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行昭殿的大门重新关上,钟临渊敛去笑意,又拿出那颗玄石把玩。八尺有余的身板在涧弦面前透下一片阴翳。

    钟临渊走到灯柱旁,依着烛火的微弱光亮欣赏着石内泛起的隐隐红光:“此石大成离不开你的功劳,所以寡人必不会亏待你。寡人知道你与滨儿两情相悦,自小感情就好。只是滨儿乃我最看重的孩子,更是我大霖的太子,正妻人选自然不能是落魄的前朝皇族。当然,你若愿做个妾室嫁于滨儿,寡人立刻就能写下诏书。让滨儿同日迎你与梅折露进府,同为太子侧妃。”

    涧弦冷冷笑出声,面对身材魁梧,长她二十的新皇,丝毫不显怯懦:“自我被除去姓氏,已不是梅家人,怎能嫁于皇室?恐辜负陛下一番美意。”

    “哎。”钟临渊摇摇手,满不在意,已然是把后路都想好了:“梅宁舟将位列九卿,若你真想嫁,就把你过继到他族门下,他们自然不敢有异议。”

    涧弦自嘲一笑,语气铿锵有力:“我虽已无亲人,倒也不至于非要倚仗个名不见经传,背信弃义的旁支,然后给他人做妾。陛下若要辱我,何必绕着圈子。”

    钟临渊大笑着走到桌前,将早已准备好的册封诏书依旧写上“涧弦”二字:“有意思。你父母确实把你教的极好,只是你骨子里的傲,既然已经破了个洞,何必再强撑。就像你刚刚费尽心思藏起来的那五张纸,何必呢?”

    当涧弦手上被塞上诏书后,她都未曾看过,甚至瞥过一眼诏书。她强行平缓气息,疑惑道:“陛下这是何意?”

    “若哪天后悔了,就凭此诏书来见寡人。寡人也不想落得个拆散有情人的骂名。寡人本不想与小辈算计这些,只是如今梅氏血脉只有你能为我所用,所以不得不出此下招。若是你长兄还在……罢了,说这些也无意义了。寡人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滨儿的侍妾位置,你要还是不要?”

    梅涧弦毫不退让:“多谢陛下美意,但我万万承受不起。”

    钟临渊低眸,只见一身妃色粗衣的衣摆散在地上,明明已是低微到极致的姿势,可腰板依旧挺直。他心生不悦,竟是一脚直接踢了上去。

    钟临渊武将出身,杀伐果决,这一脚还好留了八分力。只是涧弦一介女子,这余下的两分便教她全身剧痛至极,不一会儿额头间就渗出了几滴冷汗。

    处在帘外的钟滨瞧见,下意识想上前去扶起涧弦,手已然要去掀帘,可刚刚碰到,便放下了。

    进去又如何,难堪的只有自己。与涧弦相识相知十几年,他自是了解那人是何脾性。如今啊,他是既为涧弦所受之苦而心疼,又为其冷酷决绝而伤心。

    “哈哈哈哈!”钟滨癫狂大笑,眼中的水光始终噙在眼眶,不曾落下。他急速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内殿,用力推开殿门。

    开门的动静,将门口的一众侍卫与内监们都吓了一跳。梅折露还在殿外等着太子,可待人出来,先是被开门巨响给惊得后退一步,又被钟滨冷脸给慌了神情。

    只见,钟滨双目赤红,但看向侯着的梅折露时,目光里的凛冽刹那间又转换成柔情。亦或是梅折露看错了。

    钟滨乃不世之材,这是在前朝就已经举国皆知的事实。此时俊俏的脸又笑得如此好看,梅折露小女儿家的,刚刚的惊吓顿时消散,一时间又红了脸。想到日后此人就是自己的夫君,只觉自己的心砰砰快跳,便也换着笑脸迎了上去。

    钟滨走向梅折露,作了礼:“不知梅小姐可愿与我一同去花园逛逛?”

    “自……自是愿意的。”梅折露含羞应答。

    钟滨笑着做出手势:“那么请——”

    殿外人已经走远,殿内的硝烟还未驱散。

    涧弦趴在地上,痛得闷哼一声。刚刚爬起便听到身后开门巨响,绝望的闭上眼睛。

    她的心何尝不痛!

    自己已失去了父亲母亲与兄长,又在刹那间将唯一还真心念着她的人推开。

    真是满盘皆输,满盘皆输啊……

    本来包扎好的腕处伤口因为动作,又开始渗血。不知是因为心痛还是身痛,涧弦的意识正在逐渐模糊,泪终于是滑落下来,在地上绽出的是她强撑着的尊严。

    钟临渊蹲下身,一手转动玄石,一手在空中比划。本来空无的笔画,此时竟然凭空显形,发出耀眼金光。最后一笔落下,金色符咒飞向涧弦腕处,竟然将渗出的血引到玄石内。

    玄石内的红光闪了两下,当吸收完最后一滴血后,便又敛去光芒。

    “李安!”

    殿门轻启,李安走到帘前却没进去:“陛下。”

    “叫人把涧弦送回明云殿,那些备着的东西也一并送去。启儿呈上的东西私下让人炖了,务必看着她喝完。”说完,钟临渊蹲下身,抬起涧弦的脸抚摸几下后,又轻轻拍打了下她的脸颊,便挥袖让人进来带走了。自己则嘴里一边哼着小曲,一边踱步到内殿。

    冬日里天暗的本就快,这不,马车刚走到一半,便完全暗了下去。坐在前头的内监将备着的灯笼点亮,另一个则伸手挑起门帘,看着车轿里那位身穿粗衣,依旧昏厥着的女子,忍不住啧了啧嘴。

    路越行越冷清。明云殿处在皇城的西南角,只有国师的曳华台与之比邻,所以鲜少有人来往。两个内监见四周无人,便低声相互打着趣。

    “你说,里面这位是什么来头?若是陛下的妃妾,怎的不住在后宫,却跑到明云殿去了。长得确实美若天仙,可惜怎么瞧都不像是得宠的样子,你看她那一身粗衣,饶是最低等的宫女也断然不会如此穿着,以免污了皇家的脸面。可恰恰陛下每隔段时间就要召她,一召怎么也得小几个时辰才让人回宫。”

    “你进宫时间短,很多东西都不知道。明云殿可比后宫好多了,位于虚实灵气周转充沛之地,要不然国师的曳华台怎么会立于那处?衣裳我倒不知,只是这位的吃食,都是陛下亲自监督,一点差池都不可能有。这不,三皇子上贡的雪莲,陛下可全都给了里头这位。”

    “陛下真如此上心!”

    “还能骗你不成。”

    两人驾着马车,刚绕过最后个弯,便看见远方逐渐走来的一行人,遥隔着几十丈,也可感受其来势汹汹。走近了,才瞧清最前面执的两盏灯纸上赫然写着“徐”字。

    两人将马慢慢驶停,下了车屈腰冲着队伍里穿着最精神的人,道:“徐大人,安。”

    这人便是北边郡徐将军的小儿子,徐效阳。新皇钟临渊一登基,便封了徐老将军为一等侯戍守北边郡,其儿子徐效阳为郎中令。

    朝局未稳之下,将北郡重地与宫内安危全权交于徐家,可见新皇对徐家的器重与信任。徐母出身名门,要说也算是钟氏一族的远亲,徐父又是跟着钟临渊的股肱之臣,更使得徐效阳地位颇高。

    徐效阳虽年少得志,但为人谦逊随和,一手妙字更是与当朝典客林念不相上下,令人啧啧称奇。他的样貌身形也是一等一的好,处事既有文客的雅正熟思,也有武官的潇洒决绝。

    只是徐效阳已过弱冠,也没见娶妻。不少的牵线,因或大或小的事儿都给推了,使得都内不少小姐伤心不已。

    两位内监下了马车,恭敬行礼,瞧徐效阳身穿玄甲,右手拿着一把剑,剑眉星目,好不气派。

    “里头是何人?”徐效阳见掌灯未写府名,而马车方向也不是内宫,不禁疑惑。

    内监了然,往前探了些身,低声道:“是明云殿那位。奉陛下旨意,送回明云殿。”

    “明云殿?”徐效阳绕了马车几圈,伸手就拿着剑鞘挑帘,刚刚瞧见里面人正靠在轿壁,紧闭双眼。内监便把帘子重新合上。

    “哎呦,徐大人这可使不得。里头这位特殊,实在……”

    “徐大人!”从宫道处又走来一人,正是李安:“徐大人,陛下召见。”

    徐效阳一听是皇帝召他,便步履匆匆,直奔行昭殿。

    李安目送徐效阳一行人,便看着自己的两个木讷徒弟,气不打一处来:“你们两个怎么办事儿的?陛下让悄悄的送回去,你们倒好,直接让徐家公子瞧见了。”

    两个内监不免多想,害怕到声音都有些飘忽,连忙跪下磕头:“师父,师父!今后我们一定避开所有人,好好的把这位主送回去。请师父救我们一命吧!”

    “是啊,师父。我们真是无心之失,今后绝不再犯。求师父救我们一命吧!”

    李安叹了口气,将手收回袖中:“罢了罢了。你们可得记明白,今后再送里头这位回明云殿,一定要避着人,尤其是徐大人,听明白没?别到时候怪我没提醒你们,因为这是要掉脑袋的事儿!”

    两个内监连忙道谢,心有余悸,规规矩矩地继续送涧弦回殿。

    明云殿虽然虚实灵气充沛,但普通人是一丁点好处都捞不着。从古至今能得到虚实裨益的,只有两族,一是当今皇族钟氏,还有一族便是前朝皇族梅氏。

    梅氏一族便是靠着能够运用虚实灵气并画出金色符咒而统天下。谁知两年前,皇帝突然病重,太子也不知所踪。恰逢北边蛮夷侵扰,举国天灾频频,如此内忧外患之下,北郡的钟临渊将军主动站出,平蛮,定内。

    一年后,就在班师回朝之际,国师预言天下之主将要变更。而不变的,便是新皇氏依旧能够运用虚实灵气并画出金符。

    时逢病危的皇帝诏书:“若普天之下能有人画写金符,自己将禅让皇位,以求天下太平。”

    于是,在百官面前,匆匆赶回的钟临渊画出了最为繁杂的安定符,此符一经完成便飘向皇城大门。顿时金光大闪,百官惊呼。

    一夕之间,江山易主。

    没过多久,旧皇病逝,梅氏皇族灵气散灭,一代皇朝就此结束,举国悲痛。

    梅氏的嫡公主——梅涧弦,是梅氏皇族除失踪太子外最后一个虚实灵气集成者,逃过了香消玉殒命运。新皇登基后,封其为涧弦公主,居明云殿。

    可新皇已经登基,钟氏一族众望所归,谁会管个前朝公主呢?

    就这样,钟临渊坐稳了皇帝之位,天下从此重回太平。而梅涧弦早被人抛诸脑后。皇宫内,知道的人都称其为涧弦小姐,连公主名都未冠上,除去姓独留名,不知是恩赐还是屈辱。

    涧弦能够得明云殿的虚实裨益又如何?还不是一把铁锁牢牢拴住宫门,无召不得出,这是知情人都明白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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