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般若寺门口，香客们坐着镶金嵌宝的马车，眼瞅着佛眼像前贡品堆成了山。
大般若寺香烟缭绕，络绎不绝的朝拜者聚集，他们双手合十跪地叩拜，青石铺就的石板上凹下去许多地方。
主殿后，素色女子与玄裳男子一人跪地，一人而立。
白应卿拎着酒肉的手放也不是藏也不是，索性手一挥，大方地把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撂，直接坐到地上：“没想到能在这儿遇到晏掌柜啊。”
晏溶月僵硬地勾起唇角，下意识把身后的祭坛堵了个严实：“可不是，白公子拎着酒肉跑到这儿来找什么刺激？不如去我无味楼，让厨子给公子好好摆上一桌。”
白应卿下颌轻抬，侧头看了看晏溶月身后的祭台：“摆这么一桌？”
“怎么可能，白公子说笑了，哪敢摆这么一桌给您啊。”
二人打着心照不宣地打着马虎眼，谁也没提对方来这里干什么。
不过一会儿，敲响的钟声盖过木鱼，白应卿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积雪：“午时了，大般若寺里的素斋不错，晏掌柜可以好好品鉴一番。”
她抬头看了一眼天，祭祀的好时机快过去了。
“白公子先走吧，我还有事。”
白应卿点点头：“好，告辞。”
被雪渗透的垫子湿漉漉。
晏溶月膝盖发冷，她错开身，搭起来的祭台上整整齐齐摆着六个不大的灵牌，从右到左自上而下：陈氏梓山、父明寻之、母明氏莉淑、女明银瑛、子明易俊。
没听到身后离开的动静，她转头，只见白应卿僵在原地。
白应卿在不远处攥起了拳头，拎的袋子随着起伏不定的情绪晃动，连同下面堆起的雪好像都被拂得松动起来。
察觉到他状态不对，晏溶月轻声问道：“公子没事儿吧……公子？公子？白公子！”
白应卿俊秀的眉目不觉皱起，他闭上眼睛深吸口气，缓了一会儿道：“没事儿，是在下一时走神，告辞。”
雪地被踩得沙沙响。
浮雕墙上，照出一道蜷缩的影子。
白应卿抵着边墙按捺不住地颤抖，攥起衣襟的手青筋暴起，面色涨红。
怎么可能？那祭台上的名讳他太熟悉了，但怎么可能？明家人都死了？包括他自己，早就死了啊？
他脚步虚浮，倚在墙边，忽然想起了那个，不过寥寥的亡妻。
记忆中她不怎么爱笑，总是那般人淡如菊。
大婚之夜他忙着审折把她晾在了新房，第二天她也没什么情绪。
整个人就像孩提手里抱着的精致娃娃一样，一直都很……恬静。
他被斩首的时候明家已经人去楼空了，为什么现在却在这儿看到了他们的牌位？他死后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有这个晏溶月，和明家有什么关系？
思绪乱作一团，他无力地靠在墙上抬头望，日光照的人眼晕。
晏溶月祭奠完抱着灵牌祭品往出走，经过内殿时把怀里的大包袱放在角落。
她理了理衣裙，提步登上了白玉台阶。
内殿里神佛在上，晏溶月供了盏青灯，小和尚敲着木鱼诵起了经。
双手合十叩地，银瑛诚心：望佛祖可还陈梓山清白，佑我明家五口后世安康。
后面一阵响动，像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顺着动静一看，白应卿拎起晏溶月放在角落的包袱，灵牌和祭品哐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晏溶月大惊，连忙起身冲过去，一把夺回了包袱，边捡边骂：“你干什么？这是我的包袱，谁准你随便动的？”
“此人受赇枉法乃贪官污吏，你为什么要祭拜？”
木制的灵牌被踩成两截，白应卿看起来似乎比晏溶月还要怒火冲天。
陈梓山的令牌被白应卿踩在脚下，晏溶月蹲在地上拽了半天都没拽出来，她站起来挺直腰背：“谁说陈梓山是贪官污吏？”
杏眼中的凌厉吓得白应卿有些怵，嗫喏：“……全天下都这么说。”
“全天下的人说他是贪官他就真的是吗？旁人怎么评说是旁人的事，至少在我这里陈梓山绝不是那类奸诈之人。”
俨乎其然的样子让白应卿心下一凛，莫名来气：“呵，你认识他吗？凭什么这么义正词严？”
“那你又是谁？你认识陈梓山吗？你和他是故交吗？你凭什么说他就是贪官污吏？就是奸诈小人？”
晏溶月越说越急，直冲冲地向前，白应卿被晏溶月逼得连连倒退，“咚”的一声撞到了后面的灯柱。
下意识扶住白应卿，见他站稳后晏溶月冷道：“是我在祭拜，不是众人在祭拜。君子坦荡，小人长戚，不求白公子能理解，但求白公子能尊重。”
她说完捡起地上的令牌，拾起散乱的包袱，利落地转身离开。
白应卿看着远去的倩影，不由五味杂陈。
厚重的大氅拖着，在雪地里划出一道长痕，白应卿趔趔趄趄不明方向地走着。
来不及掩盖的枯枝钩住皮靴，面上登时一凉，扑面而来的雪。
白应卿摔在地上埋在雪里。
第一次，以这个身份归来的第一次，终于有人相信陈梓山的一身清白。
任由自己躺在雪地里，他仰头看了看天。
冬日里阳光没那么肆虐，至少比起他被砍头的那一天，这个天气足够好了。
除去科考和捐官，想要当官还可以举荐，这是他和白淼商议出的结果。
户部尚书周义人和白淼早年因朝政产生分歧，某天二人在酒楼彻夜长谈后互将对方奉为知己，一有时间就瞒着各自的夫人去四处游览大好河山开启了狼狈为奸的日子。
周义人和御史大夫陆舟然是酒友，御史大夫可以担保有志者举荐为官。
白应卿心下一动，他要用陆舟然开道。
马车里晏溶月正一个劲儿地给妍柳讲白应卿怎么发疯。
妍柳系紧晏溶月身上的白裘又给她围上风帽：“什么东西能让白公子如此失礼？”
晏溶月缩了缩脖子，总不好说他是因为一堆牌位发火吧，何况牌位上的人还处在风口上，她张口推诿：“哎呀，没什么。”
妍柳没继续打听，只随口叹道： “这下老爷能安心往生了。”
晏福辉因为炼丹变得疯疯癫癫，世人都说这人是失了神智，但就这样疯疯癫癫的人，临死前还是把女儿的后路安排好了。
揭开窗幔向外探，大般若寺愈来愈远。
晏溶月不由责怪自己粗心，真是，刚刚怎么就忘了给晏福辉祈福，下回一定补上。
大般若寺的客房藏在绿松里，隐在沾满青苔的石阶之上。
客房里的椅子上、榻上，甚至地上，坐着不少官吏，庙里所有的热闹都在这里了。
官员们一个个推杯换盏好不惬意。
门外有人敲门，侍从上前打开门，白应卿踏步而来。
“白应卿见过各位，来晚了，还请各位大人见谅。”
周义人放下酒盏亲切道：“士衡来了，快进来坐，外面冷。”
“诸位，这是礼部员外郎的独子白应卿，字还是我起的，叫士衡。”
来，士衡，这是工部尚书全徵、御史大夫陆舟然、户部侍郎胡亦同和新任的给事中戴明，打个招呼。
依次行礼后白应卿走到陆舟然面前，把装着酒肉的袋子递上去：“陆先生，这是家父特意让我带给您的。”
陆梓然皓首苍颜，曲眉一弯：“白公子这么直接就给我了？不错，真性情。”
周义人见状大笑：“哈哈哈不愧是白淼那老东西的儿子，行事作风都和他一模一样。”
白应卿耸肩坦然：“反正士衡求的事儿前辈们都知道，遮遮掩掩也没什么意思。”
一时间，屋里欢笑一片。
打开袋子看到上好的佳酿和蜀地的熏肉，陆舟然咽了咽口水又控制地放在了一边：“举荐好说，不过我要问问你。”
“您说。”
“白公子为什么想做官？”
白应卿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儿：“我看上一个姑娘，姑娘说她喜欢有官职能养家的夫婿，所以我就想当官。”
“……”
屋里片刻寂静，陆舟然噎住：“这样的话，守城的士兵也是官家人，白公子干脆当个士兵算了。”
果然这话骗不了别人，只能骗骗急着让儿子成婚的父亲。
白应卿眉目高挑：“说笑而已，士衡想成为朝中栋梁，立志荡尽天下不平事。”
“好！有志气！”
捋着胡子思考片刻，陆舟然道：“既是如此，那先去做个史官如何？”
“当然可以，士衡这就谢过御史了。”
底下应和声一片，端着杯子敷衍地来来回回听着众人不走心的恭喜，白应卿轻蔑一笑。
荡尽天下不平事？哼，不平之事何其多，左不过一个小小的史官，能干得了什么？
史官待在重臣身边记录言行，这一点对于他来说倒是十分有利。
本以为举荐只能举个没用的虚官，结果竟是个意外之喜。
沉浸在喜悦中的白应卿忽略了一道阴戾的视线。
戴明在白应卿踏入客房那一刻起就将他划为了敌人，总觉得这人目的不单纯，看样子需要向庆王汇报一下了。
大般若寺香烟缭绕，络绎不绝的朝拜者聚集，他们双手合十跪地叩拜，青石铺就的石板上凹下去许多地方。
主殿后，素色女子与玄裳男子一人跪地，一人而立。
白应卿拎着酒肉的手放也不是藏也不是，索性手一挥，大方地把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撂，直接坐到地上：“没想到能在这儿遇到晏掌柜啊。”
晏溶月僵硬地勾起唇角，下意识把身后的祭坛堵了个严实：“可不是，白公子拎着酒肉跑到这儿来找什么刺激？不如去我无味楼，让厨子给公子好好摆上一桌。”
白应卿下颌轻抬，侧头看了看晏溶月身后的祭台：“摆这么一桌？”
“怎么可能，白公子说笑了，哪敢摆这么一桌给您啊。”
二人打着心照不宣地打着马虎眼，谁也没提对方来这里干什么。
不过一会儿，敲响的钟声盖过木鱼，白应卿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积雪：“午时了，大般若寺里的素斋不错，晏掌柜可以好好品鉴一番。”
她抬头看了一眼天，祭祀的好时机快过去了。
“白公子先走吧，我还有事。”
白应卿点点头：“好，告辞。”
被雪渗透的垫子湿漉漉。
晏溶月膝盖发冷，她错开身，搭起来的祭台上整整齐齐摆着六个不大的灵牌，从右到左自上而下：陈氏梓山、父明寻之、母明氏莉淑、女明银瑛、子明易俊。
没听到身后离开的动静，她转头，只见白应卿僵在原地。
白应卿在不远处攥起了拳头，拎的袋子随着起伏不定的情绪晃动，连同下面堆起的雪好像都被拂得松动起来。
察觉到他状态不对，晏溶月轻声问道：“公子没事儿吧……公子？公子？白公子！”
白应卿俊秀的眉目不觉皱起，他闭上眼睛深吸口气，缓了一会儿道：“没事儿，是在下一时走神，告辞。”
雪地被踩得沙沙响。
浮雕墙上，照出一道蜷缩的影子。
白应卿抵着边墙按捺不住地颤抖，攥起衣襟的手青筋暴起，面色涨红。
怎么可能？那祭台上的名讳他太熟悉了，但怎么可能？明家人都死了？包括他自己，早就死了啊？
他脚步虚浮，倚在墙边，忽然想起了那个，不过寥寥的亡妻。
记忆中她不怎么爱笑，总是那般人淡如菊。
大婚之夜他忙着审折把她晾在了新房，第二天她也没什么情绪。
整个人就像孩提手里抱着的精致娃娃一样，一直都很……恬静。
他被斩首的时候明家已经人去楼空了，为什么现在却在这儿看到了他们的牌位？他死后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有这个晏溶月，和明家有什么关系？
思绪乱作一团，他无力地靠在墙上抬头望，日光照的人眼晕。
晏溶月祭奠完抱着灵牌祭品往出走，经过内殿时把怀里的大包袱放在角落。
她理了理衣裙，提步登上了白玉台阶。
内殿里神佛在上，晏溶月供了盏青灯，小和尚敲着木鱼诵起了经。
双手合十叩地，银瑛诚心：望佛祖可还陈梓山清白，佑我明家五口后世安康。
后面一阵响动，像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顺着动静一看，白应卿拎起晏溶月放在角落的包袱，灵牌和祭品哐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晏溶月大惊，连忙起身冲过去，一把夺回了包袱，边捡边骂：“你干什么？这是我的包袱，谁准你随便动的？”
“此人受赇枉法乃贪官污吏，你为什么要祭拜？”
木制的灵牌被踩成两截，白应卿看起来似乎比晏溶月还要怒火冲天。
陈梓山的令牌被白应卿踩在脚下，晏溶月蹲在地上拽了半天都没拽出来，她站起来挺直腰背：“谁说陈梓山是贪官污吏？”
杏眼中的凌厉吓得白应卿有些怵，嗫喏：“……全天下都这么说。”
“全天下的人说他是贪官他就真的是吗？旁人怎么评说是旁人的事，至少在我这里陈梓山绝不是那类奸诈之人。”
俨乎其然的样子让白应卿心下一凛，莫名来气：“呵，你认识他吗？凭什么这么义正词严？”
“那你又是谁？你认识陈梓山吗？你和他是故交吗？你凭什么说他就是贪官污吏？就是奸诈小人？”
晏溶月越说越急，直冲冲地向前，白应卿被晏溶月逼得连连倒退，“咚”的一声撞到了后面的灯柱。
下意识扶住白应卿，见他站稳后晏溶月冷道：“是我在祭拜，不是众人在祭拜。君子坦荡，小人长戚，不求白公子能理解，但求白公子能尊重。”
她说完捡起地上的令牌，拾起散乱的包袱，利落地转身离开。
白应卿看着远去的倩影，不由五味杂陈。
厚重的大氅拖着，在雪地里划出一道长痕，白应卿趔趔趄趄不明方向地走着。
来不及掩盖的枯枝钩住皮靴，面上登时一凉，扑面而来的雪。
白应卿摔在地上埋在雪里。
第一次，以这个身份归来的第一次，终于有人相信陈梓山的一身清白。
任由自己躺在雪地里，他仰头看了看天。
冬日里阳光没那么肆虐，至少比起他被砍头的那一天，这个天气足够好了。
除去科考和捐官，想要当官还可以举荐，这是他和白淼商议出的结果。
户部尚书周义人和白淼早年因朝政产生分歧，某天二人在酒楼彻夜长谈后互将对方奉为知己，一有时间就瞒着各自的夫人去四处游览大好河山开启了狼狈为奸的日子。
周义人和御史大夫陆舟然是酒友，御史大夫可以担保有志者举荐为官。
白应卿心下一动，他要用陆舟然开道。
马车里晏溶月正一个劲儿地给妍柳讲白应卿怎么发疯。
妍柳系紧晏溶月身上的白裘又给她围上风帽：“什么东西能让白公子如此失礼？”
晏溶月缩了缩脖子，总不好说他是因为一堆牌位发火吧，何况牌位上的人还处在风口上，她张口推诿：“哎呀，没什么。”
妍柳没继续打听，只随口叹道： “这下老爷能安心往生了。”
晏福辉因为炼丹变得疯疯癫癫，世人都说这人是失了神智，但就这样疯疯癫癫的人，临死前还是把女儿的后路安排好了。
揭开窗幔向外探，大般若寺愈来愈远。
晏溶月不由责怪自己粗心，真是，刚刚怎么就忘了给晏福辉祈福，下回一定补上。
大般若寺的客房藏在绿松里，隐在沾满青苔的石阶之上。
客房里的椅子上、榻上，甚至地上，坐着不少官吏，庙里所有的热闹都在这里了。
官员们一个个推杯换盏好不惬意。
门外有人敲门，侍从上前打开门，白应卿踏步而来。
“白应卿见过各位，来晚了，还请各位大人见谅。”
周义人放下酒盏亲切道：“士衡来了，快进来坐，外面冷。”
“诸位，这是礼部员外郎的独子白应卿，字还是我起的，叫士衡。”
来，士衡，这是工部尚书全徵、御史大夫陆舟然、户部侍郎胡亦同和新任的给事中戴明，打个招呼。
依次行礼后白应卿走到陆舟然面前，把装着酒肉的袋子递上去：“陆先生，这是家父特意让我带给您的。”
陆梓然皓首苍颜，曲眉一弯：“白公子这么直接就给我了？不错，真性情。”
周义人见状大笑：“哈哈哈不愧是白淼那老东西的儿子，行事作风都和他一模一样。”
白应卿耸肩坦然：“反正士衡求的事儿前辈们都知道，遮遮掩掩也没什么意思。”
一时间，屋里欢笑一片。
打开袋子看到上好的佳酿和蜀地的熏肉，陆舟然咽了咽口水又控制地放在了一边：“举荐好说，不过我要问问你。”
“您说。”
“白公子为什么想做官？”
白应卿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儿：“我看上一个姑娘，姑娘说她喜欢有官职能养家的夫婿，所以我就想当官。”
“……”
屋里片刻寂静，陆舟然噎住：“这样的话，守城的士兵也是官家人，白公子干脆当个士兵算了。”
果然这话骗不了别人，只能骗骗急着让儿子成婚的父亲。
白应卿眉目高挑：“说笑而已，士衡想成为朝中栋梁，立志荡尽天下不平事。”
“好！有志气！”
捋着胡子思考片刻，陆舟然道：“既是如此，那先去做个史官如何？”
“当然可以，士衡这就谢过御史了。”
底下应和声一片，端着杯子敷衍地来来回回听着众人不走心的恭喜，白应卿轻蔑一笑。
荡尽天下不平事？哼，不平之事何其多，左不过一个小小的史官，能干得了什么？
史官待在重臣身边记录言行，这一点对于他来说倒是十分有利。
本以为举荐只能举个没用的虚官，结果竟是个意外之喜。
沉浸在喜悦中的白应卿忽略了一道阴戾的视线。
戴明在白应卿踏入客房那一刻起就将他划为了敌人，总觉得这人目的不单纯，看样子需要向庆王汇报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