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在贺离的想象里，这应该是一个短暂的拥抱。她一言不发的扑过来，再体面的离开。但是事情的发展好像彻底失控了。
嘭，又一声，但是这次的声音闷闷的，不像是茶几碎了，再说那个茶几已经碎无可碎了，想到地上那一片玻璃粉末，淡定如贺离也忍不住抽了抽嘴角。突然，她觉得抱着的生物触感好像不太一样了，没有了硬硬的、硌人的东西，好像......龙鳞都消失了。
房子变得格外安静，好像时间和空间都变得浓稠，有重量的静止着，压得人喘不过气。贺离隐隐感到自己打破了什么从未有人打破的界限，她来不及做过多的思考，跟随本能猛地抬起头来，发现巨龙消失了，眼前抱着的是一个黑发青年。说是青年，可贺离从没见过长得这么高的男孩子，可能得有一米九，贺离得拼命的仰头才能看到他的脸。
龙先生的长得和村子里的人不像，不光是因为身高，还因为五官。龙先生的五官要更加立体，眉骨、下颌线、鼻梁都很锋利，眼窝凹下去，显得眼睛格外深邃，再加上毫无表情，整个龙都是一副很不好相处的样子。
更重要的是，龙先生长了一双金色的眼瞳。
贺离见过的人太少了，她们整个村子也才几百个人，她在之前十六年的人生中见过的人可能也就只有小半个村子。因此她不知道人类是不可能长出金色的眼睛的。而她更不会知道，人类一般管跟本族不一样的、长着金色眼睛、或是长着角、或是长着尾巴的生物，叫做怪物。
贺离不知道这些，她看了一会儿龙先生的脸，和他的头上不知道为什么还没收回去的龙角，嫩生生的脸上是和恶龙如出一辙的面无表情。好像一头龙在她面前变成一个人并不是什么很大不了的事，她对此完全没有任何过激反应，甚至连一点基本的反应也很难找到。看完了脸之后，贺离又扭头去看龙先生的尾巴。
龙先生的尾巴很长、很沉，重重的拖在地上。尾巴上覆满了漆黑的鳞片，现在是白天，家里的窗帘也没拉上。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整个尾巴泛着金属一般的冷光，再配上密密匝匝的、一个个排列着的尖刺，显得威风极了。但就是这样一条几乎可以称之为杀人凶器的尾巴，贺离注意到，它的尾巴尖尖，在轻轻的、看起来很愉快的左右摆动着。
原来恶龙真的是一位龙先生，这是贺离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
龙先生好像一条小狗，这是她脑子里第二个念头。
而恶龙先生那转动了两千多年快三千年的大脑此刻已经宣布宕机了。
村子里生活的所有人类都不喜欢他，他知道。他们叫他恶龙，还拿他的名字吓唬村子里的人类幼崽。但他并不在乎，人类喜不喜欢他对他来说真的毫无所谓。他活了太久太久，见过太多太多合理的、不合理的事情和偏激的、不偏激的情绪，已经很难有事情再给他带来强烈的情绪波动。小小的一片、几百个人类的厌恶又算得了什么呢。何况他心里很清楚，人类对他的恐惧多于害怕，因此他们永远也不会因为厌恶而做出任何对他不利的事情。
可是这个拥抱给他带来的冲击太大了，甚至让他像个龙崽子一样，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的形态，啪嗒一下变成了人形。在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经因为被人类发现拥有人形和龙形两种形态而被叫成妖怪，从此，他就以人形在人类世界行走。他不知道自己活了多少年了，只知道那些撞破他秘密的人早已经化成了灰。他当然不害怕人类，可也不想给自己找无谓的麻烦。
于是山这边的人只知道他是龙，山那边的人只知道他是人。而贺离成为了世界上唯一一个，知道他是一位龙先生的活人。
虽然他不想承认，但龙龙的尾巴尖尖是永远不会撒谎的。这个拥抱带给他的感受无疑是惊喜大于惊讶的。因此他控制不住变成人形后还有些害怕，害怕这个小姑娘会因为恐惧把他推开，可是她没有，她只是平静的、沉默的观察着他。
小姑娘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像他自己一样。不过这没关系，脸上的样子是会骗人的，人类惯会骗人。但他们龙是靠气味来判断的。小姑娘一开始平静极了、敏锐如他都没闻到什么气味，后面小姑娘看了他尾巴之后，开始隐隐约约散发出一点快乐的味道，他感受到之后更加快乐了一些，于是尾巴甩的幅度更大了。
蠢尾巴，恶龙先生在心里想到，他明明没有这么开心。
巨龙还是喜欢以原型生活，于是他没多想，啪的一下又变回了原型。可是贺离的手还在他脖子上，他的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了贺离的腰上。于是猝不及防的变回原型之后，贺离被突然变大的龙一下子带到了高处。
被举高是一个很短的过程，但是这个瞬间莫名的勾起了贺离的回忆。她记得以前在村子里闲逛的时候，偶尔也能看见别人家的爸爸把小朋友举高高，骑在肩膀上，叫骑大马。贺离印象中自己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并没有什么情绪波动，但是今天她才想起来，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她第一次看到别人家小孩可以骑大马的时候，是有一点羡慕的。
贺离虽然因为营养不良一直长得像个小女孩，但她心智却又过早的成熟了。此刻很罕见的流露出了一些久远童年愿望被满足的快乐。
巨龙感觉到了，虽然他不知道人类为什么变高兴了，但是他因为气味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身上还挂着她，巨龙很明显的僵硬了一下，尾巴无措的甩了几下。他扫视一周，发现被自己的尾巴打成粉末的茶几，身体更僵硬了。
他顿了几秒，用尾巴先把打翻的沙发整个翻回来摆好，再慢慢地弯下腰（如果龙有腰的话），把脆弱的幼年人类小心的放在沙发上，直起身子后，转身上了三楼。没几秒又下楼，走回贺离的面前，从沙发的另一头拿起一个小龙造型的抱枕，塞在她手上。
贺离看着龙先生一言不发的离开，又一言不发的回来，又再一次一言不发的离开，然后再也没回来，为巨龙身形设计的、超级大的客厅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摸了摸手里的抱枕，发了好一会儿的呆，看了看窗子外面的阳光打在玻璃上，又想起来刚刚被阳光晒得、发出冷酷的金属光泽、却像狗狗尾巴一样摆动的龙尾巴尖尖。
这样的时刻真的很难不走神。在贺离的记忆里，从出生开始，她从未有过任何被人关怀的时刻，甚至没有什么曾经被人平等对待的印象。她现在想起来，她小时候也曾觉得奇怪过，为什么人可以毫无理由的厌恶他们之中的一部分人。哪怕她们勤劳、温柔、友爱、奉献也毫无用处，所有的善意和付出全部被当成理所当然。
她也曾愤怒过、反抗过，但这副枷锁太沉重，她一个人的力量太过渺小，渺小到都不需要依靠任何力量镇压，只要放任不管就消散了。太久了，久到她以为自己早就接受这一切，早就没有波动。原来并不是这样。她还是渴望平等、尊重，还是渴望爱的。
于是贺离更加明显的感受到了自己对村子的恨意。她很少有这样浓烈的情绪，所以还有些陌生，需要消化。可这些情绪被堵了太久了，一旦决堤，哪有那么好消化。贺离几乎想象不到，怎样的幸福才能填平她的这种恨。
原来只需要一个拥抱，还有一个诚实的尾巴尖尖。
十六岁的第不知道多少天，贺离终于清晰的意识到了自己曾经受到了多少不公，那种委屈几乎要化成具象，浮现在她眼前。太苦了，太绝望了，太无力了。那种根深蒂固偏见完全无法扭转，她尝试过，也放弃过。
但是龙先生不是人，而不是人的生物是没有这种偏见的。他不会觉得贺离是女生应该被排挤，或是贺离是女生应该被格外保护。他只把她当成贺离自己，当成一个个体来对待。贺离不是矫情的人，她需要的只是这种把她作为一个平等个体的尊重罢了。
原来书里讲的是真的，吃过很多苦的人，只需要一丝甜就能满足。
巨龙见过很多人类。
龙本来就是独来独往的，他们不需要什么朋友，当然也不需要跟人类这样一个庞大的族□□好。因此人类不喜欢他，他是不会难过，或是试图做任何改变的。
但是一开始好像不是这样的。巨龙模模糊糊的想起，人类一直在供奉他——哪怕到今天也没有停下，哪怕他们之中的很多人甚至不相信龙这个种族的存在——但人类又很矛盾，他们供奉他，希望他威力无边，从而庇佑人类。但他们又害怕他，希望不存在这样一个无敌的生物，让人类束手无策。他也曾经试图接近，表达对人类供奉的感谢。但在意识到人类其实本质上并不欢迎他之后，也就不再给自己找事。
贺离对恨意无所谓，是因为她有所谓也没办法；而巨龙对恨意无所谓，是因为人类的恨意实在没有什么东西能对他造成实质伤害。
而在今天，站在食物链顶端和底端的两人同时意识到，他们从来都不是无所谓，他们只是不敢有所谓。
今天呢，贺离揪了揪手上手感很好的龙龙抱枕，漫不经心的想到，好像可以稍微敢一点点了呢。
在贺离的想象里，这应该是一个短暂的拥抱。她一言不发的扑过来，再体面的离开。但是事情的发展好像彻底失控了。
嘭，又一声，但是这次的声音闷闷的，不像是茶几碎了，再说那个茶几已经碎无可碎了，想到地上那一片玻璃粉末，淡定如贺离也忍不住抽了抽嘴角。突然，她觉得抱着的生物触感好像不太一样了，没有了硬硬的、硌人的东西，好像......龙鳞都消失了。
房子变得格外安静，好像时间和空间都变得浓稠，有重量的静止着，压得人喘不过气。贺离隐隐感到自己打破了什么从未有人打破的界限，她来不及做过多的思考，跟随本能猛地抬起头来，发现巨龙消失了，眼前抱着的是一个黑发青年。说是青年，可贺离从没见过长得这么高的男孩子，可能得有一米九，贺离得拼命的仰头才能看到他的脸。
龙先生的长得和村子里的人不像，不光是因为身高，还因为五官。龙先生的五官要更加立体，眉骨、下颌线、鼻梁都很锋利，眼窝凹下去，显得眼睛格外深邃，再加上毫无表情，整个龙都是一副很不好相处的样子。
更重要的是，龙先生长了一双金色的眼瞳。
贺离见过的人太少了，她们整个村子也才几百个人，她在之前十六年的人生中见过的人可能也就只有小半个村子。因此她不知道人类是不可能长出金色的眼睛的。而她更不会知道，人类一般管跟本族不一样的、长着金色眼睛、或是长着角、或是长着尾巴的生物，叫做怪物。
贺离不知道这些，她看了一会儿龙先生的脸，和他的头上不知道为什么还没收回去的龙角，嫩生生的脸上是和恶龙如出一辙的面无表情。好像一头龙在她面前变成一个人并不是什么很大不了的事，她对此完全没有任何过激反应，甚至连一点基本的反应也很难找到。看完了脸之后，贺离又扭头去看龙先生的尾巴。
龙先生的尾巴很长、很沉，重重的拖在地上。尾巴上覆满了漆黑的鳞片，现在是白天，家里的窗帘也没拉上。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整个尾巴泛着金属一般的冷光，再配上密密匝匝的、一个个排列着的尖刺，显得威风极了。但就是这样一条几乎可以称之为杀人凶器的尾巴，贺离注意到，它的尾巴尖尖，在轻轻的、看起来很愉快的左右摆动着。
原来恶龙真的是一位龙先生，这是贺离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
龙先生好像一条小狗，这是她脑子里第二个念头。
而恶龙先生那转动了两千多年快三千年的大脑此刻已经宣布宕机了。
村子里生活的所有人类都不喜欢他，他知道。他们叫他恶龙，还拿他的名字吓唬村子里的人类幼崽。但他并不在乎，人类喜不喜欢他对他来说真的毫无所谓。他活了太久太久，见过太多太多合理的、不合理的事情和偏激的、不偏激的情绪，已经很难有事情再给他带来强烈的情绪波动。小小的一片、几百个人类的厌恶又算得了什么呢。何况他心里很清楚，人类对他的恐惧多于害怕，因此他们永远也不会因为厌恶而做出任何对他不利的事情。
可是这个拥抱给他带来的冲击太大了，甚至让他像个龙崽子一样，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的形态，啪嗒一下变成了人形。在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经因为被人类发现拥有人形和龙形两种形态而被叫成妖怪，从此，他就以人形在人类世界行走。他不知道自己活了多少年了，只知道那些撞破他秘密的人早已经化成了灰。他当然不害怕人类，可也不想给自己找无谓的麻烦。
于是山这边的人只知道他是龙，山那边的人只知道他是人。而贺离成为了世界上唯一一个，知道他是一位龙先生的活人。
虽然他不想承认，但龙龙的尾巴尖尖是永远不会撒谎的。这个拥抱带给他的感受无疑是惊喜大于惊讶的。因此他控制不住变成人形后还有些害怕，害怕这个小姑娘会因为恐惧把他推开，可是她没有，她只是平静的、沉默的观察着他。
小姑娘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像他自己一样。不过这没关系，脸上的样子是会骗人的，人类惯会骗人。但他们龙是靠气味来判断的。小姑娘一开始平静极了、敏锐如他都没闻到什么气味，后面小姑娘看了他尾巴之后，开始隐隐约约散发出一点快乐的味道，他感受到之后更加快乐了一些，于是尾巴甩的幅度更大了。
蠢尾巴，恶龙先生在心里想到，他明明没有这么开心。
巨龙还是喜欢以原型生活，于是他没多想，啪的一下又变回了原型。可是贺离的手还在他脖子上，他的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了贺离的腰上。于是猝不及防的变回原型之后，贺离被突然变大的龙一下子带到了高处。
被举高是一个很短的过程，但是这个瞬间莫名的勾起了贺离的回忆。她记得以前在村子里闲逛的时候，偶尔也能看见别人家的爸爸把小朋友举高高，骑在肩膀上，叫骑大马。贺离印象中自己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并没有什么情绪波动，但是今天她才想起来，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她第一次看到别人家小孩可以骑大马的时候，是有一点羡慕的。
贺离虽然因为营养不良一直长得像个小女孩，但她心智却又过早的成熟了。此刻很罕见的流露出了一些久远童年愿望被满足的快乐。
巨龙感觉到了，虽然他不知道人类为什么变高兴了，但是他因为气味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身上还挂着她，巨龙很明显的僵硬了一下，尾巴无措的甩了几下。他扫视一周，发现被自己的尾巴打成粉末的茶几，身体更僵硬了。
他顿了几秒，用尾巴先把打翻的沙发整个翻回来摆好，再慢慢地弯下腰（如果龙有腰的话），把脆弱的幼年人类小心的放在沙发上，直起身子后，转身上了三楼。没几秒又下楼，走回贺离的面前，从沙发的另一头拿起一个小龙造型的抱枕，塞在她手上。
贺离看着龙先生一言不发的离开，又一言不发的回来，又再一次一言不发的离开，然后再也没回来，为巨龙身形设计的、超级大的客厅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摸了摸手里的抱枕，发了好一会儿的呆，看了看窗子外面的阳光打在玻璃上，又想起来刚刚被阳光晒得、发出冷酷的金属光泽、却像狗狗尾巴一样摆动的龙尾巴尖尖。
这样的时刻真的很难不走神。在贺离的记忆里，从出生开始，她从未有过任何被人关怀的时刻，甚至没有什么曾经被人平等对待的印象。她现在想起来，她小时候也曾觉得奇怪过，为什么人可以毫无理由的厌恶他们之中的一部分人。哪怕她们勤劳、温柔、友爱、奉献也毫无用处，所有的善意和付出全部被当成理所当然。
她也曾愤怒过、反抗过，但这副枷锁太沉重，她一个人的力量太过渺小，渺小到都不需要依靠任何力量镇压，只要放任不管就消散了。太久了，久到她以为自己早就接受这一切，早就没有波动。原来并不是这样。她还是渴望平等、尊重，还是渴望爱的。
于是贺离更加明显的感受到了自己对村子的恨意。她很少有这样浓烈的情绪，所以还有些陌生，需要消化。可这些情绪被堵了太久了，一旦决堤，哪有那么好消化。贺离几乎想象不到，怎样的幸福才能填平她的这种恨。
原来只需要一个拥抱，还有一个诚实的尾巴尖尖。
十六岁的第不知道多少天，贺离终于清晰的意识到了自己曾经受到了多少不公，那种委屈几乎要化成具象，浮现在她眼前。太苦了，太绝望了，太无力了。那种根深蒂固偏见完全无法扭转，她尝试过，也放弃过。
但是龙先生不是人，而不是人的生物是没有这种偏见的。他不会觉得贺离是女生应该被排挤，或是贺离是女生应该被格外保护。他只把她当成贺离自己，当成一个个体来对待。贺离不是矫情的人，她需要的只是这种把她作为一个平等个体的尊重罢了。
原来书里讲的是真的，吃过很多苦的人，只需要一丝甜就能满足。
巨龙见过很多人类。
龙本来就是独来独往的，他们不需要什么朋友，当然也不需要跟人类这样一个庞大的族□□好。因此人类不喜欢他，他是不会难过，或是试图做任何改变的。
但是一开始好像不是这样的。巨龙模模糊糊的想起，人类一直在供奉他——哪怕到今天也没有停下，哪怕他们之中的很多人甚至不相信龙这个种族的存在——但人类又很矛盾，他们供奉他，希望他威力无边，从而庇佑人类。但他们又害怕他，希望不存在这样一个无敌的生物，让人类束手无策。他也曾经试图接近，表达对人类供奉的感谢。但在意识到人类其实本质上并不欢迎他之后，也就不再给自己找事。
贺离对恨意无所谓，是因为她有所谓也没办法；而巨龙对恨意无所谓，是因为人类的恨意实在没有什么东西能对他造成实质伤害。
而在今天，站在食物链顶端和底端的两人同时意识到，他们从来都不是无所谓，他们只是不敢有所谓。
今天呢，贺离揪了揪手上手感很好的龙龙抱枕，漫不经心的想到，好像可以稍微敢一点点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