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子染邀请了阿特安达进了屋里,略微尴尬的走到自己还没有收拾的床铺上,抬手理了理,然后又走到火炉旁,用木材戳了几下,那碳冒了点黑烟,又从红变灰。

    她无奈的叹了一口气,有些不好意思道:“抱歉啦,这碳受潮了,要不……”

    她将床上的被褥抱到阿特安达怀里:“你先裹着这个吧,这几天挺冷的,别着凉了。”

    阿特安达皱了皱眉头,抱着被褥的手逐渐握紧,他紧抿着嘴,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令子染走到书桌后就开始,在手心吹了两口热气,拿起一旁的奏折就开始批阅。

    片刻,阿特安达抬起头,看向令子染,她正在认认真真的看着手上的奏折,身后的书架上,是各种各样的名著典籍,还有一副有一副的画像。

    一副平和温严的青年男人,一副是微笑慈祥的妇人,还有一副则是六个人的合像,两个老人,三个女子,一个男子。

    他抱着被子,走到令子染的身后,将被褥细细裹在她身上:“阿特安达从小可是生活严寒之地的人,比起我,姐姐更需要温暖。”

    令子染笑了笑:“可你比我小啊,是弟弟,照顾你,应该的。”

    阿特安达的手停在令子染的肩头一瞬,又马上挪开,令子染没有抬头望她,而是眉头皱着,看着手上的奏折,阿特安达低垂着眼眸,看着令子染,沉默了半响:“姐姐……”

    “嗯。”

    令子染有些不悦的在翻看奏折,敷衍的回了一声。

    阿特安达沉默着,似乎叹息了一瞬,眼底隐隐藏着一丝情绪压抑着,他微微紧目,也朝那奏折看去,过了片刻,令子染重重将那奏折合上。

    “真是恶心死了……”

    令子染不知道自己说完,这句话,身后的人却是一顿,眼睛飞快的闪烁片刻,然后从令子染身后走开,两米开外坐着。

    令子染似乎很疲惫,脸埋在手心中,长长呼了一口气,然后拿开,看见阿特安达在不远处,坐着看她。

    她一愣道:“你坐那么远干什么?我还想跟你吐槽吐槽,这奏折上的内容……简直恶心死了。”

    “听的清吗?”

    阿特安达一笑拖着凳子,坐到了令子染对面:“姐姐,且说,安达洗耳恭听。”

    他将头一下杵到令子染面前,令子染本来两手撑着下颚,他的侧脸差点撞在令子染的正面,她条件反射往后一仰,差点仰面朝天摔到在地上。

    她反应极快,捂住自己快要惊呼的嘴,一脚勾着桌沿,然后尴尬的朝,起身要拉她的阿特安达,呵呵一笑,自己慢悠悠的坐了回去。

    心道:“好险。”

    阿特安达愣了愣,笑而不语,坐回了位置上。

    令子染看了他一眼,他眼睛清澈柔和,嘴角三分笑意,似乎刚刚没有发生尴尬的事情,令子染将桌上的奏折都一一整理好,道:“我刚刚看了几个在京都发生的案件,很是惨绝人寰,一对新婚的商人夫妻,在京都郊外的宅院,夫妻双双遇害,其妻子怀有身孕,胎儿□□流出,手法残忍,灭绝人性,另外一个,好来客栈粪池中,尸成浆糊,难辨男女,这两个凶手仍是在逃,搞的京都人心惶惶,还有一个,行凶之人,已知晓,可已携家财东渡潜逃,无力抓捕,此人,是受害者一家的赘婿,狼子野心,将妻一家活活烧死,子女皆不放过,连狗也不放过,花大价钱买通了官员,过后携新妇,新儿逃之夭夭……真是恶心。”

    令子染面上忍不住厌恶,捏了捏眉心,自言自语道:“这些案件,都是大案,得上报给谢霄,让他命大理寺去处理……”

    令子染翻了翻,看了看上报奏折的人,京都城内的知县“启心,字体娟秀好看。

    她道是一个好名字,令子染看过的奏折中,敢说的人,没有多少个,可这“启心”却是非常敢说的,可谓是一个好官。

    像这些案件,若非不引起民心动荡,又是发生在京都,多多少少都会被下面的官员,比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给按下去,说他敢说,其实是第三个案件,牵涉广多,凶手又已在大江南北,他屡次上报,多多少少要得罪不少人。

    阿特安达手心握了握桌边的茶壶,冰凉刺手:“姐姐,等我。”

    令子染回过神,抬眸望去,阿特安达已经拿着茶壶退出房间,合上了门。

    她笑了笑,心情怪异的极,出神的盯着那扇关上的门,随后便是摇了摇头,心道:“奇奇怪怪……”

    阿特安达没有让令子染等多久,半个时辰,便提着一筐沉甸甸的木炭,还有一壶热茶。

    她先给令子染倒了一杯茶水暖手,而后开始前前后后的烧炭火,势必要将这碳火,烧热,烧烫,烧暖。

    令子染看着他风风火火的忙来忙去,一会儿将地上,自己撕了乱七八糟的纸都捋平,然后叠好,一会儿又将地上的炭灰,扫干净,一会儿又是将令子染书架上,七颠八倒的书,摆放好,更是将令子染床底下的万年老垢都清扫了干净……

    令子染心里怪异的感觉,更甚……

    她不欠他,他也不存在欠她,虽然说,他说只是来顺便看看旧识,意不在她,可是也没必要给人当牛当马 ,做到这个地步吧。

    但凡,这世上有点骨气的人,也不会上赶着给人当牛做马吧。

    令子染暂且将心中的想法压下,但她还是忍不住说自己,她居然安于思乐了,她紧绷的弦,居然在阿特安达的到来下,慢慢放松了下来,可是,终究是不可能的,先静观其变吧……

    那知道,阿特安达一呆就是两年,以太监的身份,一呆就是两年,令子染无论说什么伤人咒骂的话,拿剑逼他,他都不走,死也不走。

    令子染想不通,真的想不通,他好好一个人,家财万贯,能文能武,跟她在后宫混个什么劲?他明明可以前程无限,怎么满脑子的情爱!孺子不可教也!虽然谢霄答应了不找她家人,还有朋友的麻烦,可是保不住谢霄他阴晴不定。

    令子染不想有人在因为她出什么事了,她是心甘情愿被囚,虽然生活的坎坷,但也不至于死,还能时刻关注国家大事,她就很满足了,虽然历史记不到她,可那又如何?她问心无愧,力所能及了。

    但阿特安达,就是要守着她,固执的就要守着她,令子染有的时候想破口大骂,她就不相信一见钟情,更何况,那时他还瞎!有什么必要呢?守着一个破败不堪的人,更何况,这个人,心里还住着另外一个人……

    被令子染百般驱逐的阿特安达没有在向令子染靠近,而是一直在她附近,像个幽灵一样晃来晃去,搞的令子染心烦。

    不过,今日 ,令子染早起,却没有看见阿特安达在院子里扫雪。

    往日下雪,他怕她滑倒,他都会早早的起来扫雪,令子染不想麻烦他,便起的比他早来扫雪,后来两个人开始较真谁起的早,后来两个人都会顶着一个黑眼圈相对,然后笑成一团。

    再后来 ,便商量了,你一天,我两天,你两天,我三天……

    今日,是该阿特安达的,可他却迟迟没有回来,一直到日落,也没有回来。

    令子染一直坐在院中,不时看一看,那合上的门,会不会打开,但是她又摇了摇头,说道:“早就该走的,走的好。”

    恍然,赤红的门,被打开,阿特安达低着头,帽子歪歪斜斜的带着,步伐似乎不稳的从外面走进来,外面的侍卫“碰”一下就将门又锁上。

    他扶着墙藏在阴影里走着,似乎想到了什么,将帽子理了理,还有身上的衣服也理了理,下衣明显还有一坛血迹,他有些烦躁又无力的拍了拍,然后抬眸,快步往自己的屋子去。

    令子染听见开锁声时,就迅速躲在了假石后,从缝隙里看过去,阿特安达似乎很痛苦,还有凌乱,像是被人揍了一顿,而且伤的不轻。

    令子染不免想到:“有李公公,暗里护着,他怎么会受伤?”

    令子染从假石后面走了出来,看了那屋子片刻,毅然决然的翻墙,跑了出去。

    从外面翻墙回来,令子染失魂落魄的模样,刚好碰见了从厨房端着饭菜出来的阿特安达。

    阿特安达见她,先是一笑,喊道:“姐姐,快,吃饭了,你不是不喜欢翻墙吗?怎么今天想着翻墙出去了?”

    令子染见他,先是一愣,心口闷痛的不行,仍然扯着笑颜道:“我一天都没有见到你,所以出去找你了。”

    阿特安达放碗的手,征了征,随即又很自然的一笑,一放:“姐姐,不是一直都怕惊动外面的御林军吗?怎么会为了我,冒然跑出去?还是说,姐姐看见了安达的苦心?心生感动了?”

    令子染在一旁坐下,差点翻白眼:“感动个屁。”

    阿特安达也在一旁坐下,令子染眼睛却不由自主的去看他两腿中间。

    阿特安达不动声色的往后藏了藏,笑道:“姐姐好歹是文人之子,说话要注意注意自己的言辞!”

    “在又没有旁人,况且,这才是最真实的我,想说什么就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令子染没有察觉到自己说话闷闷的。

    听在阿特安达心里面,却是一紧。

    “姐姐,不需要感动,也不需要为我的苦心,心生愧疚,这两年,你不比我付出的少,为什么总觉得别人付出的永远比自己多呢?

    “我不想欠任何人。”

    令子染抬眸望了一下阿特安达又垂下眼帘去。

    “你知道的,我不需要回报,一切所作所为,皆我个人意愿,而且我觉得,我的付出,远远没有姐姐多。”

    阿特安达的声音,听上去难过又苦涩,令子染忍不住抬头望他。

    只见他立马又笑道:

    “当然有一天我要走,姐姐也不能拦哦。”

    令子染飞快的又低下头去,拿起筷子,吃了一块青菜,沉默了半响道:“你要走?”

    阿特安达给令子染盛汤的手微微抖了抖:“对啊,姐姐,不舍得?”

    令子染感觉嘴里的青菜,干涩难咽,像干枯枯的树叶一样,她嚼了半天,也没有咽下去,索性,含在嘴里一侧。

    “那你现在就走吧,别回来了,我说真的,别回来了。”

    令子染这时没有逃避他的眼光,而是直接对了上去。

    阿特安达心里一紧,他没有在笑,而是故做淡定,又僵硬的,抬起碗,喝了一口汤。

    碗口将脸掩盖着,他回了一声:“嗯。”

    令子染又吃了好几口青菜,尽管嘴里的还没有咽下去,她在嘴里无所谓的嚼着,道:“没有谁,离了谁不能活,你还年轻,有无限的可能,不该局限于这方寸之地,外面的世界很大,你该多走走,多看看,你会发现,这也不过如此。”

    我,也不过如此。

    令子染还是埋着头,吃菜,肉菜一口没动,她接着说:“其实我不相信,有人能够一直陪在对方身边,也不相信会有人能够无条件的爱我,李齐爱我吗?可是仇恨大于我,利用大于我,我曾经以为,他是我困境之中,唯一的援助,也曾经以为,他是我黑暗世界里的唯一光亮,我一直将他留在心底,虽然我害怕,我害怕他真的会回来救我,可是我也期盼过,他能够来救我,能够将我从谢霄身边带走,可是我等了三年,又一个三年,他都没有来找过我,这三年我没有将你放在心里一分一秒过,你付出的多,我就要比你付出更多,我真的害怕我会亏欠别人,我还不起……”

    令子染放下筷子,扯起嘴角笑了笑,接下来说的话,让她自己都感觉在胡言乱语,却又真情实感。

    “其实仔细想想,是我错了,我不该将情感附注于他人身上,我以为的只是我以为……可是你不一样,安达,你真的不一样,你的名字,我光是听着,喊着,心里面就无比的安心,真的无比安心……你像月亮,又像太阳,温暖又不张扬,刚刚好,恰恰好……”

    阿特安达双手举碗,已经缓缓放下,他看向令子染,却见她,低着头,身体微微发抖,泪如雨下,哽咽着说:“对不起……”

    阿特安达眼眸已然发红,落下一滴又一滴泪来,真是的,明明最难过的人,应该是他,现在伤害他的那个人,却哭的比他还凶。

    他颤颤巍巍的将手放在令子染的头顶,轻轻安抚着,令子染抬眸看向他,红着眼,红着脸。

    阿特安达笑了笑,又是几滴泪,落下来:“姐姐,安达这次真的要走了,还要再挽留一下吗?”

    令子染沉默了半响,只是看着他,甩出几滴泪,最后笑了笑:“不了,你走吧。”

    阿特安达心想,就不能让我拒绝你一次吗?那怕你再挽留我也是非走不可的,真是的。

    阿特安达心里还是一紧,疼的不行,却还是强颜欢笑道:“好了好了,我去去就回的。”

    令子染一愣,他双手已经捧住了令子染的脸,深深在额头上落下一个吻:“下次回来,我就不叫你姐姐了,我叫你阿染……安染,如何?”

    令子染愣住,抬起眸子望他,他两双轻轻握着她的脸,温柔细细的将她脸上的泪,向两边擦去:“对不起,冒犯了。”

    令子染收回目光,低下头,抿了抿唇,将头靠在他的胸膛,闭目,微微叹息道:“我从小的时候,跟着我爹爹处理民中各种事物,见过了太多太多的苦与难,我便立志……要拯救苍生于苦难,拯救百姓于水火,我想要天下,都能够百福具臻 ,祉猷并茂,健康顺遂,我爹爹真的是一个好官,也是一个好父亲,他从来不教我《三纲五常》,也不教我《女儿经》,更不教我《女四书》,而他教我《四书五经》,《贞观政要》,《韩非子》……但他又说,看什么书,其实不重要,学什么,其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要会辨别是与非,要有自己的思想,要学会独立思考,切勿随波逐流,有时与众不同,便是成功,爹爹又说 ,更要有坚定的信仰,无论男女,皆可有志,皆可铸造伟业。”

    “安达,我想说,你去寻你自己的路吧,去寻你自己的信仰,人不该限于情情爱爱,喜欢也不是非要在一起……有时离别亦是为了更好的重逢,你走吧,别回来了。”

    令子染双手紧紧抱住了阿特安达的腰身:“谢谢你义无反顾的陪着我。”

    阿特安达也紧紧返搂着她,下巴放在他的头顶道:“其实我的路,我的内心已经五颜六色了,只是唯独缺你这样一抹绚丽的色彩,你是个极好极好的人,是这个世界上,人群中,我再也找不到的那种人,是人,就有追求幸福和爱的权力,我没有限于情爱无法自拔,但是不巧那个人,刚好是你,刚好是我缺失的那一抹色彩,所以我会回来,一点会回来……信我,阿染。”

    “你放心大胆的做你想做一切,我会陪着你,一直一直陪着你,除非我不在了,没有人可以取代我,也不能有人能取代我,只要我活着,终有一天,我会让阿染接受我。”

    令子染低低笑了笑,无奈道:“你还挺霸道。”

    阿特安达道:“既然选择义无反顾,就要做好一往无前的准备,我有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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