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士坦丁被虫子咬了,回宫的路上身上反而更烫了,发起了高热来,寒战不断。我搂着他,看见他小脸因痛苦皱成一团,心里越发难受。

    好不容易挨到了宫。叫了值班太医过来。太医说不妨事,开了一方清热解毒的药。查士丁尼把君士坦丁安顿上床,命人端了水来,他自己给君士坦丁擦身子。

    君士坦丁整个人躺在那边,只有微弱的眼皮跳动。我心突突突跳个不停。

    查士丁尼向我微笑道:“你别担心。医生是不会害人的。”他笑得很勉强。

    那天半夜里,君士坦丁反反复复呕吐了许多次,仆人们端着香炉四处薰,都难掩腥味。忙来忙去闹了一个晚上,主喧仆躁的。

    我和查士丁尼都没合眼。查士丁尼抓着头发,烦恼不已。

    早晨的时候,君士坦丁稍微有了点精神,孱弱的声音叫着“爹爹妈妈”,一面说一面又嘤嘤无力地哭,像只被人遗弃的小猫。我心都快碎了。我只恨不能替他承受这样的痛苦。

    他只有七岁。想到这边我心里的防御工事一瞬决堤,眼泪潸潸。

    查士丁尼走过去给儿子哼曲子听。每每在家人难过的时候,查士丁尼总是沉默着。但我觉得他很难过。

    此后的几天,君士坦丁一直腰肢乏力,烧还是没有退,吃饭都是我来喂的。查士丁尼前朝的事再忙坚持晚上要来陪儿子,但被我轰走了。他太累了。他六十岁了。像他这种年纪,我见过很多连轴转的人,最后得了一种病。这种病很可怕,得了的人会口角歪斜,说不出话,四肢皆不能动,排泄都无法自主。就是这样无能的情况下,人却还保存着意识。这无疑对人是很残忍的。对查士丁尼更是。

    他总是对自己盲目自信,觉得自己就是哪个例外,可是,谁知道是哪种例外呢?

    一面担心丈夫,一面忧虑儿子。偶尔躺在君士坦丁的小床边打盹,我就会梦见幼年那些悲惨的回忆,我还会梦见我私生子约翰咆哮着向我复仇,带着君士坦丁站到了悬崖边,一跃而下······

    醒来时我忙去摸君士坦丁,还好,还有呼吸。我无法接受梦境真的成真的后果。

    ——

    第七日来了。夜幕降临了。我还在念经。人总是这样,在绝望的时候还会保留一丝希望。七天以来,很多人来看君士坦丁。我在安条克的姐姐、特里波尼安·······约翰夫妇也来了,跪在床前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各种假惺惺地请罪和关心。查士丁尼还是礼貌地应和着他们。

    君士坦丁走的时候,马上就到黎明了,东方的天露出鱼肚白。临走时,我听到生命的车轮不住地拖拽,他的呼吸越来越慢,我的世界随着着沉重如山的呼吸声一点一点破裂了,再不会有人把它拼起。

    直到最后一刻,我听不见呼吸声了。太医上来属扩。

    大声宣布:“小罗马死了。”

    外头一声响雷,倾盆大雨倾泻而下,灯影重重的皇宫兀地褪化成割裂的断墙残垣。凉风至,草木陨。无边的风雨裹挟着无尽的哀伤打在我的身上。

    ————

    太医下的诊断书说是坏血症。这种病会高烧不断,有的病人会选择截肢,但是截肢之后也不一定能治好这病。罪魁祸首当然是——约翰。

    若是我没有带着君士坦丁去约翰家里赴宴,就根本不会发生!

    若是约翰能够好好清理花园,君士坦丁就不会死!

    听完太医的陈述我再也受不了,抓破了脸,抱着君士坦丁渐渐冰冷的尸体,朝查士丁尼咆哮道:“你必须杀了约翰!他害死了我的儿子!”

    我进宫十年,所有人都可以见到我言笑晏晏,抑或是低眉不语,又或是厉声喝斥。但我此刻对他们都是陌生的。那双拿着针线的手举起了屠刀,横眉冷对,我想我的情况应该与癫狂无二吧。

    查士丁尼眉目染愁,此刻也是眼红欲泣。但他劝我说:“狄奥多拉,不要胡闹。这跟约翰没有关系······你不要牵连无辜的人。你也不能让我牵连无辜的人!”

    这话不由得让我眼内出火,我哪里管什么:“你到现在还在护着他!君士坦丁他在你的心里居然没有一个猥琐的大臣重要!查士丁尼,你配不上这么好的儿子!”

    君士坦丁读书勤奋,他会给我沏茶,我生日时会给我送花,我难过的时候会安慰我。查士丁尼教他做的事,他都是不折不扣地完成,从来没有惹我生气过。

    而今,这么好的小孩,没有了!你要我怎么接受?他才七岁啊!

    查士丁尼愣在那边好久好久,低着头,一言不发。半晌,他快步朝我走过来,哄道:“听话,君士坦丁要好好安葬!”

    这次我攻击的对象变成了他。我伸出拳头来和他搏斗,适才的搏击让我的手指渗出了血泪。我彼时的表情大概十分可怕。我像个刺猬,满身是刺,我朝查士丁尼道:“他没有死!你们都想害他,你们都想害他!”

    ——

    查士丁尼的力气大。他还是生拉硬抱拽着我离开了君士坦丁的卧室。他又想跟我解释,我恼羞成怒,对着他的左脸就来了一掌。他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眼角渗出清泪来。

    好几天查士丁尼都没和我同宿。我和他只在圣使徒教堂接触过。圣使徒教堂后头是皇家墓园,历代皇族都会葬在那里。主教为君士坦丁举行葬礼。查士丁尼闭着眼,默默念着经文,一脸平静。这让我更气了。

    他来了几次,想和我一块吃饭。我都赌气不见他。我每天都在卧室,闭门不出,尤其不见查士丁尼。卧室内东方香炉中喷出袅袅的兰麝青烟,在破碎的光影中无目的的飘游。只有在这烟雾里,我才能有片刻的宁静。

    因为国丧,贝利萨留等人从西部凯旋而来,没有仪式。查士丁尼甚至没有去迎接。安东尼娜也回来了。

    查士丁尼居然叫安东尼娜进宫。我和安东尼娜之前闹过别扭,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安东尼娜穿着一袭宽大的天蓝色绸衫,双手互插在袖口里。在西部呆了七年,她面上的皱纹渐渐加深了。她微笑时的鱼尾纹跳起来,眉目渐增和蔼之意。

    “你还在生我的气呢。我和狄奥多西都没有来往了,他去了以弗所,你还在生我的气?”

    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我没空生你的气。”

    安东尼娜漫不经心道:“你老公到底心疼你。手下的太监把我家门槛都快踏破了,就为了找我来劝你。”

    我别过脸:“我没什么好劝的。”

    “怎么没有?”她轻哼了一声,握住我的手:“狄奥多拉啊狄奥多拉,你在宫里活了十年,你的锋芒都钝了。查士丁尼既然不愿意动手,那你就亲自动手。”

    我听这话,知道安东尼娜胡早有计划,抬头看她,她不住地给我使眼色,朝身边的侍女努嘴。我明白她的意思,对侍女道:“你们都出去吧。我不叫你们,你们都不准进来。”

    待门关闭,安东尼娜在房间里无声地移步,继续说:“你可以逼查士丁尼杀了约翰。”

    “我能怎么逼他?查士丁尼一意要保约翰,就连······”说着说着我鼻头一酸。

    就连君士坦丁命都没了,他还是不愿意惩罚约翰。

    安东尼娜嘴角勾起,幽幽叹了口气:“狄奥多拉,我明白你的心情。我意思是说,一个皇帝总有些迫不得已的理由要杀掉一个人。七年前尼卡暴动你记得么?皇帝可以对所有人仁慈,唯独不能对造反者仁慈。除非他真的不想活了。”

    我警惕地看向她:“你是不是已经想出来该怎么做的了?”

    她仍旧微笑着:“你只要让皇帝相信约翰想造反就行了。他不会坐以待毙的。此事我来做,就当给你的赔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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