东西。脱离了情人关系,那就没有月俸一说了。若查士丁尼给我钱,我就有,不给,就没有。

    我只好硬着头皮,走到小巷子门口,掀开车帘。查士丁尼早放下书,在那边瞅着我看。我挠头搔首,忸怩了半天,问:“恩······你有钱吗?”

    他微微一笑:“要多少?”

    我怯怯作出了个“6”的手势。他解下钱袋,数也不数全部扔给我:“全都给他们吧。”

    我摸了摸,里头的金子哐啷哐啷响,至少得15诺米斯玛以上。“你不数数?”

    “不缺钱。”

    “······”

    我咽了咽口水,正经道:“我会还给你的。”

    “你怎么还给我?”

    “打工。”

    他继续追问:“打什么工?打谁的工?”

    我被问住了。我还没试过剧院以外的其他工作。听他这么问,莫名有点落寞。查士丁尼笑了一声:“快去吧。”

    我把这3金币交给了这破烂院的老板。老板是个满身横肉的大汉,络腮胡子上还挂着汗。我没想到的是,他老婆是老鸹,也提供那种服务。

    我不能理解这种夫妻关系,这压抑的小院子里我是一秒都不想呆了,把三金币排在台子上,就逃也似的跑出来。

    又把剩下的钱塞给那老汉:“12诺米斯玛,够你们家用的!不用你们还。不过就一点,不准卖人!”老汉顿露笑容,连连狗腿子一样磕头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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