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六年不见，我还没从未设想过再次见面时，父亲的身边会站着陌生的新家人。
病房里寂静无声。
父亲还站在床前，在等我的答复。
“很重要吗？”
“学校也不去，问你话也不答，你这几年除了长个儿，还学会啥了？越来越没出息。”
小孩奶声奶气地叫了声“爸爸”，年轻女人小声对龚和平说：“行了，和平，朵朵还在呢，别吓着孩子。”
我坐在床上，静静地望着他们三人，六年的时间，我终于成为了多余的那个，他们才是一家人。此刻，沉默积压着我的全部情绪。
“呀，表哥回来了。”
龚彪及时赶到，“回来就好，你都不知道小丫头这几年有多想你。”
“她还想我，我看她是想气死我，明知道自己身体差还不好好养着。”
“雪儿这不还是个小孩吗。”
“都快十九了，还小孩，她就是长不大，只会给我添麻烦。”
我攥紧了被子，眼前一阵恍惚，一口怒气悬在腔中。
女人皱起眉，“龚和平，说两句就得了，孩子还病着呢，你当着两个孩子面瞎说什么呢。”
龚彪冲女人打招呼，“嫂子说的是，孩子的事是大。哥你们仨连夜赶回来的，也该累了，先回去歇着吧，雪儿这有我就行。”
龚和平背着手，“柳儿，你先带朵朵回去吧，就先住那间大卧室。彪子，托你送下他们娘俩，书雪这我看着就行了。”
龚彪应下，柳叶抱着龚朵朵跟上龚彪，龚和平盯着我，我看不懂他那复杂的眼神，我只想拦住要离开的那三个，我喊：“不许去我家！不许你们去我家！”
龚和平：“什么你家，你柳姨和朵朵不是你家人啊？”
“那是我的家！”
“你家？那是我家！我花钱买的房子，家具、装修都是我花的钱！我想让谁去谁就能去，还轮不着你来说！”
我一喊两眼就不禁含泪，“我不管谁去，她们不能去！她们就是不能去！那是我妈的房间，她们凭什么去！”
龚和平涨红了脸，快步走向我，他抬起手，这一掌迟迟没有落下。
龚彪跑了过来，他拦住龚和平，“哥，雪儿现在身体不行，你可不能再打孩子了。”
“让他打！”我眼泪已经流了满脸，声音都在颤抖，可我一点服软的意思都没有，“龚和平，六年，你对我不管不问，我以为你是愧疚于妈妈的死，结果你只是去外面找小老婆快活去了，你让我妈怎么想？”
龚彪阻止我，“雪儿，你也别说了，大人的事情你不懂。”
“有什么不懂的，他不是都说我不是小孩了吗。”我仰起头，瞪着龚和平，“你今天要么就打死我算了，反正我也没几天活头了，现在死了我就可以直接去找我妈了。”
“你真是长能耐了，这嘴一溜一溜的，我说一句话你能顶我十句。”
“哥，你也少说两句。”
“彪子，你别管她，她爱怎么的就怎么的。”龚和平指着我的脑门说：“你不能耐吗，那你就滚蛋，别用我钱住院，我看你还能不能耐。”
“哥！说什么胡话呢！”
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被龚和平抛弃在家，我只能假装坚强，假装懂事，面对着他所给予我的一切，乃至这条半死不活的命，我什么都做不了。无力感席卷全身。
我当即扯出了扎在血管中的针头，我趿拉着医院的拖鞋，四肢发麻，我推开挡在我跟前的两个男人，路过柳叶和龚朵朵。
消毒水味还是讨人厌。
我边走边哭，晚风都吃进了肚子。
龚彪追了出来，“雪儿！你别走了！赶紧跟叔回去。”
我抽出自己的手，回身看着龚彪，眼泪更止不住，我哽咽地说：“……叔，你别让我回去了……算我……算我求你……”
“胡闹！不回去病怎么办！”龚彪拉住我，“你爸就那驴脾气，你非跟他对着干。”
我浑身没劲，气送不上来，只能蹲在地上不肯走，“……叔……让我走吧……我再和他待在一起我一定会马上就死的……”
我大口喘着气，鼻涕和着泪水流了出来，我已经顾不上这些了，疼痛不止的心脏让我坚定了离开这里的决心。
哪怕是死，我也不要死在龚和平的眼前。
龚彪拗不过我，他也不敢硬拖我，怕我更难受，于是他把手里的药都塞进我的怀里，又从兜里套了一把钱，“你爸肯定是疼你的，你别跟他置气。钱和药你都拿着，难受了就吃药，受不了就赶紧回医院，我跟护士都打好招呼了，你一住院她们就通知我。雪儿，你可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懂不懂？”
我点头，龚彪掏出纸给我擦了擦鼻涕，“行了，咱别哭了，都哭丑了。叔给你打辆车，你去找你的小伙伴还是谁都行，找个好点的地方住啊。”
坐在后车座上，龚彪的身影消失在街拐角，望着渐远的市医院，心脏慢慢归于平静，我忍不住抽咽了两声，司机师傅当我是和男朋友吵架了，安慰了我一句递给我一包纸。
录像厅外停了一辆没见过的车，我拎着药，推门而入，里面没有人，但有声音，是从厕所传来的。
我推开厕所门，三个人都在场，地上有个被绑住的男人，他操着奇怪的口音。
男人幽怨地看了我眼，“这位小姐，要不你劝劝他们三个，他们真是电影看多了。”
王阳率先走来，他把我带出厕所。
“你怎么出院了？医生怎么说的，严重吗？”
我抬起头，王阳看见了我脸上的泪痕，“我听我爸说龚叔回来了，你这是和他吵架了？”
我不争气的眼泪又跑了出来，见到了王阳我所有的委屈瞬间倾斜而出。
王阳没有再问，他抱住我，揉了揉我的头，像小时候一样。
“不住院可以吗？”
我没有回答，“我不想回去了。”
王阳把事情的大概经过都讲给了我，他和傅卫军从港商的车里拿出了那张八十万的汇票。
我问：“你们明天去取钱？”
王阳答：“对，明天取完钱再揍那孙子一顿，就放了他。”
傅卫军没否认，他坐在我身侧，给我倒了一杯热水。
沈墨看我表情奇怪，问：“怎么了？书雪。”
我仔细看了看，“没事，就是有点奇怪。你们看，这顶上的盖的章写了17号，会不会是17号钱才到账？我也不太会看，就是猜测。”
王阳把汇票抓过去，他把汇票放在眼前，就快贴上去了，“靠！这孙子想阴我们！”
把王阳气得直奔厕所又去和那个港商对峙去了，今晚我们几个都要住在录像厅，沈墨先上了楼，她要再找一床被褥给两个男孩用。
我和傅卫军并肩坐在长椅上，与过去的短短一年里我们无数次在此并肩而坐一样，可我们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那些苦中寻乐的日子，一去不返，只给我们剩下了苦。
是夜，屋里安静得可以听见屋外的蛐蛐叫。
我盯着沈墨的背，她也没睡，翻了个身和我相视。
我捋了下那缕遮住她眼睛的头发，“你愿意和我讲讲吗？”
故事说到最后，沈墨眼眶通红，回想起那些可怕的事，她的肩还在发抖。
我抱住她，一个拥抱远远不能盖过她所经历的事，可无奈的是，这却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事。
沈墨躲在我的怀中偷偷地哭，我摸了摸她的头，“墨儿，你哭吧，我陪着你，把一切都哭出来，能好受一些。”
第二天，王阳回了趟家，他要给罗姨报个平安，傅卫军要去买早饭，两人顺道，就坐着傅卫军的摩托一起走了。
沈墨一大早就在找东西，我见她走进了厕所，手里拿着针管。我猜到了她要做什么，便跟了过去，厕所门被反锁上，我敲了敲，“墨儿，你要做什么我都不拦你，但你一定要想清楚。”
里面响起港商的声音，他在和沈墨周旋，甚至向门外的我求救，过了会，我听到他的挣扎声。
门开了，沈墨手里还拿着针管，我立刻把它夺走扔到了蹲坑里冲掉。
港商的头下流出鲜红的血，任谁看都会认为他是死于误伤。
沈墨站在原地，冷冷地看着港商的尸体，她的两只手在抖。我握住她的手，才发现自己的手也在抖，我的嘴里不断重复着，安慰她也像在安慰自己，“没事了，墨儿，都结束了，都结束了，我们没事了。”
两个男孩回来了，桌上摆着油条和豆浆。
或许是我们的脸色太过怪异，他们察觉了异常，等他们看到港商的尸体时，他们第一时间都认为他的死因是误伤，傅卫军很快反应过来，他跑出去烧了港商的车。
我问：“尸体怎么办？”
王阳想了个主意——扔去桦钢。很好的办法，尸体蒸发在桦钢的话，谁都找不到，而且我们对桦钢十分熟悉。
这顿早餐没人能吃得下去，我们都在为前路迷茫。
我吃了药，靠在傅卫军的肩上，傅卫军握紧我的手。就在刚刚，我们两人的手，一双为沈墨处理了凶器，一双为沈墨烧掉了赃物。
我盯着王阳的后脑勺，他什么都没参与，马上却也要被卷入到这其中。我命短，早死晚死已经不在意，但王阳不一样，他生活在那样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里，如果他出了事，王叔和罗姨一定会疯的。
我的心中萌生出一个自私的想法——我想让王阳离开。
病房里寂静无声。
父亲还站在床前，在等我的答复。
“很重要吗？”
“学校也不去，问你话也不答，你这几年除了长个儿，还学会啥了？越来越没出息。”
小孩奶声奶气地叫了声“爸爸”，年轻女人小声对龚和平说：“行了，和平，朵朵还在呢，别吓着孩子。”
我坐在床上，静静地望着他们三人，六年的时间，我终于成为了多余的那个，他们才是一家人。此刻，沉默积压着我的全部情绪。
“呀，表哥回来了。”
龚彪及时赶到，“回来就好，你都不知道小丫头这几年有多想你。”
“她还想我，我看她是想气死我，明知道自己身体差还不好好养着。”
“雪儿这不还是个小孩吗。”
“都快十九了，还小孩，她就是长不大，只会给我添麻烦。”
我攥紧了被子，眼前一阵恍惚，一口怒气悬在腔中。
女人皱起眉，“龚和平，说两句就得了，孩子还病着呢，你当着两个孩子面瞎说什么呢。”
龚彪冲女人打招呼，“嫂子说的是，孩子的事是大。哥你们仨连夜赶回来的，也该累了，先回去歇着吧，雪儿这有我就行。”
龚和平背着手，“柳儿，你先带朵朵回去吧，就先住那间大卧室。彪子，托你送下他们娘俩，书雪这我看着就行了。”
龚彪应下，柳叶抱着龚朵朵跟上龚彪，龚和平盯着我，我看不懂他那复杂的眼神，我只想拦住要离开的那三个，我喊：“不许去我家！不许你们去我家！”
龚和平：“什么你家，你柳姨和朵朵不是你家人啊？”
“那是我的家！”
“你家？那是我家！我花钱买的房子，家具、装修都是我花的钱！我想让谁去谁就能去，还轮不着你来说！”
我一喊两眼就不禁含泪，“我不管谁去，她们不能去！她们就是不能去！那是我妈的房间，她们凭什么去！”
龚和平涨红了脸，快步走向我，他抬起手，这一掌迟迟没有落下。
龚彪跑了过来，他拦住龚和平，“哥，雪儿现在身体不行，你可不能再打孩子了。”
“让他打！”我眼泪已经流了满脸，声音都在颤抖，可我一点服软的意思都没有，“龚和平，六年，你对我不管不问，我以为你是愧疚于妈妈的死，结果你只是去外面找小老婆快活去了，你让我妈怎么想？”
龚彪阻止我，“雪儿，你也别说了，大人的事情你不懂。”
“有什么不懂的，他不是都说我不是小孩了吗。”我仰起头，瞪着龚和平，“你今天要么就打死我算了，反正我也没几天活头了，现在死了我就可以直接去找我妈了。”
“你真是长能耐了，这嘴一溜一溜的，我说一句话你能顶我十句。”
“哥，你也少说两句。”
“彪子，你别管她，她爱怎么的就怎么的。”龚和平指着我的脑门说：“你不能耐吗，那你就滚蛋，别用我钱住院，我看你还能不能耐。”
“哥！说什么胡话呢！”
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被龚和平抛弃在家，我只能假装坚强，假装懂事，面对着他所给予我的一切，乃至这条半死不活的命，我什么都做不了。无力感席卷全身。
我当即扯出了扎在血管中的针头，我趿拉着医院的拖鞋，四肢发麻，我推开挡在我跟前的两个男人，路过柳叶和龚朵朵。
消毒水味还是讨人厌。
我边走边哭，晚风都吃进了肚子。
龚彪追了出来，“雪儿！你别走了！赶紧跟叔回去。”
我抽出自己的手，回身看着龚彪，眼泪更止不住，我哽咽地说：“……叔，你别让我回去了……算我……算我求你……”
“胡闹！不回去病怎么办！”龚彪拉住我，“你爸就那驴脾气，你非跟他对着干。”
我浑身没劲，气送不上来，只能蹲在地上不肯走，“……叔……让我走吧……我再和他待在一起我一定会马上就死的……”
我大口喘着气，鼻涕和着泪水流了出来，我已经顾不上这些了，疼痛不止的心脏让我坚定了离开这里的决心。
哪怕是死，我也不要死在龚和平的眼前。
龚彪拗不过我，他也不敢硬拖我，怕我更难受，于是他把手里的药都塞进我的怀里，又从兜里套了一把钱，“你爸肯定是疼你的，你别跟他置气。钱和药你都拿着，难受了就吃药，受不了就赶紧回医院，我跟护士都打好招呼了，你一住院她们就通知我。雪儿，你可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懂不懂？”
我点头，龚彪掏出纸给我擦了擦鼻涕，“行了，咱别哭了，都哭丑了。叔给你打辆车，你去找你的小伙伴还是谁都行，找个好点的地方住啊。”
坐在后车座上，龚彪的身影消失在街拐角，望着渐远的市医院，心脏慢慢归于平静，我忍不住抽咽了两声，司机师傅当我是和男朋友吵架了，安慰了我一句递给我一包纸。
录像厅外停了一辆没见过的车，我拎着药，推门而入，里面没有人，但有声音，是从厕所传来的。
我推开厕所门，三个人都在场，地上有个被绑住的男人，他操着奇怪的口音。
男人幽怨地看了我眼，“这位小姐，要不你劝劝他们三个，他们真是电影看多了。”
王阳率先走来，他把我带出厕所。
“你怎么出院了？医生怎么说的，严重吗？”
我抬起头，王阳看见了我脸上的泪痕，“我听我爸说龚叔回来了，你这是和他吵架了？”
我不争气的眼泪又跑了出来，见到了王阳我所有的委屈瞬间倾斜而出。
王阳没有再问，他抱住我，揉了揉我的头，像小时候一样。
“不住院可以吗？”
我没有回答，“我不想回去了。”
王阳把事情的大概经过都讲给了我，他和傅卫军从港商的车里拿出了那张八十万的汇票。
我问：“你们明天去取钱？”
王阳答：“对，明天取完钱再揍那孙子一顿，就放了他。”
傅卫军没否认，他坐在我身侧，给我倒了一杯热水。
沈墨看我表情奇怪，问：“怎么了？书雪。”
我仔细看了看，“没事，就是有点奇怪。你们看，这顶上的盖的章写了17号，会不会是17号钱才到账？我也不太会看，就是猜测。”
王阳把汇票抓过去，他把汇票放在眼前，就快贴上去了，“靠！这孙子想阴我们！”
把王阳气得直奔厕所又去和那个港商对峙去了，今晚我们几个都要住在录像厅，沈墨先上了楼，她要再找一床被褥给两个男孩用。
我和傅卫军并肩坐在长椅上，与过去的短短一年里我们无数次在此并肩而坐一样，可我们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那些苦中寻乐的日子，一去不返，只给我们剩下了苦。
是夜，屋里安静得可以听见屋外的蛐蛐叫。
我盯着沈墨的背，她也没睡，翻了个身和我相视。
我捋了下那缕遮住她眼睛的头发，“你愿意和我讲讲吗？”
故事说到最后，沈墨眼眶通红，回想起那些可怕的事，她的肩还在发抖。
我抱住她，一个拥抱远远不能盖过她所经历的事，可无奈的是，这却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事。
沈墨躲在我的怀中偷偷地哭，我摸了摸她的头，“墨儿，你哭吧，我陪着你，把一切都哭出来，能好受一些。”
第二天，王阳回了趟家，他要给罗姨报个平安，傅卫军要去买早饭，两人顺道，就坐着傅卫军的摩托一起走了。
沈墨一大早就在找东西，我见她走进了厕所，手里拿着针管。我猜到了她要做什么，便跟了过去，厕所门被反锁上，我敲了敲，“墨儿，你要做什么我都不拦你，但你一定要想清楚。”
里面响起港商的声音，他在和沈墨周旋，甚至向门外的我求救，过了会，我听到他的挣扎声。
门开了，沈墨手里还拿着针管，我立刻把它夺走扔到了蹲坑里冲掉。
港商的头下流出鲜红的血，任谁看都会认为他是死于误伤。
沈墨站在原地，冷冷地看着港商的尸体，她的两只手在抖。我握住她的手，才发现自己的手也在抖，我的嘴里不断重复着，安慰她也像在安慰自己，“没事了，墨儿，都结束了，都结束了，我们没事了。”
两个男孩回来了，桌上摆着油条和豆浆。
或许是我们的脸色太过怪异，他们察觉了异常，等他们看到港商的尸体时，他们第一时间都认为他的死因是误伤，傅卫军很快反应过来，他跑出去烧了港商的车。
我问：“尸体怎么办？”
王阳想了个主意——扔去桦钢。很好的办法，尸体蒸发在桦钢的话，谁都找不到，而且我们对桦钢十分熟悉。
这顿早餐没人能吃得下去，我们都在为前路迷茫。
我吃了药，靠在傅卫军的肩上，傅卫军握紧我的手。就在刚刚，我们两人的手，一双为沈墨处理了凶器，一双为沈墨烧掉了赃物。
我盯着王阳的后脑勺，他什么都没参与，马上却也要被卷入到这其中。我命短，早死晚死已经不在意，但王阳不一样，他生活在那样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里，如果他出了事，王叔和罗姨一定会疯的。
我的心中萌生出一个自私的想法——我想让王阳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