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回京述职只要这几天,北非那边因为宗教问题在闹,事情略多,赫塞伯鲁斯就算写了几十篇长报告,都收尾了。我知道查士丁尼嘴上不说,心里应该巴不得他走。

    北非的一性论教徒昔日帮了我很多忙,被赫塞伯鲁斯抛弃后,是他们救护,没有他们,我走不到今天。现在轮到我报答他们了。

    我力排众议。早摒弃了之前“绝对不吹枕边风”的宗旨,私下没少叫他宗教宽容。沉迷神学的人在一些事情上总是出乎意料地偏执。不过他还是松了口。以前抓到就是一刀捅没,现在是关押候审。这就好办。为人开罪比较容易。有些坚守信仰的主教是他的眼中钉,我就把主教想方设法藏起来,不叫他找到人。

    查士丁尼不会逼迫我做任何事,是他最好的地方。

    他是皇储,但因为皇帝老弱,一直做共治者。在我们结婚后的第二年,皇帝的身体如树上的最后一片叶子,飘零在风雨里头了。

    不像他母亲那样撕心裂肺,查士丁尼的反应很平静。查士丁尼很少跟我谈起他的家族史,可能觉得以前地位低,不好意思。我私下向宫里人打听过,据说查士丁尼所在的村子极度贫穷,先帝受不了贫困,很早就离开家乡去参军了。查士丁尼见到舅舅的次数不多,当然也谈不上多少感情。

    上个100年,应该是罗马最难的时候。我在历史学家记载的史书里读过。西部省份沦陷蛮夷之手,西罗末代小皇帝罗穆路斯被蛮夷之首奥多亚克所废。蛮夷蛇心吞象,嚣张地向我们东部逼近。当时东部四面受敌,救西部省份的军队也抽不出。屋漏偏下雨,东部遭遇了千载难逢的蝗虫灾害。

    芝诺没有把眼光都定在西部,当机立断,跟奥多亚克签订了和约。我想,这意味着,我们和西部彻底割舍了。东哥特人来犯,芝诺率军以极少的军队数量鸡腿。同时一面开仓放粮,与民休养生息,重金请来了杀虫专家,治理害虫。芝诺的继位者阿纳斯塔修斯更是老抠门,四季常服不过一套,一年一换,省了一大笔钱。

    没有穷兵黩武。但罗马早不是之前三百多年前的罗马了。那时候罗马说打谁都打谁,万族之父可以说是。但现在经历了领土危机,分裂,匈奴的上帝之鞭,国力大不如前。做什么事都很束手束脚。有人说,东罗马活下去就很难了。

    但查士丁尼偏要说:“条条大路通罗马。罗马城都没了,我们算个什么罗马!罗马必须是我们的。”他没有忘记罗马的过去。

    我支持他。我不太懂军事方面,也没有经历过战争。作为他最忠实的狗腿子,这件事无条件支持他,力排众议。

    结果一堆不识相的大臣,在他面前文死谏,说西征不利。查士丁尼对此很沉默。

    晚间查士丁尼一言不发,就躺在床上,书也不看。我推了推他,问:“你被说服了?”

    他摇摇头。

    “你这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说完就皱着眉头,抱着被子趟过去,不叫我看他。

    ——

    翌日。因为查士丁尼没有召大臣议事,皇宫总管纳尔西斯可以自由活动。纳尔西斯送查士丁尼到书房后又折回来。看我忧愁满目,不禁道:“娘娘,是在担心陛下西征?”

    “对,你跟他那么多年,你有什么高见?“

    纳尔西斯笑道:“我哪里有什么高见。我只是觉得大臣是说不动的。我们得找比大臣更有力的人去支持陛下。”

    “查士丁尼每天接触的,除了大臣,也就你们了。还有谁能说得上话?”

    纳尔西斯低低一笑:“娘娘,您忘了一个最重要的人。”

    我再三想了想,只想不到,便问:“你说的是谁?”

    “上帝。”纳尔西斯定定道:“这是最有力的杀手锏。”

    我一听,不由得无奈地笑:“这算什么杀手锏?我还能请上帝来不成?”

    纳尔西斯解释道:“自古来想要出兵都得师出有名。只要大主教肯为陛下说话,托个上帝的名儿,这就行了。陛下深信上帝之言,再不会为外人的话所困扰的。”

    我转过头,紧盯着纳尔西斯看。他略显凶悍的脸上仍是毫无表情的。我问:“是倒是了。你怎么不去说?他也是你的主子。你像是挺关心他的。你支持西征?”

    他倏然一笑:“娘娘,实话跟您说了吧。断了根就无所谓立场。多一事少一事,对我们都没太大影响。我只是想让陛下高兴点儿,早点完了一桩心事。”

    说完,他向我单膝一俯,“微臣还有事,先行告退了。”

    ——

    纳尔西斯的话点醒了我。跟主教的交易断不能叫查士丁尼知道,否则他肯定更犹豫了。

    只是查士丁尼每天必会和我一块,白天不好动身。晚上我就在他的牛奶里头加了安眠药。为防药效不好,我用勺子舀出一勺来,叫侍女尝一口。侍女不久便沉沉地睡了。确认药效后,我才放心叫查士丁尼喝。

    月亮很淡,声入霜林,簌簌惊落了枝上的丁香。我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听到查士丁尼轻微打起了鼾,便下床到抽屉中拿了早就准备好的衣裳来换上。蹑手蹑脚走到门边,查士丁尼忽然翻了个身,大叫:“狄奥多拉。”

    我顿时愣住了,全身上下像被电击了一般。他要是睡得不熟,那就没辙了。我轻手轻脚走到床边,敲了敲他的肚子,查士丁尼什么反应也没有。

    我仍不放心,偷偷唤了他一声:“查士丁尼?”

    回应我的仍是轻微的鼾声。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披上了黑罩袍,谁也不认。宫里的侍女太监早被我各种找理由打发走了。我得走到后花园。

    好在皇宫里住了七八年,巡逻队的巡逻路线我都很清楚,躲过他们毫无难度,我真像个贼。

    后花园种了蛮多芭蕉一样地植株,芭蕉叶大而密,很适合做掩护。查士丁尼自尼卡暴动以来安全感日弱,在这边加强了巡逻。行百里者半九十,说的就是我了。剩下的十里,躲过巡逻物简直很难。

    我躲在墙根阴影处,看着这整齐森严的卫队。我得找东西引开他们。

    我从头上取下一支钗子,卯足了劲,朝外一扔,能扔多远有多远,哐啷一声,在万籁俱寂的黑夜里格外的触目惊心。那卫队果然耳尖眼细,大喊一声:“什么人?”

    我的心提到嗓子口。那卫队纷纷朝着声源处奔去,我看机会来了,即刻一个翻滚,躲进了草丛里,然后匍匐在,缓缓地向芭蕉地爬行。

    傍晚那一阵下过一场雨。到深夜了,土地还是粘腻。我在一堆细小的蚊虫里钻行,爬过了草地、紫罗兰花田。腿上居然被隔着纱裤叮了个大包。

    希望以后不会有偷鸡摸狗的机会了。我这种招蚊虫的体质,钻行一趟,腿上都快没好地了。

    小厮大婶早就埋伏芭蕉林里等我。日常我没少给他们赏东西,他们也乐于为我打掩护。

    见着她们,我小声问:“我教你们做的事都好了吗?没有让人发现吧?”

    “没有。那一箱黄金全部被我们送到了主教家里,天知,地知,您知我们知,再没别人知道的。外头三里处就是咱们为您备的车。”

    “很好。到时候事成,我不会亏待你们的。这事绝对不能叫陛下知道,你们都听到了吗?”

    “听到。”远远地巡逻队又折了回来,我吓得杏目圆瞪,忙作嘘声状:“点头就行,别说话。”

    好在巡逻队什么都没看见。

    我蹲下身子,扒开边角丛那石头,比划了一下花园那角的狗洞。还好,我最近略有长胖,这狗洞还是早些年开的,对我稍微紧了点,尚能供我通行。

    黑暗中有黑影凑过来问我:“皇后,您真的要从这里钻出去吗?”

    “对。走大门口的话,肯定有人要告诉查士丁尼的。你们都散开,只派个人在这里守着洞,等我回来。”我才不管是谁。看向那个狗洞,深吸几口气,一鼓作气钻了进去。

    ——

    没有月光的大街是真的黑,特别适合犯罪分子作案。君堡夜间经常出事,法庭上堆积的案件中发生在黑夜的数不胜数。我心里凉飕飕的,风吹草动都能打个抖索。我快速溜到了指定地点,上了车。

    好在主教的私人住所距离皇宫不远,我担惊受怕的时间可以少一点。

    主教的家是个精致而小的庄园。大门上缠绕着紫藤,绿叶覆盖,晚风吹过,花瓣渐渐飘起来,很有幽静的感觉。守门的小厮依着门槛打盹。

    我虽然很小心很小心了,但这门很旧,再谨慎地推门都哦发出了咯吱声。小厮顿时惊醒,一看见我,刀剑出鞘,搁在我脖子上,大声质问:“什么人?”

    我只好揭下罩袍的盖头,给她亮出了皇后的戒指。小厮慌乱不已,忙下跪请罪:“奴才不识皇后尊面,还望娘娘恕罪。只是,娘娘,这月黑风高的,您怎么来了?”

    “我有事找主教。”我从口袋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钱袋:“里头是8诺米斯玛,就给你喝酒了吧。记住,今天我来的事,一点风声都不能透露出去,不然小心你的脑袋!”我故意瞪了他一眼,以示威严。

    “是是是。”小厮连连点头。

    主教的家很美。花园里的花被主教裁剪地整整齐齐,没有一丝杂草,可见比皇宫里的园丁还要认真。家里似乎没多少家仆,除了那个守门的小厮。

    主教正在书房里,他知道我会来,早就在大开房门,秉烛夜待。主教见到我,连忙起身,挽住袖子向我行了点头礼。我也回礼。

    主教的书房里摆满了各类圣徒写的书,占了书房面积的大头。我给他的那箱黄金放在书房角落一隅,和花园工具箱摆在一块。

    主教给我倒茶,就坐在我对面。我将茶喝了两口,搁置在一边,对主教说:“半夜来找您,我冒昧了。”

    “无妨,皇后也是为国事。”

    “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我顿了顿:“望您务必在查士丁尼面前陈言,支持他出兵。这么多钱,是我的一点小心意,没有走国库。”我指着那箱黄金,意极诚恳。

    主教沉默着,略显迟疑。他把我的赠礼放在那么不起眼的地方,我就知道他也不赞成出征。但他现在是唯一的希望了。

    我见状,连忙起身,就要给主教行大礼。主教眼疾,在我的双膝还没碰到地面前,就被抓住手腕拉起来了。

    我直了身,主教即刻就松了手,叹道:“娘娘,您就这么支持陛下么?天象不利,出兵实非佳策。您为何一定要劝我呢?”

    “我不知您说地天象不利是什么。我只知道审时度势。罗马西部现在乱成一团,正是收复失地的最佳时机。等到西部各王国结束内乱,他······”

    主教接过我的话头:“陛下年纪不小了,是吗?您怕他带着遗憾和悔恨,去见上帝。”

    我沉默了半晌,最终答道:“是。我不想他有任何负面情绪。”

    主教没有回我。他走到了床边,看花园里头微风摇影,目光深邃。良久,他叹道:“资材不能永有,冠冕再怎么维护,哪有能传之万代的?”

    我辩驳道:“掉落在阴沟里的皇冠,正常人都会想捡起它来!”

    “娘娘,您错了。”我满腹疑问地看着他。他轻声道:“陛下的皇冠,是深陷在沼泽里头。”

    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地沉寂。

    他走到角落里,抱起了那箱黄金,细细抚摸上头的纹理,哀声道:“想当初图拉真见到巴比伦废墟,感叹亚历山大的远征大业‘惟一枯骨、一堆乱石’而已,一面却为自己远征结果不得保留而郁郁而终。您说,人是不是太矛盾了?”

    这话更是把我说得一愣一愣得。主教沉吟了许久,我也不清楚他到底有没有被我说服。

    最后,他慢悠悠地把宝箱递给我:“这些钱娘娘您留着吧,捐给缺钱的信徒,算是我的一点贡德了。至于您关心的,陛下若有召,我定会表明教会支持他的态度。您可以放心回去了。”

    主教的态度终于明了。但主教内心里不支持,我总怕他反水。然而此刻只能选择相信他。这是一场豪赌。

    我再次谢了谢主教,上车走了。我又摸索着从狗洞钻进皇宫里去。头发上又惹了一堆草屑,刺在脸上微微地疼,加上腿部因蚊虫叮咬瘙痒,越来越难受了。

    偷偷溜回黄铜宫,我将那沾了泥巴的袍子藏在了我宫里的等待室。只要我不见大臣,等待室里就没有人。明天待侍女上班叫人拿去烧了。我早叫侍女用水壶备好了水,现在正好可以供我洗脸。

    这边我蹑手蹑脚进去。查士丁尼还躺在那边,我悄咪咪地钻进了被窝,叫道:“查士丁尼?”

    见他还在睡。我就放心合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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