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宣帝十七年,春。
雕花大床上,安南悠悠转醒,神情还有些恍惚,仿佛满眼还是那刺眼的白色,遮天蔽日,将她整个人都要淹没了去。层层叠叠的青蓝色纱幔轻柔地垂着,宛如洗碧的天空,眼角的泪还像当年父亲的泪水一样滚烫炽热。
又想起那天的事了。安南轻嘲着自己的软弱,每到春天,乍暖还寒的时候,记忆总是分外扰人,每每总要提醒她那刻骨铭心的痛。可日子总是要向前走,现在的她早已不是那个只会哭闹捣蛋的小女孩了。想着,她擦掉眼泪,缓了缓情绪,起身准备洗漱。在外等候的如月听到声音,带着一应宫女鱼贯而入,待安南洗漱完毕,便开始为她梳妆更衣,准备去向太后请安。
到底是一夜梦魇,安南忍不住掩嘴打了个哈欠。
“主子,昨晚又没睡好?晚些让膳房送些安神的药膳过来吧?”如月有些担忧地问着,手上动作却是干净利落,几下便绾出了一个漂亮的垂鬟分肖髻。
“不碍事。”安南对着镜子左右看了看,制止了如月想把沉重的步摇往她头上戴的动作,从首饰盒里捡了去年生辰太后赐的几颗进贡的顶级南海珍珠点缀,“小事而已,不必兴师动众,太皇太后近来身体抱恙,别惊扰了她老人家静养。”
“太皇太后待咱们郡主可真是放在心尖儿上疼着呢。”小宫女夏荷听了,忍不住在一旁掩嘴偷偷笑着,讨好道,“也还是郡主您贤淑聪慧,每天都去给太皇太后请安,皇上也照顾您,比嫡亲的公主还……”
“夏荷!不要乱说话!”如月厉声打断了她的话。
夏荷脸色惨白,陡然跪在了地上,“对不起,郡主,奴婢说错话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安南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确认没有失礼的地方,站了起来,声音柔柔的,笑意却不达眼底,“起来吧,念及你刚进宫不久,这次便算了。我不是个爱生事的人,若是谁平白生了事情,自有宫正司断决。”
“是,多谢郡主!”夏荷大声答谢着,头俯得低低的。一众宫女也齐齐低声应答,看着安南带着如月向外走去。
“郡主,刚刚这话要是让那些公主、贵人听去了,怕是又要找上门来了。您既然知道这夏荷心术不正,不如直接把她赶出宫去……”
“夏荷是太后赏的,赶人出去也是要有个名头,她一没犯法,二干活也麻利,平白把她赶出去,这宫里怕不是又要传咱们李连太后都不放在眼里……”安南看着气愤的如月,笑着摇摇头,“就算把她赶出宫,还会来秋荷、冬荷,不如就把人放眼皮子底下,省得麻烦,安排两个人盯着她。”
“还是郡主想得周到,我回去就安排两个人死死盯着她,量她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如月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安南,斩钉截铁地说着。
安南被她的样子逗得“噗嗤”一笑,只有在从小一起长大的如月身边,她才能有片刻的轻松。十几年的宫中生活,唯有她们相依为命,一路走过来,她们之间早已超越普通的主仆,说是姐妹都不为过,很快,她们也终于能迎来新的生活了,不知道他们准备得怎么样了。
想到宫外的那个人,安南的心情明媚起来,步伐轻快地沿着长廊走着。
红色的长廊蜿蜒曲折,沿途尽是花团锦簇,翠色丛生,春光满眼。当年,太皇太后将自己寝宫慈宁宫的侧殿锦熙殿赐给了她,锦熙殿虽说是侧殿,却并不和太皇太后的寝殿相连,而是各自独立,以长廊连起。开国元宗帝的祖母,孝贤太皇太后极爱山水,因此慈宁宫本身就像一个小型的园林,面积不大,却处处精巧。再加上当今的太皇太后本身就喜静,言万物皆有灵性,命宫人修剪时多留有植物的自然之性,愈加使慈宁宫更加幽静安详,又命人在一些看似无路可走的地方留有一些隐蔽的小道路,颇有些“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意境。
这些年,太皇太后将她带在身边,她这才从最不受宠的“弃子”郡主成为了“太后眼前的红人”,在太皇太后的庇护下生活了十几年,再没有女官敢克扣她的吃食、生活开销,及时仍旧有人明里暗里使绊子,但至少明面上也还过得去,好好活到了现在。
安南轻车熟路地绕开一个个“障碍物”,直直地走向一面还未开花的凌霄花墙,眼看就要撞上,突地向左一转,却是显露出来掩映在满墙绿叶中的一个拱形花门。安南抬脚跨过花门,视线陡然开阔起来,沿着宫道走几步便是到了慈宁宫的正殿院落。
门口的侍卫见是安南,纷纷行礼。一年365天,不论下雨还是落雪,小郡主天天辰时向太后请安,雷打不动,太后早就下了特许令让安南自由出入不必通报。
“小郡主,你来得正好,老祖宗刚刚还念叨着你呢……”刚一进院落,安南就迎面碰上了从正殿里出来的徐尚宫——太皇太后身边的第一女官。
“徐尚宫好”,安南笑着行礼,调皮地吐吐舌头,“她老人家定是又向您说我总是念念叨叨不像个年轻人,让她少吃些甜食啦?”
“还是郡主了解老祖宗”,徐尚宫也禁不住笑了,“不过,还有郡主您的好事……”
“我的好事?”安南疑惑地看着徐尚宫。
“好事,好事,郡主快进去吧,老祖宗要等急了。”徐尚宫一脸神秘地笑着,边说边向外走去。
安南心下疑惑不已,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难道是老祖宗发现了他?不,不可能,那绝对算不上什么好事……
“主子?我们不进去吗?”如月轻声提醒着发呆的安南。
“走吧。”安南猛地回过神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况且是一向慈爱的太皇太后。
推开沉重的红木门,一股淡淡的檀香悠悠地散发出来。
“南丫头来了?”太皇太后温和而又沉静的声音从左侧屏风后传来。
安南快步绕过屏风,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檀木圆桌,后面是用暗金绣凤暗纹垂幔和珍珠珊瑚垂帘隔开的居室,靠窗边摆着一张软榻,上面放着一张红梨木小桌,摆着整套的翡翠松柏长青茶具,还有一些蜜饯和糕点。殿内角落的洒金铜三足香炉中隐隐有悠悠的烟气盘旋、上升,此外还分散摆着一些精致的小摆件,细碎的阳光透过窗棂洒下来,给大理石地面染上一片暖暖的金色。
太皇太后正端坐于软榻之上,她年过七旬,满头的银丝用鎏金的发钗梳成发髻,点缀着蓝色和红色的圆润的珠宝,身着深蓝色缎面上袄,外搭暗红色丝绒金线外衣,整个人透着一种优雅大气。她面容泰然慈祥,尤其一双眼睛透着历经世事的睿智与安详,现在正笑着看着安南,仿佛就只是个最普通不过的和蔼可亲的老人,而坐的板正的身姿又让她有些不怒自威之势。所有人都知道,当年景安帝英年薨逝,留下身为皇后的她和年幼的太子,朝中内外动荡不安,群狼环伺,都在等着江山易主。可出乎所有人意料,一向温和的她以谁都想不到的铁血手腕在两个月内肃清朝野内外,垂帘听政扶年幼的庆帝登基。虽然庆帝弱冠之年她便归政常年住于南山为皇帝祈福,更是在庆帝薨逝时重病一场身体每况愈下,可谁也不敢真的忤逆她,这也是安南这些年能在泥潭一般皇宫中平安活到现在的原因。不论出于什么原因,这位老人给了安南这些年唯一的温暖。
安南边想边躬身行礼,“安南向老祖宗请安,祝老祖宗福寿安康!”
“南丫头,快起来,来”,太皇太后眼里是掩不住的欢喜,把她拉到身边坐下,“快尝尝膳房新做的点心,说是用桂花做的,你这丫头不是最喜欢吃桂花糕了吗?快尝尝看怎么样?”
“老祖宗,那我可就不客气啦”,安南轻轻拈起一块糕点,米黄色的糕点,糯糯的,入口即化,甜甜的桂花香气满溢口中,“很好吃……似乎还加了栗子?”
太皇太后点点头,“还是你灵巧,这都尝得出来,我让膳房多给你送去些……”
“多谢老祖宗”,安南忍不住又拿了一块,“您还是要少食些甜食,这道点心蜜糖还要减半……”
太皇太后赶紧拿了一块点心,故意板起了脸,可眼睛里满是笑意,“也就你敢拦着我,上次还让膳房把我最爱的滴酥给撤了,该罚!”
“我是为了您的身体着想,太医院都和您说了多少次要饮食少甜”,安南一脸委屈的样子,“反正这道点心我会吩咐膳房给您重做,您要罚我就罚吧,到时候心疼的不还是您?”
太皇太后被安南的样子逗乐了,点了点她的头,“你呀……”
“就知道老祖宗最疼我了!”安南拉着老祖宗的手撒着娇。知道老祖宗并不会真的罚她,可接下来的话却让她一下子呆住了。
太皇太后看着安南明媚的笑脸,心里一阵感慨,十几年了,当年瘦瘦弱弱的小丫头,一晃眼就长成大姑娘了,出落得越发像她母亲了。南方有佳人,举世而无双,当年要不是无双救了她,她早就在景安帝薨逝的时候也死在了这深不见底的宫中。不论是无双,还是镇南王,终归是她亏欠了他们,她能做的很少,但至少她一定会保护好他们的孩子。可眼下,她这半截身子都要入了土的人,还能护得了多久?该是她离开的时候了,想着,太皇太后忍住心底的不舍,声音淡淡的,“不过,这次还是要罚,就罚你出宫吧。”
说完,她仿佛没有看到瞬间呆住的安南,端起杯茶慢慢地喝了起来,
那一瞬间,安南以为老祖宗察觉出了他们的计划,浑身瞬间布满了冷汗,无数个说辞从脑海中闪过。可转念又一想,若真的那样,事关前太子、皇帝,老祖宗绝不会这么平静。想着,安南脑中一团乱麻,不觉语气有些着急:“老祖宗,每次我想出宫玩都要求上您好几天您才答应,怎么这次……”
“就知道玩,以后可要收敛点,丫头长大了,该放你出去了……”
“放我出去?”
“靖亲王世子齐明泽与你年岁相当,一表人才,自幼拜师三朝翰林于学士门下,品行端正,阿南可有意?”
“老祖宗,我想陪着您,我陪在您身边不好吗?”安南终于放下了悬在半空中的心,却也是打心眼儿里舍不得。
“傻丫头,皇宫终究不是你的归宿……齐明泽这孩子我见过,人品相貌皆是一等一的,靖亲王妃也性情温和,阖府上下没有什么乌烟瘴气的事情,你嫁过去,就是我的孙媳,也能常来宫中看我……”
“老祖宗……”安南想要推据,却被太皇太后制止了。
“南丫头,你长大了,我也老了,看到你能找到一个能保护你的人,我的心愿也就了……你不能永远在宫里被我这个半截身子都要入土的老太婆绊住脚……”太皇太后说着,神色也黯淡下来,这一刻,她仿佛就是天下最普通不过的一位老人。
“不!您会长命百岁,我永远都陪着您!”安南轻轻挽住太皇太后的胳膊,靠在她的肩上,泪水在眼睛里打转,却被她倔强地忍住不让它滑落。
太皇太后轻轻叹了口气,一手抱住安南,轻轻拍拍她的手,许久才慢慢地开口,“我的身体我知道,你自幼聪慧过人,这皇宫现在什么情况,你难道还不清楚?再待下去,你就出不去了……”
她何尝不想能一直陪着安南,看着她找到如意郎君,风风光光地出嫁,生下几个孩子,她也能享受像普通百姓家那般儿孙绕膝欢笑的快乐了。可没有谁能跑得过时间,饶是贵为太皇太后的她,越来越无力的感觉让她清楚地明白自己时日不多了,便只想将这大小看着长大的小女孩尽快推出火坑。安南是个好孩子,可这孩子的身份又那么特殊,眼下能庇护她的人寥寥无几,唯有靖亲王府还算上上之选,她只能这么做了。
安南吸了吸鼻子,没有说话。一室静谧。
安南知道,她总归是要离开的。皇宫现在的情况是什么?掌权的太后,越来越有野心却如困兽一般挣扎阴晴不定的小皇帝,以及手握重权搅得满朝风雨的阉党。尤其是他们将后位的目光暗戳戳的放到了她的身上,再不走,她就再也出不去了。而他们已经做好了计划,就差最后的东风。可她万万没想到,老祖宗竟然主动提出来告诫她,在这一刻,她才清楚地明白,这位老人对她的看重甚至超过了自己的生命。可她却连真正的事实也不能告诉她,欺骗她……想着,安南的眼泪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慢慢地滑落,“老祖宗……”
太皇太后拿起手帕擦了擦她的眼泪,慈爱地看着她,声音却有些哽咽,“哭什么?好好想一想,靖亲王府已经来过了,很快会来提亲,想好了,我们就定下日子,你便从我慈宁宫风风光光地出嫁……”
半晌,安南点点头,心中暗暗做了个决定,“好,我嫁。您放心,不论怎么样,我都会一直陪着您的。”
太皇太后看着安南通红的双眼,终是不忍,叹了口气, “你最为伶俐,去吧,梳洗一下,带着如月和护卫出宫散散心,落锁前回来便没人敢拦你。”
安南点了点头,行李告别太皇太后,转身向外走去。
徐尚宫正好推门进来,“老祖宗,小郡主这是?”
“答应了,让她出宫去散散心,明日让钦天司选个好日子。”
“是,我这就去准备。”徐尚宫点点头,忍不住感叹,“小郡主这也是总算能摆脱苦海了!”
“脱离苦海么?终是逃不过皇家……”太皇太后重重的叹了口气。
“小郡主的身份特殊,靖亲王已是最好的选择,世子也是京城数一数二的青年才俊,配得上小郡主,说不定还能成就一段真正的良缘。”徐尚宫轻轻劝说着。
“希望如此,我这一步不要害了她才好”,太皇太后说着又开始转动手中的佛珠,“把我当年的嫁妆也都算进去吧。”
“是。”徐尚宫看太皇太后又开始礼佛,便轻轻转身退下。
红色的大门被轻轻合上,徐尚宫看着高高的红色宫墙,想着小郡主的事情,轻轻叹了口气。可连太皇太后也只能让小郡主匆匆嫁人,她身为一介女官,又能做什么呢?大概,这便是小郡主的命吧。
长叹了口气,徐尚宫觉得胸口堵的人要喘不过来的气松了些,转身快步向库房走去。这深宫中,想得太多了,只能活活把自己压死,而现在她要做的,只有把小郡主的嫁妆准备妥帖,让她风风光光的出嫁,不论靖亲王府的生活如何,也不会比现在的深渊更加让人胆颤。
雕花大床上,安南悠悠转醒,神情还有些恍惚,仿佛满眼还是那刺眼的白色,遮天蔽日,将她整个人都要淹没了去。层层叠叠的青蓝色纱幔轻柔地垂着,宛如洗碧的天空,眼角的泪还像当年父亲的泪水一样滚烫炽热。
又想起那天的事了。安南轻嘲着自己的软弱,每到春天,乍暖还寒的时候,记忆总是分外扰人,每每总要提醒她那刻骨铭心的痛。可日子总是要向前走,现在的她早已不是那个只会哭闹捣蛋的小女孩了。想着,她擦掉眼泪,缓了缓情绪,起身准备洗漱。在外等候的如月听到声音,带着一应宫女鱼贯而入,待安南洗漱完毕,便开始为她梳妆更衣,准备去向太后请安。
到底是一夜梦魇,安南忍不住掩嘴打了个哈欠。
“主子,昨晚又没睡好?晚些让膳房送些安神的药膳过来吧?”如月有些担忧地问着,手上动作却是干净利落,几下便绾出了一个漂亮的垂鬟分肖髻。
“不碍事。”安南对着镜子左右看了看,制止了如月想把沉重的步摇往她头上戴的动作,从首饰盒里捡了去年生辰太后赐的几颗进贡的顶级南海珍珠点缀,“小事而已,不必兴师动众,太皇太后近来身体抱恙,别惊扰了她老人家静养。”
“太皇太后待咱们郡主可真是放在心尖儿上疼着呢。”小宫女夏荷听了,忍不住在一旁掩嘴偷偷笑着,讨好道,“也还是郡主您贤淑聪慧,每天都去给太皇太后请安,皇上也照顾您,比嫡亲的公主还……”
“夏荷!不要乱说话!”如月厉声打断了她的话。
夏荷脸色惨白,陡然跪在了地上,“对不起,郡主,奴婢说错话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安南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确认没有失礼的地方,站了起来,声音柔柔的,笑意却不达眼底,“起来吧,念及你刚进宫不久,这次便算了。我不是个爱生事的人,若是谁平白生了事情,自有宫正司断决。”
“是,多谢郡主!”夏荷大声答谢着,头俯得低低的。一众宫女也齐齐低声应答,看着安南带着如月向外走去。
“郡主,刚刚这话要是让那些公主、贵人听去了,怕是又要找上门来了。您既然知道这夏荷心术不正,不如直接把她赶出宫去……”
“夏荷是太后赏的,赶人出去也是要有个名头,她一没犯法,二干活也麻利,平白把她赶出去,这宫里怕不是又要传咱们李连太后都不放在眼里……”安南看着气愤的如月,笑着摇摇头,“就算把她赶出宫,还会来秋荷、冬荷,不如就把人放眼皮子底下,省得麻烦,安排两个人盯着她。”
“还是郡主想得周到,我回去就安排两个人死死盯着她,量她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如月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安南,斩钉截铁地说着。
安南被她的样子逗得“噗嗤”一笑,只有在从小一起长大的如月身边,她才能有片刻的轻松。十几年的宫中生活,唯有她们相依为命,一路走过来,她们之间早已超越普通的主仆,说是姐妹都不为过,很快,她们也终于能迎来新的生活了,不知道他们准备得怎么样了。
想到宫外的那个人,安南的心情明媚起来,步伐轻快地沿着长廊走着。
红色的长廊蜿蜒曲折,沿途尽是花团锦簇,翠色丛生,春光满眼。当年,太皇太后将自己寝宫慈宁宫的侧殿锦熙殿赐给了她,锦熙殿虽说是侧殿,却并不和太皇太后的寝殿相连,而是各自独立,以长廊连起。开国元宗帝的祖母,孝贤太皇太后极爱山水,因此慈宁宫本身就像一个小型的园林,面积不大,却处处精巧。再加上当今的太皇太后本身就喜静,言万物皆有灵性,命宫人修剪时多留有植物的自然之性,愈加使慈宁宫更加幽静安详,又命人在一些看似无路可走的地方留有一些隐蔽的小道路,颇有些“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意境。
这些年,太皇太后将她带在身边,她这才从最不受宠的“弃子”郡主成为了“太后眼前的红人”,在太皇太后的庇护下生活了十几年,再没有女官敢克扣她的吃食、生活开销,及时仍旧有人明里暗里使绊子,但至少明面上也还过得去,好好活到了现在。
安南轻车熟路地绕开一个个“障碍物”,直直地走向一面还未开花的凌霄花墙,眼看就要撞上,突地向左一转,却是显露出来掩映在满墙绿叶中的一个拱形花门。安南抬脚跨过花门,视线陡然开阔起来,沿着宫道走几步便是到了慈宁宫的正殿院落。
门口的侍卫见是安南,纷纷行礼。一年365天,不论下雨还是落雪,小郡主天天辰时向太后请安,雷打不动,太后早就下了特许令让安南自由出入不必通报。
“小郡主,你来得正好,老祖宗刚刚还念叨着你呢……”刚一进院落,安南就迎面碰上了从正殿里出来的徐尚宫——太皇太后身边的第一女官。
“徐尚宫好”,安南笑着行礼,调皮地吐吐舌头,“她老人家定是又向您说我总是念念叨叨不像个年轻人,让她少吃些甜食啦?”
“还是郡主了解老祖宗”,徐尚宫也禁不住笑了,“不过,还有郡主您的好事……”
“我的好事?”安南疑惑地看着徐尚宫。
“好事,好事,郡主快进去吧,老祖宗要等急了。”徐尚宫一脸神秘地笑着,边说边向外走去。
安南心下疑惑不已,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难道是老祖宗发现了他?不,不可能,那绝对算不上什么好事……
“主子?我们不进去吗?”如月轻声提醒着发呆的安南。
“走吧。”安南猛地回过神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况且是一向慈爱的太皇太后。
推开沉重的红木门,一股淡淡的檀香悠悠地散发出来。
“南丫头来了?”太皇太后温和而又沉静的声音从左侧屏风后传来。
安南快步绕过屏风,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檀木圆桌,后面是用暗金绣凤暗纹垂幔和珍珠珊瑚垂帘隔开的居室,靠窗边摆着一张软榻,上面放着一张红梨木小桌,摆着整套的翡翠松柏长青茶具,还有一些蜜饯和糕点。殿内角落的洒金铜三足香炉中隐隐有悠悠的烟气盘旋、上升,此外还分散摆着一些精致的小摆件,细碎的阳光透过窗棂洒下来,给大理石地面染上一片暖暖的金色。
太皇太后正端坐于软榻之上,她年过七旬,满头的银丝用鎏金的发钗梳成发髻,点缀着蓝色和红色的圆润的珠宝,身着深蓝色缎面上袄,外搭暗红色丝绒金线外衣,整个人透着一种优雅大气。她面容泰然慈祥,尤其一双眼睛透着历经世事的睿智与安详,现在正笑着看着安南,仿佛就只是个最普通不过的和蔼可亲的老人,而坐的板正的身姿又让她有些不怒自威之势。所有人都知道,当年景安帝英年薨逝,留下身为皇后的她和年幼的太子,朝中内外动荡不安,群狼环伺,都在等着江山易主。可出乎所有人意料,一向温和的她以谁都想不到的铁血手腕在两个月内肃清朝野内外,垂帘听政扶年幼的庆帝登基。虽然庆帝弱冠之年她便归政常年住于南山为皇帝祈福,更是在庆帝薨逝时重病一场身体每况愈下,可谁也不敢真的忤逆她,这也是安南这些年能在泥潭一般皇宫中平安活到现在的原因。不论出于什么原因,这位老人给了安南这些年唯一的温暖。
安南边想边躬身行礼,“安南向老祖宗请安,祝老祖宗福寿安康!”
“南丫头,快起来,来”,太皇太后眼里是掩不住的欢喜,把她拉到身边坐下,“快尝尝膳房新做的点心,说是用桂花做的,你这丫头不是最喜欢吃桂花糕了吗?快尝尝看怎么样?”
“老祖宗,那我可就不客气啦”,安南轻轻拈起一块糕点,米黄色的糕点,糯糯的,入口即化,甜甜的桂花香气满溢口中,“很好吃……似乎还加了栗子?”
太皇太后点点头,“还是你灵巧,这都尝得出来,我让膳房多给你送去些……”
“多谢老祖宗”,安南忍不住又拿了一块,“您还是要少食些甜食,这道点心蜜糖还要减半……”
太皇太后赶紧拿了一块点心,故意板起了脸,可眼睛里满是笑意,“也就你敢拦着我,上次还让膳房把我最爱的滴酥给撤了,该罚!”
“我是为了您的身体着想,太医院都和您说了多少次要饮食少甜”,安南一脸委屈的样子,“反正这道点心我会吩咐膳房给您重做,您要罚我就罚吧,到时候心疼的不还是您?”
太皇太后被安南的样子逗乐了,点了点她的头,“你呀……”
“就知道老祖宗最疼我了!”安南拉着老祖宗的手撒着娇。知道老祖宗并不会真的罚她,可接下来的话却让她一下子呆住了。
太皇太后看着安南明媚的笑脸,心里一阵感慨,十几年了,当年瘦瘦弱弱的小丫头,一晃眼就长成大姑娘了,出落得越发像她母亲了。南方有佳人,举世而无双,当年要不是无双救了她,她早就在景安帝薨逝的时候也死在了这深不见底的宫中。不论是无双,还是镇南王,终归是她亏欠了他们,她能做的很少,但至少她一定会保护好他们的孩子。可眼下,她这半截身子都要入了土的人,还能护得了多久?该是她离开的时候了,想着,太皇太后忍住心底的不舍,声音淡淡的,“不过,这次还是要罚,就罚你出宫吧。”
说完,她仿佛没有看到瞬间呆住的安南,端起杯茶慢慢地喝了起来,
那一瞬间,安南以为老祖宗察觉出了他们的计划,浑身瞬间布满了冷汗,无数个说辞从脑海中闪过。可转念又一想,若真的那样,事关前太子、皇帝,老祖宗绝不会这么平静。想着,安南脑中一团乱麻,不觉语气有些着急:“老祖宗,每次我想出宫玩都要求上您好几天您才答应,怎么这次……”
“就知道玩,以后可要收敛点,丫头长大了,该放你出去了……”
“放我出去?”
“靖亲王世子齐明泽与你年岁相当,一表人才,自幼拜师三朝翰林于学士门下,品行端正,阿南可有意?”
“老祖宗,我想陪着您,我陪在您身边不好吗?”安南终于放下了悬在半空中的心,却也是打心眼儿里舍不得。
“傻丫头,皇宫终究不是你的归宿……齐明泽这孩子我见过,人品相貌皆是一等一的,靖亲王妃也性情温和,阖府上下没有什么乌烟瘴气的事情,你嫁过去,就是我的孙媳,也能常来宫中看我……”
“老祖宗……”安南想要推据,却被太皇太后制止了。
“南丫头,你长大了,我也老了,看到你能找到一个能保护你的人,我的心愿也就了……你不能永远在宫里被我这个半截身子都要入土的老太婆绊住脚……”太皇太后说着,神色也黯淡下来,这一刻,她仿佛就是天下最普通不过的一位老人。
“不!您会长命百岁,我永远都陪着您!”安南轻轻挽住太皇太后的胳膊,靠在她的肩上,泪水在眼睛里打转,却被她倔强地忍住不让它滑落。
太皇太后轻轻叹了口气,一手抱住安南,轻轻拍拍她的手,许久才慢慢地开口,“我的身体我知道,你自幼聪慧过人,这皇宫现在什么情况,你难道还不清楚?再待下去,你就出不去了……”
她何尝不想能一直陪着安南,看着她找到如意郎君,风风光光地出嫁,生下几个孩子,她也能享受像普通百姓家那般儿孙绕膝欢笑的快乐了。可没有谁能跑得过时间,饶是贵为太皇太后的她,越来越无力的感觉让她清楚地明白自己时日不多了,便只想将这大小看着长大的小女孩尽快推出火坑。安南是个好孩子,可这孩子的身份又那么特殊,眼下能庇护她的人寥寥无几,唯有靖亲王府还算上上之选,她只能这么做了。
安南吸了吸鼻子,没有说话。一室静谧。
安南知道,她总归是要离开的。皇宫现在的情况是什么?掌权的太后,越来越有野心却如困兽一般挣扎阴晴不定的小皇帝,以及手握重权搅得满朝风雨的阉党。尤其是他们将后位的目光暗戳戳的放到了她的身上,再不走,她就再也出不去了。而他们已经做好了计划,就差最后的东风。可她万万没想到,老祖宗竟然主动提出来告诫她,在这一刻,她才清楚地明白,这位老人对她的看重甚至超过了自己的生命。可她却连真正的事实也不能告诉她,欺骗她……想着,安南的眼泪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慢慢地滑落,“老祖宗……”
太皇太后拿起手帕擦了擦她的眼泪,慈爱地看着她,声音却有些哽咽,“哭什么?好好想一想,靖亲王府已经来过了,很快会来提亲,想好了,我们就定下日子,你便从我慈宁宫风风光光地出嫁……”
半晌,安南点点头,心中暗暗做了个决定,“好,我嫁。您放心,不论怎么样,我都会一直陪着您的。”
太皇太后看着安南通红的双眼,终是不忍,叹了口气, “你最为伶俐,去吧,梳洗一下,带着如月和护卫出宫散散心,落锁前回来便没人敢拦你。”
安南点了点头,行李告别太皇太后,转身向外走去。
徐尚宫正好推门进来,“老祖宗,小郡主这是?”
“答应了,让她出宫去散散心,明日让钦天司选个好日子。”
“是,我这就去准备。”徐尚宫点点头,忍不住感叹,“小郡主这也是总算能摆脱苦海了!”
“脱离苦海么?终是逃不过皇家……”太皇太后重重的叹了口气。
“小郡主的身份特殊,靖亲王已是最好的选择,世子也是京城数一数二的青年才俊,配得上小郡主,说不定还能成就一段真正的良缘。”徐尚宫轻轻劝说着。
“希望如此,我这一步不要害了她才好”,太皇太后说着又开始转动手中的佛珠,“把我当年的嫁妆也都算进去吧。”
“是。”徐尚宫看太皇太后又开始礼佛,便轻轻转身退下。
红色的大门被轻轻合上,徐尚宫看着高高的红色宫墙,想着小郡主的事情,轻轻叹了口气。可连太皇太后也只能让小郡主匆匆嫁人,她身为一介女官,又能做什么呢?大概,这便是小郡主的命吧。
长叹了口气,徐尚宫觉得胸口堵的人要喘不过来的气松了些,转身快步向库房走去。这深宫中,想得太多了,只能活活把自己压死,而现在她要做的,只有把小郡主的嫁妆准备妥帖,让她风风光光的出嫁,不论靖亲王府的生活如何,也不会比现在的深渊更加让人胆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