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尔西斯去后没有半炷香的时间,就回来了,行色匆匆。查士丁尼见到她们那么快回来,睁大了眼睛:“那么快人就处理好了?”

    纳尔西斯拱手答道:“回陛下,我们抓了五个人,正要处死,暴徒就涌到了刑场,抢走了死囚。

    还暴打了监刑官一顿,拆了绞刑架。监刑官现在四处躲藏逃命。”

    查士丁尼不听则已,听则暴跳如雷,吼道:“什么?那些暴徒居然连死囚都敢救下来了?!”

    “是······”纳尔西斯扑通一声跪下来,面露惧色,连连磕头道:“臣等无能,还望陛下

    责罚。”

    查士丁尼这一态度把臣下都吓着了,顿时房间里跪了漆压压地一群人,股栗战战。查士丁尼手紧握成拳,不住地锤着床板,厉声骂道:“目无法律的暴徒!无君无父,弃国弃家!”

    他太生气了。这样的焦躁是平日里极少见到的。他此刻眼睛里充盈着红血丝,嗓子有些哑了,情绪激动。

    倏地,他猛地推开了太医,鞋也不穿,赤着脚就往外头跑。我忙三步作两步截到他跟前,拦住他,厉声道:“陛下,你疯了?你这是要做什么??”

    查士丁尼脖子也涨了个通红,整个人都摇摇晃晃地,他说:“我要去外头!我倒要去广场上,亲自看看那些狂徒敢不敢杀父弑君!?”

    他像是被踢出内伤了,有点神神叨叨的。我提高声音分贝,道:“胡闹!你也不想想,他们不过只是想逼着你罢免约翰和特里波尼安,你何必为了这两个人得罪你的人民?三条腿的□□不好找,找个会读书的人不多的是?你还记得以前跟我说过的罗马中兴大计吗?现在就自暴自弃,是不是全然抛掷脑后了?”

    查士丁尼的胸脯不断地起伏着,听了我的话,整个人软了下来,几乎要倒下去,我连忙从后面拖住他,叫太医过来帮我,把查士丁尼再搬到床上去。我拧了手巾,放在他的额上。

    看见查士丁尼这种病态,我忍不住提议道:“那两人就罢了吧。等事情平静后,再找个法子复官。先把近火扑灭了,再图后计。”

    查士丁尼头脑的温度似乎降下来了,面上的赤红渐渐在消退,口气缓和了不少:“你说得对。找谁替代呢?”

    “陛下若是信我,我即刻去找名录,找补职人员。”

    查士丁尼点头,算默认了。我赶到书房,从他的抽屉里找出那本厚厚的官员名册,划去了特里波尼安和约翰的名字,提名了深有众望的福卡斯和瓦西里德补职。同时,我即可亲笔写了一份官方布告,叫近卫带出去,贴在君堡的公告栏上。

    撤职的事没有平息风波。那些去其他地方打砸的暴徒,又像苍蝇一样回聚在皇宫外头,意图啃掉皇宫这块肥肉。整整围了三天,在皇宫门口搭起了帐篷,生起了火,吃喝拉撒,像是打算抗到底了。

    查士丁尼从落地窗望着底下人头攒动的暴徒,眉头紧皱,他的拳头敲击在露台的栏杆上,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指着底下的人群道:“呵,人给他们罢了,他们还不退散?我早该想到的,一开始,他们就是冲我来的!”

    “暴徒暴徒暴徒······”他连声喝骂了十几遍,又烦躁地在房间里踱步来踱步去。这不能缓解他的心情,他又坐回了椅子上,盯着墙上的世界地图看了半晌。他的胸脯起伏渐渐小的,看样子平静了下来。

    他喃喃道:“不能因小失大。我得让这些暴民,重新变成良民。”

    查士丁尼即刻从抽屉找出纸,在纸上刷刷地写起来,我凑过去一看,竟然是篇演讲稿。

    “我有一个梦想······你这是准备对暴徒发表演讲?”

    他点头:“是的。只能这样了。”

    他将三日后于竞技场发表演讲的消息告诉了新上任的福卡斯,叫他通知皇宫宫门外的人。据说皇宫外的人群情激愤,准备皇宫出谁打谁的,差点把福卡斯也给打了。但毕竟是个好官,全身而退了。福卡斯还劝离了群众。

    ——

    查士丁尼私下改了稿子好多遍,又反复记诵。那日被小伙将了一军的他,在三日后发表演讲时,增加了哥特卫队的人数。通往包厢的台阶,也让人把守了。

    这几天,竞技场无人敢来,一直都无人收拾。包厢里仍是桌椅散乱,乱成一团,血迹附在红檀木椅上,已然发黑。抛掷进来的石子比比皆是,踩下去烙地脚底生疼。

    我们将这包厢匆匆收拾了,又坐下。竞技场座位上座无虚席,动不动有人吹起了鸟哨,讥讽查士丁尼。

    查士丁尼只得忍着气,念道:“朕查士丁尼谨致蓝绿派父老乡亲们。”

    人群顿时响出一阵“嘘”声,有个大嗓门破口大骂:“谁跟你是父老相亲?”

    查士丁尼握着纸的手在不住地颤抖,但他还是硬着头皮读下去:“

    两百年前,一位伟大的罗马君主签署了迁都令,罗马的首都不再是罗马。今天我们聚集在这里,聚集在这以他的热忱、他的勇气一手建立起来的地方——君士坦丁堡。君士坦丁堡的建立,于我罗马国祚,犹如一盏炬火,点燃了罗马复兴的希望。

    然而,两百年后的今天,我们必须认识到君士坦丁堡不再是第二罗马的事实,他有一个更贴切、但又更残忍的名字——拜占庭。两百年后的今天,人们不在怀念君士坦丁的这一伟大举措,当年的弃车保帅,于人们如浮云。人们不再渴望夺回舍弃的华美车辆,不再关注罗马的统一,人们不再讲拉丁语,人们眼睁睁地看着曾经的手足——西罗马帝国的土地为蛮族所践踏□□,而不思回救,缩在君堡的角落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就某种意义而言,而今无论是蓝派还是绿派,都是为了完成统一的历史使命而出生在这里。我们的帝国强盛之时,四通八达,条条大路通罗马,我们无论是从矗立着冷杉的巨木森林起程,还是从白雪覆盖的森林出发,都能畅通无阻到达终点——罗马!而今,你们可见过山川,可见过长城,可见过纪功柱,感受历史波澜壮阔的那一页?

    对于那些将教堂、广场付之一炬的人们,有些话我是必须说的。我们绝不要满足现状,而视西征为洪水猛兽,甚至怀着恨意,摧毁我们所住的城市。我们生活时,必须永远保持着罗马人的尊严和文明。我们要尊敬上帝,不断地修炼自己,以对抗外界形形色色的诱惑。上帝会站在我们这边的。

    当我们行动时,我们必须三思而后行:这与我有何益处,于我国家有无益处?现在有人的私欲吞噬掉了公心,甚至寡廉鲜耻的疑问:“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满足?”

    只要君士坦丁堡仍然在一天,我们就绝不会满足蜷缩一隅。

    只要我们血肉之躯还在,我们就绝不会对沦陷的土地坐视不理。

    只要有一片失地还没有回到罗马的受伤,我们就绝不会满足!

    我梦想有一天,我们能在高卢的草原纵马驰骋!

    我梦想有一天,我们能再看到图拉真的纪功柱,看到那波澜壮阔的万神殿!

    我梦想有一天,甚至我们可以去边境,看那连绵数百里的哈德良长城,品味不列颠的极北风光!

    我今天有一个梦想。

    我梦想有一天,我们的人民能够有所转变,他们的心里不再只有自己。他们时刻记得罗马的分裂之耻,记得蛮族对我们的剜心之痛,时刻记得我们罗马的复兴!尽管我们现在仍然对西征无法持统一意见,但我相信,我们帝国东部与西部的人民血脉相连,情同骨肉,携手走向统一。

    我今天有一个梦想。

    我梦想今天,海晏河清,四海升平,罗马的大道终于再成坦途,上帝的圣光普照我们的心灵,普照人间每一处角落。心灵中的黑暗,必须依靠神旨来驱除。

    这就是我的希望,也是我们罗马的希望。我怀着这种一统的信念登上了皇位,是你们支持我。有了你们,我们能从蛮族的包围之中杀出一条血路来,那些陆沉的土地,才能再回到了罗马的怀抱。有了我们共同的信念,我们能一起努力,一起祈祷,一起为罗马的复兴而骑上战马。我相信,终有一天,胜利是属于我们的!

    如果罗马要继续存在,复兴就必须实现。让我们摒弃偏见,让鲜花再度开放在罗马的竞技场,让复兴的声音响彻帕拉蒂尼的山岗!”

    一石激起千层浪。适才的骂声更响了,竞技场像遭遇了地震一般。

    “蠢货!你以为我们信你?”

    “你倒是减税啊!一口一个国家大计,难道我们小民在国家面前是没有尊严的吗?”

    “坚决要求撤除民法大全修正案!”

    “伪君子,虚伪至极!”

    “滚回你的农田里,你不配做皇帝!”

    “下//流//坯//!贱女的裙下之臣!”

    ······

    越说越难听了,这些话都飘到了查士丁尼的耳朵里。查士丁尼不堪,正要发作,那石子就像蝗雨一样打过来,比上次的更密。我一个没注意,一个尖锐的石子误中我的脑门,所击之处顿时火辣辣地肿了起来,脑壳里无数只蜜蜂嗡嗡地叫。查士丁尼还没来得及查看我的伤势,外头骂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数不清的人三两下就翻过栏杆,雄赳赳气昂昂地朝包厢里冲来。

    他急忙抓住我的手腕,带着我往密道狂奔,打算从那边回到皇宫。

    密道的门口竟然也横陈了几道尸体。近卫站在那边,见我们来,急忙把门开了,我们一行人涌入密道。

    我一面跑一面问:“暴徒都派人来抢密道了吗?”

    “回皇后的话,正是,臣等挡住了他们。”

    有了上次让我们逃走的经验,暴徒居然也知道密道的存在了。看来,他们自始至终都把矛头指向了皇宫,指向查士丁尼。

    好不容易逃回了月桂宫。查士丁尼下令,死守皇宫。皇宫里的元老、官员、神职人员一律不得回家。当然他们也没有家回。暴徒所到之处是片甲不留,不少元老贵族的房子都遭了毒手。

    太医来给我处理伤口。这石子打的很重,一碰肿胀处就疼,太医拿出了酒精,轻涂在患处,又是一阵灼心的疼。我哎哟哟地叫起来。

    查士丁尼看见,心疼不已,摸着我的手。他恨恨地大骂:“这群该死的暴徒!”落地窗外传来一阵一阵“尼卡”的呼声,树枝上的鸟雀吓得扑棱棱地飞走。这让他更心烦了。

    片刻,窗外飞来了一只白嫩的鸽子,停在落地窗前,咯咯地叫。查士丁尼听见了,推开窗门出去,将鸽子抓来一看,细小的腿上居然帮着一张牛皮纸。那纸隐隐透露出血红。

    查士丁尼忙扯下纸来看,上面鲜红的血洇润开来,血迹未干。依稀可以辨出上面写着:“暴徒已拥伊帕提乌斯为帝。君堡危矣!望陛下早作决断!”

    伊帕提乌斯是皇帝阿纳斯塔修斯的侄儿,查士丁尼也任用他为官。他一直住在皇宫里头。前些日子为了怕宫里内外勾结,谴出了许多前朝的皇室。伊帕提乌斯也在谴外之列。

    查士丁尼冷笑:“拥护伊帕提乌斯有什么用?阿纳斯塔修斯能复生吗?拥立他就去地狱找他!”

    转眼间,牛皮纸被他扯得稀巴烂,他还不解气,把它撂在脚下碾了十几下,踢到了一旁。

    他又在房间里跑来跑去了,忽然他顿住了,又打开门跑了出去,把门摔得砰砰响。

    查士丁尼近来的心绪都不太稳定,行事有些悖乱。我怕他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来,心里焦急,想跟上去看看。结果太医还在给我的伤口包扎,我忍不住催道:“能不能快点?”

    “皇后,催谁也不能催太医,这伤口没处理完就让您走了,就是我的失职。”

    “就被一个石子打中了,我能有什么问题?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太医说:“物虽小,有时候也致命的。从高空中抛下石头来,砸中医治不效的人多了去了。”

    我只能留下等他包扎好,我急得直跺脚,太医却气定神闲的,他可能觉得医人比医国重要吧。好不容易终于包扎好了,我打算洗个手,再去找查士丁尼。不曾想纳尔西斯先来了。

    “皇后,陛下请您收拾收拾行李,到码头会合。”

    “收拾行李?去码头干嘛?”

    “陛下说,君堡形式不可控了。现在只得先离开首都,再图后计。他和元老商议已定。”

    这下可真的快完了!

    我把手巾撂下,朝码头狂奔。我的鞋跟都是有跟的,一步一步跑的真疼。我就短暂地停了一下,将我的水晶鞋毫不犹豫地扔进了草里。

    反正查士丁尼以后会给我补做的。现在保住他的命要紧。

    ——

    平时门前冷落的码头边,这时候都挤满了人,举着十字架的神父、衣冠华丽的妇女,还有托加袍的元老,一眼望过去,人头攒动,密不透风。

    查士丁尼的紫袍在其中永远是最注目的那个。

    他正指挥男人们把御库的金银珠宝往船上搬。他自己的手也没有闲着,袖子裤管都绑起来,从士兵接过,扔到了船上。

    他是真的打算走了,这个傻子。

    我赤脚跑过去,轻声唤他:“查士丁尼。”

    他像是根本没看见我,自顾自地搬东西,又大声对在场的人说:“手脚都麻利点,时不我待,皇宫随时可能被暴徒攻陷,都快点!”一面说一面又朝另一项货物走过去,把货物扛在肩上。我叫了他好几声,他都没听见。周围的人行色匆匆,都在搬东西,丝毫没人理我。

    我实在忍不住了,憋足了全身的力气,大声吼道:“全部的人都给我停下!!”

    这一吼,石破天惊。全场的人都停下了动作,面面相觑。查士丁尼原先背对着我,此刻回过头来,错愕地看着我,仿佛不相信适才的声音来源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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