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雨点渐落渐小,直到化作丝丝缕缕看不清的细线,一行人才赶在下一场雨之前赶回城中。

    第二日一早,客栈里丝毫没有预想中的热闹,突如其来的大雨浇得这一块土地透凉,宋宁意一头蒙在被子里裹着温热歇了四个时辰,再起床时已然接近午时。

    仍旧是冯英端着碗白米饭配着两碟小菜站在门口,伸手在门上“咚咚”敲了两声,不管里面的人是睡着还是清醒的,对着门缝问道:“早饭拖成午饭,你再不起来吃,就要成晚饭了。”

    宋宁意脑子还是有一些不清醒,随便理了理衣服头发就去开门,外面隐隐透着寒气,她只睁开一只眼,伸着脖子去看冯英身后:“其他人呢?怎么又只让你来送饭?”

    冯英有些无奈,只道:“除了灵风起身外出,杜久思在屋里偷懒,其余人都没起。”

    “都没起?”

    宋宁意一瞬间清醒。

    回头屋里的桌子上摆着一碟不知道什么样式的点心,旁边还放着一个高颈银壶,道:“不对,叶见云他也没起?今早是他来我屋里送的点心,还对我说了一句什么话,我睡得迷迷糊糊忘记了。”

    冯英“嗯”道:“大概是起了又去睡了吧,至于什么话,等他醒了再去问他。”

    宋宁意还是道“不对”:“这么贪睡不像是他。”

    冯英忍不住笑:“就是铁打的身子也要睡觉,更何况他平时本来就睡得不多,你先吃了饭,吃完再去找他。”

    宋宁意将信将疑地接过他手里的饭菜,回到房里浅浅洗漱后潦草吃了两口,之后扔下饭菜拉着冯英直直拐去叶见云门口。

    她没敲门,而是学着老道在门上戳了两个洞,又好心替冯英也戳了两个,道:“你听里面的动静,他是不是真的只是睡得沉了?”

    “这我哪里听得出来,我又不是神仙。”

    冯英嘴上是这么说,身体还是依照宋宁意的话,紧紧贴在门上听里面的动静。

    “怎么好像没人?”

    他听了半刻只得出这一个结论,“好像是没人。”

    “不对,怎么会没人。”

    宋宁意闻言管不了其他,重重推开门冲进去。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苦涩悠长宛如枯木一般的味道,伴随着一点淡淡的药味淹进宋宁意的鼻子里,呛得她忍不住咳嗽两声。

    旁边的桌子上摆着一个带着药渣的碗,里面还余着一点汤药,冯英端起碗,嗅了嗅:“不是毒药。”

    当然不是毒药,他再犯傻,也不至于自己去熬毒药吃。

    宋宁意唤了两声,绕过屏风看见里屋床上被子杂乱地堆在一起,里面赫然埋了一个人,心脏不禁咚咚两声,快步走去果然看见叶见云正歪倒在榻上。

    昨天晚上降雨,几人淋了一阵雨,回来时又吹了风,那时她没多在意,现在看见叶见云这半死不活的模样不禁懊恼。

    “快去叫大夫。”

    宋宁意迅速抓住叶见云的手去摸他脉象,半天除了脉象虚弱摸不出其他的所以然,只恨自己没有学好行医之要,否则不至于一路走过来什么都试不出来。

    冯英愣住,定定地望着倒在床上的人,看宋宁意把人扶正回去,开口:“你用内力试他,我这就去找人。”

    冯英前脚离开,宋宁意继续唤叶见云。

    她从记忆里翻出几道功法口诀,一一施展却毫无用处。

    之前谈及身体之事,叶见云对她就支支吾吾闪烁其词,现在淋了一场雨,他反应就这么大……

    “不可不可,千万别有什么事情。”

    眼下说什么都没有用处,她一身的本领此刻一文不值,倘若师父还在,大约又要说她没用……

    宋宁意不死心地继续用之前在天洗门时学的皮毛法子将自身内力传给叶见云,大约过了半刻钟的功夫,叶见云果真有了反应。

    只是这反应并没有持续多久。

    就像他只是做了一个噩梦,才下意识攥住宋宁意的手,等缓过来就又没了下文。

    做的什么梦宋宁意不知道,其实叶见云也不清楚。

    他昏睡过去时还有些意识,听见宋宁意的声音神思一凛,便要逼着自己醒过来。

    但睁眼之后却发现自己身处一条看着极其熟悉的街道之上,而非原本休息的房间里,连带着视角也变得极其低矮,像是变成了一个小人,只能看见面前行人的下半边身子。

    “你来!你抢到了我就还给你!”

    旁边同样一个低矮的影子溜过,他觉得手里忽然一空,似乎是有什么东西被人抢走。

    “臭小子,你来,你有本事就来打我!”

    打什么打?

    叶见云不解,他低头看自己一双肮脏不已的手,嘴里哼哼两声,脑子里还没做出决定,一双.腿就不受控制的冲上前。

    下面发生的事情便不用猜了,虽然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但事情还是发生了——他拼尽九牛二虎之力,连咬带踢地从几个衣衫褴褛的小混混手里抢回了一个脏包子,一个陷都被打没了的包子。

    这包子大概原来就是他自己的东西,从别人手里抢回来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他此刻却丝毫感受不到开心。

    有人在街边看热闹,笑道:“怎么跟野狗打架似的,为了一个包子就不当人了,小孩你过来,我这边还有块饼子你要不要吃?”

    说着,叶见云没有抬头,只看见面前丢过来半块被啃过的饼。

    “笨啊,你不要我要了。”

    跟他打架的小混混此时此刻突然愿意冰释前嫌,上前捡走了饼,临走前聚在一起起哄:“我说,我们一起混的,都算半个亲兄弟,你交好运了竟然一点都不惦记我们,以后别再乞丐堆里混了,不如早些滚蛋跟着你那个半个身子都入土的主子走!”

    叶见云知道他说的“主子”是谁。

    时间倒转十五年,成白在碎月城开了一家名声极好的药铺,这时候自己在周边混日子,有一次捡了一包别人掉落的药材,便“拾药不昧”地把药材送还给了药铺,成白拿回药材打算归还失主,为表嘉奖又送了他两个包子当作早饭。

    包子么,不是天天都能吃到的。

    恰好天冷不容易坏,一天一个能管两天饱,他吃一个留一个,回到自己住的小窝供一天,说不定明天一睁眼钱前能有一堆……

    他不知这一幕恰好被他们看见,于是自己被嘲笑一顿,还被当作野狗骂。

    当然,被骂作野狗确实是惨的,倘若当年能有现在的心境,他定然不会因为这一句话而产生自轻自贱的想法。

    可惜那时到底还是个孩子,最终还是因为一句话而悲伤地走不动路,在路上傻站了许久,直到被人驱赶才缓过神。

    叶见云半梦半醒地沉醉在梦境里面,任凭悲伤将自己笼罩,他有些可悲地看着那群小混混离去,而后旁边有人催促:“走吧,拿着你的宝贝包子睡觉去,等马上下第一场雪,你就要有数不尽的包子吃了。”

    洋洋洒洒的雪花从天上落下来,比起寒冷的天,还是这些看客们的话更加伤人,叶见云冷哼一声,身朝旁边狭窄的巷子走去。

    碎月城的巷道九曲回转,外来者一不小心就会迷失其中,叶见云拿着半个包子钻进熟悉的巷道,趁着没人细看起来。

    包子上的灰尘和他身上的衣服一样,黑的比白的还多,他知道这包子吃起来绝不会像自己想的那样美味了,但是还是小心翼翼抓在手中,原本就是皮薄馅多的好东西,现在只剩下一层皮以及里面宛若空气一般名叫自尊的东西,他苦笑一声,便觉得丢也不是,留也不是,连老天都再故意为难他……

    外面的人赶着回家,看似热闹的街道忽然窜过几个影子。

    “让让!让让!”

    叶见云伸着脖子向外看,两三个穿着蓝白衣服的少年凶神恶煞地从巷口略过,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紫衣少女,一行人风风火火地出现,又风风火火地消失。

    他收回视线,心想这一群人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但都跟傻子似的不知道问人,只顾着闷头乱窜,恐怕最后要空手而归。

    不过这不是他该担心的事情,眼下最该担心的是他自己的温饱。

    “饿——”

    巷子里的风裹着一声轻软的声音吹进耳朵里,叶见云低头,满脸糊涂地想,怪了,肚子竟然都会说人话了,明明才吃的一个包子,怎么又饿了,

    接着耳边又是一声极其清楚的声音,伴随着一些懊恼和气愤,高高低低地飘过来:“饿——”

    叶见云转头,看见巷道尽头的拐角处站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娃娃,手里拿着布老虎冲他笑,生怕他听不懂一般,又喊了一句“饿”。

    叶见云听懂她的意思,倏然把包子收在身后,局促不安地解释:“这不能吃,不能吃……”

    小气。

    那女娃不满地拽住老虎尾巴,一步一步朝叶见云走来,她头上两个小揪揪上都系着蝴蝶铃铛,走一步摇一步,却没有半点声音传出。

    直至叶见云跟前,刚才被拒绝的气好像已经彻底消了,她举了举手里的老虎,又指着外面街道上飘飘的白气,道:“饿了,我饿了。”

    不给包子那就去外面买些吃的回来,她可以拿老虎去换。

    叶见云望着她手里绣工精妙的老虎内心似乎备受煎熬,半晌,他无奈地叹气:“你爹娘呢?你爹娘去哪了?算了,我去替你问问。”

    这边外面聚着好几家卖点心的铺子,叶见云站在巷子口,想着自己身上没有一分钱,也总不能拿这小孩的老虎去换东西,多半肯定不值,如今之间只有自己想办法混一点吃的来。

    不对,他根本没有说话的本事,不然也不至于在乞丐堆里都混不好。

    “要不,我还是先带你去找你爹娘……”

    叶见云几乎是用商量的口吻,但这语气对那女娃丝毫没有用处,她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叶见云,脑袋微微偏过去,想起来时娘亲给她买的桃酥,顿时什么都不管了,径自向着外面一个人挤人的铺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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