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在巨龙的家里补习的这些日子里，贺离觉得姐姐像神一样。她好像是全知全能的，可以在小黑板上写出无数贺离闻所未闻的知识。她对在这个屋子里生活的一切流程都烂熟于心，她甚至对有时突然出现在一楼的巨龙先生也毫不惊讶——巨龙先生独自生活在三楼，而她和姐姐都住在一楼，巨龙先生不爱下楼，她们也从不上去。
但到了学校之后贺离发现，姐姐不是神，只是一个普通人，甚至比普通人更差一点。
这个学校在山的背面，村子里的人从来不会去山的背面，他们从不上山，因为山上住着恶龙，而恶龙是会吃人的。
贺离跟着姐姐去办了入读手续和入住手续，原来姐姐周一到周五都住在学校里，难怪她当时在房子里住了那么多天都没见过人。贺离想，恶龙的巢穴——虽然是像人一样的体面的房子，但贺离还是习惯于叫它巢穴——已经那么舒服了，姐姐却仍然选择住在学校里，想必学校比巢里还要舒服得多的多。
于是她很少见的对未来产生了一点期待。人们说人会对未知感到恐惧，贺离觉得这句话说的不完全对。过的好的人才会对未知感到恐惧，而过的不好的人，会感到一些期待。如果你一个人走夜路看到边上有人影，也许会感到害怕。但如果你已经掉到水里快溺死了，看到人影，只会觉得期待，一种救命稻草般的期待。
贺离回神时，她已经在教务处领到了校服，又去教材室领了书和练习册，姐姐早已先回到自己的教室上课了，而她在老师的带领下来到了新班级。
贺离学习是很努力的，她不知道这些文字、数字和题目有什么用，但她有种动物似的生存直觉。这是她在村子里漫长的游荡生涯中练就的，这种直觉始终保护着她，让她在没有大人监管的情况下也大体平安的长到了十六岁，因而她很相信自己的本能。
在学习这件事上也是如此，她目前尚未明白这个行为有什么意义，但直觉告诉她，这是可以让她彻底摆脱既往生活的事，于是她极其努力的完成这件事。她认字太晚了，识字的过程便格外困难。于是她不放过每一个加深印象的机会，她会在心里默念所有目之所及的字。现在，她站在新班级的门口，抬头看。
高二（1）班，她看着教室门口的牌子默念道。
走进这里的第一秒，贺离就认识到，她不属于这里。
教室贺离是知道的，以前村子里也有，村长的儿子每天都蔫头耷脑的被村长撵进去读书，她也在外面偷偷的看过几次。可这间教室和村子里的完全不同。它明显要亮堂很多，贺离意识到这是因为墙壁是像新的一样的雪白，而且有很多玻璃窗户透光进来，教室里还开着灯。太浪费了，村子里哪怕是村长也不会这么浪费。黑板占了一整面墙，讲台上还放着好几盒粉笔，有的甚至没拆封。贺离注意到黑板下方的金属槽中还有好几个粉笔头，但老师抽出一支新的白粉笔，在黑板上写上她的名字。并示意她上来做自我介绍。
贺离于是走上讲台，看着她的新同学们。
同学们也和以前很不一样。虽然校服是统一的，但鞋子却各式各样。贺离的鞋子是自己做的，在一种球鞋皮鞋中显得格格不入。做鞋子，这是她妈妈离开之前就教她的本事，这也算是她小时候上的“学校”了。也因此她一眼就看出来，同学们脚上的鞋子，都不是只靠人手能做出来的。那些料子、花纹和结构都新潮极了。也许她妈妈都不会做。贺离不知道大家的鞋子都是哪里来的，但她能肯定的是，她的同学们是不会做鞋子的。
因为班里是清一色的男同学。
这没什么奇怪的，以前在村里也是。但贺离以前没那么直观的感受，毕竟她连教室都没资格进。不止，她连教室外面的墙脚都没资格蹲。她和其他女孩被所有人理所当然的拦在外面，连感受恶意和排挤的资格都没有。
现在她倒是能感受到了，贺离想，确实不是什么好滋味。
少年人的相处是很微妙的，当然不会有人上前来把你的桌子掀了让你滚出去，但是孤立的感觉却是清晰的。只一天，贺离就明白，她现在不属于这里，以后也不可能属于这里。
老师在她自我介绍之后把她的位置放在了没有同桌的那个男生的边上。但在她落座之后，那个男生把桌子和椅子向外挪了一点，不多，动作也不大，但是两个人的桌子中间便有了一道明显的空隙，和班里其他所有同桌都不同。贺离很少与人打交道，对情绪的感知要稍慢一些，但她立刻明白这是拒绝的意思——因为这是她从记事以来最熟悉的情绪。
贺离突然意识到她的生活毫无改变。她在村子里的屋子就像这张桌子一样，跟所有人的房子距离都要稍远一些，村庄是有阶级的社会，班级也是。
今天的早读是小组活动。班里同学两两一组互相抽查背诵的文章。在贺离来之前，这个班是三十九个人，因此有一个三人小组。而贺离以为今天的早读会是二十个两人小组。然而是事实却是十八个两人小组、一个三人小组、和一个单人小组。
她是那个单人小组。
十五六岁的男生很活泼，哪可能安安心心的互相抽查二十分钟。贺离一边看着手上的课本，一边听着周围的同学交流的内容不一会儿就从课文变成了插科打诨。像电影镜头一样，她一个人被透明的罩子隔绝在整个教室的外面。
上课并不是最难挨的，毕竟对贺离来说没有什么比学到知识更重要，同学们的态度可以忽略不计。最痛苦的上洗手间。因为学校的老师和学生都是男性，所以没有分别设置男生女生的卫生间，只有一个公共洗手间——说是公共，其实就是男厕。贺离在走了一圈了解这件事后就选择了不上洗手间，一直熬到中午放学回宿舍上，宿舍只住着她和姐姐，有独立的卫生间。她不知道自己是处于什么心理拒绝了公共卫生间，也不想深究。
贺离就这样过完了自己的第一个上午，去食堂和姐姐一起吃了午饭。她们没有约好，但她们都知道彼此是唯一的选择。她们面对面沉默的吃着饭，姐姐没有开口问她第一天上学感觉怎么样，她也没有主动提。贺离知道姐姐在高三（1）班，应该就在自己的楼上。她没有去看姐姐上学是什么样的，她觉得应该和自己一模一样。既然如此，就不必再去观赏一遍自己的生活了。
下午第一节课是体育课。贺离在宿舍午睡醒来回到教室时发现班里已经没人了。其实学校是一所很小的学校，只有一栋教学楼。贺离知道体育课也只能在教学楼一楼边上的空地上，现在离上课还有几分钟，她可以自己下楼去排队。但她突然不想去了。她生平第一次和人赌气，不去上课，坐在教室里，等待即将到来的批评，
可是没有，没有批评，高二（1）班好像从未有过她这个人一般，在上课铃打响后上了体育课，又在下课铃响起时下了课，同学们陆陆续续的回来，带着一股很难闻的气味。这种汗味贺离当然不陌生，村子里的男人身上也有。但今天她突然觉得难以忍受，好难闻，好难受，难受得她一刻也呆不下去。
贺离并不是对外界不公反应很激烈的人，她以往甚至没怎么感觉到不公。但今天，她上学的第一天，她对学校、老师、同学、村子、村长、长老、甚至村里所有人的恨突然铺天盖地的涌了上来。她从未做过任何错事，但无论在哪、无论是谁都讨厌她、疏远她。她不觉得自己这是恨，她觉得她只是有点困惑。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能怎么办，恨意几乎要将她淹没，而她在这一刻不想解决，她只想逃离，她想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
贺离跑回了恶龙的巢穴。她打开门，看见巨龙躺在客厅的地毯上，巨龙太大了，很委屈用尾巴把自己盘起来，缩成小小的一团。可他还是太大了，稍有不慎就会掀翻边上的沙发和茶几。他似乎没有料到这时会有人来打扰他，吓了一跳，于是不负众望的掀翻了茶几。玻璃茶几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又把他吓了一跳。他不知道该先收拾哪里，在短暂的纠结后凶狠的瞪着贺离。
许久之后，贺离仍然不知道自己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也许是太难过了，再加上龙先生笨手笨脚的样子把他周身凌厉的气势都削弱了不少。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打开门的贺离在短暂的愣神之后扑过去，抱住了龙先生。
嘭，更响的一声，本来只磕了一个角的茶几彻底变成了玻璃渣。
在巨龙的家里补习的这些日子里，贺离觉得姐姐像神一样。她好像是全知全能的，可以在小黑板上写出无数贺离闻所未闻的知识。她对在这个屋子里生活的一切流程都烂熟于心，她甚至对有时突然出现在一楼的巨龙先生也毫不惊讶——巨龙先生独自生活在三楼，而她和姐姐都住在一楼，巨龙先生不爱下楼，她们也从不上去。
但到了学校之后贺离发现，姐姐不是神，只是一个普通人，甚至比普通人更差一点。
这个学校在山的背面，村子里的人从来不会去山的背面，他们从不上山，因为山上住着恶龙，而恶龙是会吃人的。
贺离跟着姐姐去办了入读手续和入住手续，原来姐姐周一到周五都住在学校里，难怪她当时在房子里住了那么多天都没见过人。贺离想，恶龙的巢穴——虽然是像人一样的体面的房子，但贺离还是习惯于叫它巢穴——已经那么舒服了，姐姐却仍然选择住在学校里，想必学校比巢里还要舒服得多的多。
于是她很少见的对未来产生了一点期待。人们说人会对未知感到恐惧，贺离觉得这句话说的不完全对。过的好的人才会对未知感到恐惧，而过的不好的人，会感到一些期待。如果你一个人走夜路看到边上有人影，也许会感到害怕。但如果你已经掉到水里快溺死了，看到人影，只会觉得期待，一种救命稻草般的期待。
贺离回神时，她已经在教务处领到了校服，又去教材室领了书和练习册，姐姐早已先回到自己的教室上课了，而她在老师的带领下来到了新班级。
贺离学习是很努力的，她不知道这些文字、数字和题目有什么用，但她有种动物似的生存直觉。这是她在村子里漫长的游荡生涯中练就的，这种直觉始终保护着她，让她在没有大人监管的情况下也大体平安的长到了十六岁，因而她很相信自己的本能。
在学习这件事上也是如此，她目前尚未明白这个行为有什么意义，但直觉告诉她，这是可以让她彻底摆脱既往生活的事，于是她极其努力的完成这件事。她认字太晚了，识字的过程便格外困难。于是她不放过每一个加深印象的机会，她会在心里默念所有目之所及的字。现在，她站在新班级的门口，抬头看。
高二（1）班，她看着教室门口的牌子默念道。
走进这里的第一秒，贺离就认识到，她不属于这里。
教室贺离是知道的，以前村子里也有，村长的儿子每天都蔫头耷脑的被村长撵进去读书，她也在外面偷偷的看过几次。可这间教室和村子里的完全不同。它明显要亮堂很多，贺离意识到这是因为墙壁是像新的一样的雪白，而且有很多玻璃窗户透光进来，教室里还开着灯。太浪费了，村子里哪怕是村长也不会这么浪费。黑板占了一整面墙，讲台上还放着好几盒粉笔，有的甚至没拆封。贺离注意到黑板下方的金属槽中还有好几个粉笔头，但老师抽出一支新的白粉笔，在黑板上写上她的名字。并示意她上来做自我介绍。
贺离于是走上讲台，看着她的新同学们。
同学们也和以前很不一样。虽然校服是统一的，但鞋子却各式各样。贺离的鞋子是自己做的，在一种球鞋皮鞋中显得格格不入。做鞋子，这是她妈妈离开之前就教她的本事，这也算是她小时候上的“学校”了。也因此她一眼就看出来，同学们脚上的鞋子，都不是只靠人手能做出来的。那些料子、花纹和结构都新潮极了。也许她妈妈都不会做。贺离不知道大家的鞋子都是哪里来的，但她能肯定的是，她的同学们是不会做鞋子的。
因为班里是清一色的男同学。
这没什么奇怪的，以前在村里也是。但贺离以前没那么直观的感受，毕竟她连教室都没资格进。不止，她连教室外面的墙脚都没资格蹲。她和其他女孩被所有人理所当然的拦在外面，连感受恶意和排挤的资格都没有。
现在她倒是能感受到了，贺离想，确实不是什么好滋味。
少年人的相处是很微妙的，当然不会有人上前来把你的桌子掀了让你滚出去，但是孤立的感觉却是清晰的。只一天，贺离就明白，她现在不属于这里，以后也不可能属于这里。
老师在她自我介绍之后把她的位置放在了没有同桌的那个男生的边上。但在她落座之后，那个男生把桌子和椅子向外挪了一点，不多，动作也不大，但是两个人的桌子中间便有了一道明显的空隙，和班里其他所有同桌都不同。贺离很少与人打交道，对情绪的感知要稍慢一些，但她立刻明白这是拒绝的意思——因为这是她从记事以来最熟悉的情绪。
贺离突然意识到她的生活毫无改变。她在村子里的屋子就像这张桌子一样，跟所有人的房子距离都要稍远一些，村庄是有阶级的社会，班级也是。
今天的早读是小组活动。班里同学两两一组互相抽查背诵的文章。在贺离来之前，这个班是三十九个人，因此有一个三人小组。而贺离以为今天的早读会是二十个两人小组。然而是事实却是十八个两人小组、一个三人小组、和一个单人小组。
她是那个单人小组。
十五六岁的男生很活泼，哪可能安安心心的互相抽查二十分钟。贺离一边看着手上的课本，一边听着周围的同学交流的内容不一会儿就从课文变成了插科打诨。像电影镜头一样，她一个人被透明的罩子隔绝在整个教室的外面。
上课并不是最难挨的，毕竟对贺离来说没有什么比学到知识更重要，同学们的态度可以忽略不计。最痛苦的上洗手间。因为学校的老师和学生都是男性，所以没有分别设置男生女生的卫生间，只有一个公共洗手间——说是公共，其实就是男厕。贺离在走了一圈了解这件事后就选择了不上洗手间，一直熬到中午放学回宿舍上，宿舍只住着她和姐姐，有独立的卫生间。她不知道自己是处于什么心理拒绝了公共卫生间，也不想深究。
贺离就这样过完了自己的第一个上午，去食堂和姐姐一起吃了午饭。她们没有约好，但她们都知道彼此是唯一的选择。她们面对面沉默的吃着饭，姐姐没有开口问她第一天上学感觉怎么样，她也没有主动提。贺离知道姐姐在高三（1）班，应该就在自己的楼上。她没有去看姐姐上学是什么样的，她觉得应该和自己一模一样。既然如此，就不必再去观赏一遍自己的生活了。
下午第一节课是体育课。贺离在宿舍午睡醒来回到教室时发现班里已经没人了。其实学校是一所很小的学校，只有一栋教学楼。贺离知道体育课也只能在教学楼一楼边上的空地上，现在离上课还有几分钟，她可以自己下楼去排队。但她突然不想去了。她生平第一次和人赌气，不去上课，坐在教室里，等待即将到来的批评，
可是没有，没有批评，高二（1）班好像从未有过她这个人一般，在上课铃打响后上了体育课，又在下课铃响起时下了课，同学们陆陆续续的回来，带着一股很难闻的气味。这种汗味贺离当然不陌生，村子里的男人身上也有。但今天她突然觉得难以忍受，好难闻，好难受，难受得她一刻也呆不下去。
贺离并不是对外界不公反应很激烈的人，她以往甚至没怎么感觉到不公。但今天，她上学的第一天，她对学校、老师、同学、村子、村长、长老、甚至村里所有人的恨突然铺天盖地的涌了上来。她从未做过任何错事，但无论在哪、无论是谁都讨厌她、疏远她。她不觉得自己这是恨，她觉得她只是有点困惑。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能怎么办，恨意几乎要将她淹没，而她在这一刻不想解决，她只想逃离，她想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
贺离跑回了恶龙的巢穴。她打开门，看见巨龙躺在客厅的地毯上，巨龙太大了，很委屈用尾巴把自己盘起来，缩成小小的一团。可他还是太大了，稍有不慎就会掀翻边上的沙发和茶几。他似乎没有料到这时会有人来打扰他，吓了一跳，于是不负众望的掀翻了茶几。玻璃茶几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又把他吓了一跳。他不知道该先收拾哪里，在短暂的纠结后凶狠的瞪着贺离。
许久之后，贺离仍然不知道自己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也许是太难过了，再加上龙先生笨手笨脚的样子把他周身凌厉的气势都削弱了不少。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打开门的贺离在短暂的愣神之后扑过去，抱住了龙先生。
嘭，更响的一声，本来只磕了一个角的茶几彻底变成了玻璃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