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楼区一条巷子蜿蜿蜒蜒通到最末端,午后,每家每户饭菜的香味混作一团飘向巷子末。

    明德楼区属于这一带的老区,二十年前,一对年轻夫妻在明德楼定居。几年后,一个小女娃的咿呀哭声在楼窗巷末淌淌传开。

    一晃好几年,十七岁的祝熙踏上大门前的青石台阶,肩上背着书包,手里提着一袋中药包。

    前段时间董阿姨给她煲了中药,感冒好了不少,这两天不知怎的,鼻子又开始塞得黏腻,呼吸不过来。董阿姨见姑娘又复发了,忙打电话问老中医给祝熙再开一副中药。老中医的门店就在Z中附近,祝熙下午顺道提了回来。

    楼上的李大姨刚好在拐角处收拾垃圾,见了祝熙,热情地朝祝熙招手:“小熙呀!大姨可好久没碰着你了!周六也去上课呀?”

    “周末学校没课,快期末考了,我去教室里自习。”

    李大姨听了,夸孩子勤奋。

    祝熙上前帮李大姨拿垃圾,李大姨急忙推辞:“哎呀,这点小活,大姨一个人就能搞定,我正好下楼活动活动,今天好不容易轮到我家那老子做一次饭,我可得下楼好好享受享受。”

    李大姨和她丈夫何叔两人住祝熙家楼上,李大姨的儿子和祝熙差了六七岁,从小总爱捉弄祝熙,把小祝熙弄哭,被李大姨满巷子追着打屁股,整个巷子的人都出来看热闹。如今童年时期的捣蛋鬼已经在边疆驻守了。儿子不在身边,房子常年只有李大姨何叔二人。

    进入玄关处,祝熙低头见卓卓的运动鞋摆在鞋架上。刚想叫一声卓卓,卓卓已经晃到祝熙面前。

    卓卓会考结束,考完整个人得意洋洋,翘着尾巴跟在祝熙背后,祝熙觉得自己拥有了一部移动电台,无奈又好笑。

    “姐,真的,我觉得这次真的稳了。”

    “地理大题我这次保证万无一失,生物的遗传主观题也很简单,今年这题没什么难度。”

    “没难度才是问题的关键,大家的分数拉不开差距,细心的人占优势。你计算题都验算几遍了吗?”祝熙还是有些担忧。

    卓卓的成绩在S中属于中上游水平,他脑子灵光,但粗心大意,经常不是算错数就是漏了哪题没做。有一次市统考,卓卓作为他们班的种子选手,班主任和级领导都寄予厚望,一心想着这小子能够冲一冲生物单科市状元,为S中争光;没想到卓卓在填卡的时候把选择题填错了,分数那叫一个惨不忍睹。在学校被老师领导轮番教育后,回到家还被董姨家法伺候,那叫一个惊心动魄。

    “算了整整有四遍了!草稿纸边边角角都被我用尽了。”卓卓信誓旦旦。

    祝熙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姐,就等着跟我做校友吧。”男孩的脑窝子被软沙发□□成一副鸡毛掸子的模样,他懒洋洋瘫在沙发上,点开电视看《今日说法》。

    “好嘞,你的校友温馨提示,某人的期末考试还剩一周了,抓紧复习。”

    某人瘫在原处一动不动。

    窗外下了一场雨,夏日的闷热与雨后的热流一迸钻进屋里,头顶的扇叶旋转几轮,祝熙依旧觉得热风灌身。她拉上阳台的玻璃推门,卓卓一跃而起按开立式空调,百叶缓缓拉开,清凉的风渐渐温和了燥热的空间。周六的晚霞耀眼又迷人,董亚娣回家后立即在厨房忙前忙后,祝熙想进去帮忙,被董亚娣推搡着出来。

    “姑娘家的,跟我这凑什么热闹,厨房油烟重!你先去看会电视!”

    “阿熙!你爸今晚回来!待会你们多拿一份碗筷!”董亚娣过了一会,探头朝外面叮嘱。

    接近七点,董亚娣接了一通许言生加班不回家吃饭的电话,满面春风的脸立即垮成囧字形,在厨房河东狮吼,费尽口舌和丈夫“理论”,最终以“你就在单位抱着你的那堆资料过日子吧!”犀利结束。卓卓和祝熙两人在餐桌前面面相觑。

    饭后,祝熙回房间复习功课。祝熙外婆记挂着祝熙,打电话询问祝熙何时放假。

    “安安呐,啥时候期末考试呀?婆婆可是念着你盼着你呀——”

    安安是外婆家称呼祝熙的乳名。祝熙母亲待产期的时候,婆婆去庙里求了一个安字,原本打算起名为“祝安”,愿母子皆安。

    后来祝家夫妻俩还是决定给孩子取字为“熙”,但婆婆已经日日将安安叫顺口了,认准了这名字。她说安安和这孩子分不开,就像祝母和祝熙无法被分离一样。“安安”就被婆婆留了下来,外婆家亲戚都习惯唤祝熙“安安”。

    “我七月初考完试就回去看您。婆婆你得注意身体呀,多买点有营养的菜,别总是省吃俭用的,澜澜姐都跟我说了好几次了,婆婆是不是耍小孩子脾气啦?”

    婆婆在电话那头乐呵呵地笑。

    “澜澜这孩子,净是给你打小报告。婆婆等你回来,跟婆婆一起吃好吃的。你最爱吃的糖醋小排……”

    “好!婆婆做什么我都爱吃……”祝熙小嘴抹了蜜,逗得婆婆乐不思蜀。

    接近凌晨,祝言生才拖着疲惫的身躯进门,他瞧见祝熙的房门缝隙依旧透着光,心中不免心疼孩子。

    推开虚掩的房门,祝熙正歪着头,专注地在本子上写字。祝熙字迹娟秀,笔锋一转,力道正好,刚劲若峰。祝言生很看重字迹笔风,认为字如其人,在书法方面也颇有造诣。他和发妻相识于大学的书法社团,当时社团里的成员戏言,以后他们若是有了孩子,就抓去学书法。女儿从小就写得的一手好字,祝言生很是自豪。祝熙五岁的夏天,祝言生和妻子带着孩子去参加书法比赛,小祝熙拿了二等奖,圆滚滚的小脸蛋粉扑扑地咧开小嘴,朝家长席下的父母招手,孩子澄澈的大眼睛闪烁着后来很多年他都没再见过的耀眼波光。

    “学这么晚累不累?有什么作业明天再写吧。”祝言生语气满是心疼。

    祝熙抬头,看见眉眼怠倦的父亲。厅外只有玄关处微弱的驱蚊灯,卓卓和董姨皆已回房。祝熙房间只亮了一盏台灯,朦胧的光圈将祝言生裹住,祝熙意识到,她的父亲被岁月神偷盗走了神采流年,神偷过境,满载而归,而她的父亲,日渐瘦弱,挺立的背部被光影缠绕,似乎更加沉重了。

    “爸,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祝熙合上淡蓝色的活页笔记本,上前环着爸爸的手臂。

    思绪飘远,一瞬间被扯回来,沧海桑田留在昨日。

    “爸爸今晚没回家吃饭,你董阿姨生气了吧。”祝父露出笑容,眼角纹深邃烙在脸上。

    祝熙想起晚饭的河东狮吼,扑哧一笑,“可不嘛,董阿姨做了一堆菜,你都没回来吃。”

    祝言生望着女儿逗乐的模样,却觉得满脸愧疚,妻子和孩子,他都没尽到责任。他靠在房门边,姑娘絮絮同他道来晚餐的饭菜和家中趣事,台灯的斜影下,把父女俩的影子拉得老长。祝言生看着女儿的模样,缄默斟酌,有些试探性开口,

    “小熙,爸爸明天放假,咱们全家一日游好不好?”

    “就去你小时候最喜欢的裕和公园?”

    祝熙心中讶异,但没有表现出来。刹那间,祝熙觉得自己被卷入一场兵荒马乱之中。她心中的小鬼在作祟,使她摇摆不定。

    心底的酸涩感泛开,疏离在蔓延,好像那些模糊的碎片给她递了一块精美的软糕,她一口咬开,里面的流心直入咽喉,她缓不过劲,不知是毫无预兆的浓郁流心窜入喉道过于甜腻一时难以适应,还是垂涎欲滴的软糕染上了鹤顶红,舌尖微触,无力感入侵五脏六腑。心中的小鬼在膨胀,幸灾乐祸地挑衅她,几乎要将她挤出这副躯壳。

    他们分明是一家人,可为何胀胀的情绪从心底蔓延。

    她努力克制住这突如其来的情绪,但依旧如潮水冲破堤坝向她汹涌袭来。

    有什么可以抓住呢?

    爸爸可以吗?

    婆婆可以吗?

    可她想牵住的那只手,已经被记忆模糊了呀。

    她痛恨这样的自己,心中的小鬼仍在奋力冲破围墙,扰得她心乱。

    她爱她的家人,可爱里藏着一根刺,她尽力远离那根刺。

    翻腾的暗流终止于海面之下。

    “好。”祝熙埋在爸爸怀里,回答。

    第二天早上,卓卓坐在车里的时候,整个人还是蒙蒙迷迷糊糊的。

    “姐,我们去哪啊?”卓卓打了一个哈欠,靠着祝熙的肩阖眼。

    董阿姨在后视镜里瞥见,立即提起嗓子:“董浩卓!你压着姐姐的肩很不舒服的知不知道!”

    “没事,我没感觉,让卓卓睡会。”祝熙道。

    董亚娣不着痕迹瞟了丈夫一眼,没再说什么。

    卓卓这孩子昨天夜里窝在被窝里打游戏,祝父以为孩子睡下了,没有去打搅他,结果第二天一早,就被董阿姨揪起来。孩子到车上的时候还是懵圈的。

    “去裕和公园。”祝熙侧头望窗外的风景,车子已经驶出了M区,周日的早晨,没有一大片校服匆忙的身影,而是中年妇女和老人提着菜篮,迎着晨光,在路上或徒步谈笑或匆匆赶往菜市场。

    裕和公园在L区,离家比较远,祝熙记忆里,祝父祝母都是工作狂,鲜有周末时爸爸妈妈才会带她到这里,留下童年时期珍贵的回忆。

    几年没来,裕和公园已经和记忆里大相径庭。门口和内部的结构都经过重大翻修改造,已经几乎寻不到原来的踪迹。祝熙拼命想要回想起童年的熟悉感,但徒劳无功,姑娘心中有些许失落。

    公园里开设了好几个小型游乐场,姐弟俩不由分说朝游乐场所奔去。

    摩天轮、海盗船、碰碰车、过山车……一轮下来,祝熙累得快要散架,一旁的卓卓早已两眼发光,指着不远处的套圈子摊位,“姐,我们去那个!”

    年轻人就是活力四射……

    祝熙摆手,一屁股坐在游客木椅上,发誓在这张椅子上生根发芽。

    “姐你不行啊。”卓卓笑得贼兮兮,“你在这等着,让我给你抓个大熊回来。”

    祝言生和董亚娣正巧从公园的另一头的清净小道散步出来,和祝熙卓卓会合。

    “怎么啦阿熙?”董亚娣瞧祝熙脸色惨白兮兮,担忧道。

    “没事,就是玩得有点猛,先中场休息一下。”祝熙笑答。

    “你这孩子,贪玩也得循序渐进呀。”祝言生摸摸祝熙的脑瓜,满是担忧的口吻。他从背囊里提出一瓶保温杯,倒出温水给祝熙喝。

    “姐,那我先过去了。”卓卓眯着眼观望摊位最顶部的那只大熊。大熊被老板捆在移动摊位车子的后备箱上,它翘着二郎腿,像是藐视着一次次挑战失败的玩家。

    “姐姐都不舒服了,你这孩子还乱跑什么!”董亚娣喝道。

    祝熙打小身体素质差,董亚娣对花里胡哨的游乐项目不感兴趣,陪着自家姑娘休息休息。

    祝言生倒是蛮有兴致,搭着卓卓的肩,父子俩便一同朝摊位过去了。

    留下祝熙董亚娣两人在休息区。

    见祝熙满脸苍白的模样,董亚娣又忍不住提起嗓门念叨:“你呀你呀!身体打小就弱,也不懂得好好照顾自己,玩不了就别逞强!”

    祝熙吸吸鼻子,乖巧点头。

    “别总是点头,得听到心里去。”

    董亚娣口直心快,话末又觉得自己语气常免不了重些,她把握不好和祝熙相处的度。董亚娣记得嫁进祝家的头两年,这个小姑娘闷声不吭,什么事都憋在心里,董亚娣怕她抵触自己,也没敢太亲近。母女俩微妙的气息在各自心底偷偷藏了许多年,如今倒是亲近了不少,但碰上两人干坐着一言不发的独自相处,董亚娣还是觉得有些扭捏不自然。她是诚心对姑娘好,处事大大咧咧,但内心小心翼翼不敢越界;她想要做好姑娘的阿姨,绝不敢去想其他更多的亲情割舍。

    一线脐带,是董亚娣和祝熙的距离。

    祝熙明白,董亚娣在用自己的方式,竭尽全力疼爱着她。

    面对董亚娣的关心,祝熙比任何时候都觉得羞愧。

    被小鬼禁锢的猛兽脱缰俯冲,啪得一声朝祝熙抡了一掌。清脆的声音在空荡的无他之境久久回响。

    她为昨夜的念头羞愧难当,心中的恶念被暴晒于阳光之下,无路可逃。

    一人在和过去暗自较劲;一人心口不一,笨拙将真心全盘托出。

    “姐!我厉害吧!真的给你打了一只大熊回来!”卓卓单手环着大熊,眉飞眼笑,和祝熙的目光对上,兴奋晃晃手里的大熊。

    “真厉害!”祝熙展颜,却又懦弱地闪躲着少年明媚的双眸。

    睡前,祝熙想起好久没登过□□,拿起手机输入密码点击登录,小企鹅转了三圈,进入界面。

    “滴滴滴——”

    一连串提示音蹦出来,置顶的“竹林三结义”群聊右上角的小红点显示99+,祝熙呼了一口气。点进去。

    林可音和林镐两人从陈国卫的早年八卦聊到几十年后怎么约着去旅游。聊天栏里时不时会出现“祝熙嘞”

    “祝熙怎么不冒泡?”

    “小祝熙快上线!!!”

    “这孩子的头像是不是就是灰色的啊?……”

    ……

    祝熙忙发了一个“我来啦”的表情包,又点了一个嘟嘟版本的魔女宅急便“小女谢罪”的表情包。

    “你终于出现了!!!!!”林可音立即上线,连发好几个感叹号。

    “祝熙,重磅消息!”

    “贺桯居然和他朋友在A市开了一家音乐酒吧!!”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林镐在他的空间看到的!!!”

    “我真的震惊了!——”

    “你翻翻上面的截图——”

    “天呐,他怎么做到的啊……人和人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

    ……

    祝熙想不出回复些什么,直接打了一个“牛”字发送出去。

    她点开林镐的个人聊天框,细磨慢编打了好几行字,盯着林镐的灰色头像犹豫了一番,又按下删除键,一个个字随着闪烁的光标往前消失。

    接着点开空间浏览一番,林可音周末初中朋友聚会,发了满满的九宫格合照,林可音的众多好友在评论区下面开了个小型聚会,对话框足足占了好几个页面。

    令祝熙惊讶的是,其中一张合照里竟然有许蔚。

    顶部弹出一条信息。

    “小祝熙,你周末过得咋样呀,两天没你的信息,快想死我了……” ——“可音”

    “周末和家里人出去玩了,最近没怎么登□□,没看到你们的信息。”祝熙回复。

    “明天见。”林可音那边回复得很快,“我先下线了,我感觉我妈要过来查房了,这熟悉的脚步声……”

    接着发了一个“快逃”的表情包。

    祝熙在被窝里咯咯笑,发了一个“goodbye”的表情。

    一秒之后,林可音的头像变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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