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其实是一件很漂亮的事,庄重的仪式,黑白分明的肃穆的人:亡者、生者;大堂中间的棺椁如同礼物包装上的蝴蝶结,让死亡都变得体面起来,即便活着的人凄凄地落泪,也并不令人绝望。但是,腥气的血、铺天盖地的血,毫无生气的尸体,让人害怕,让人痛苦。

    痛苦比死亡更糟糕,我一直畏惧着它。

    *

    “治君总说我是个笨蛋。”我垂下眼端详着成年人更宽大的手掌,好像在端详我的恋人再也不会拥有的二十四岁的未来。他的掌心有一道刀伤,似乎是被谁狠狠扎进手掌,现在已经淡化得只剩下浅浅的白痕;手指和治君一样,纤细而修长,抓握的姿势都分外相似,他抓着我的手腕,将枪口死死抵住自己腹部。分明是命悬一线的时刻,却硬生生让他做出一副风轻云淡、稳操胜券的姿态。

    这样熟悉的动作,对生命的漫不经心——

    我的食指还搁在扳机的位置,却迟迟没有行动,只是僵硬地蹲坐在恋人的尸体一侧。

    太宰治没说错,我确实是个笨蛋,在父母逝世后的这五年依然没有丝毫长进,再一次让自己陷入无能为力的境地:杀人和自杀都需要一股劲,而我在看到凶手那张比我亲吻过的熟悉面容又成熟些许的面孔的那一刻——那一刻的心神震颤,就注定我没有办法冷硬着心肠扣下扳机。

    这不是从始至终,都被太宰治耍的团团转吗?!

    *

    “我搞不明白你到底是谁,也没有办法理解他的死亡。”

    我的喉咙像吞了一盘辣咖喱一样烟熏火燎,声音滞涩。半晌,保持这个姿势抬头和他对视,我在他深茶色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身影,好像被琥珀冻住的微不足道的生物的尸体,深埋在泥沼中。

    我不知道太宰治在看什么,只能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他加重力度抓紧,骨头和皮肉摩擦着吱吱嘎嘎地响。在某一瞬,他的脸和我的恋人重合,浮现出轻飘飘的死气,和纸一样悬浮的、不知所措的空白表情。

    “但我的恋人,是这个和我认识了两年的太宰治。”

    太宰治像被火星灼烧一样,倏尔松开原本牢牢握住我的手,却又没有顺势垂在身侧,迟迟滞留在半空,眼睫在下眼睑扑闪,似乎是愧疚地凝视着我手腕上的淤青,手指微微蜷缩着。我看着他这副模样,竟然看出了小心翼翼的意思,只觉得好笑。

    *爱是像要触碰却收回的手。但是,太宰治可不是这样克制而忍让的个性,年轻的干部大人只会在我们十指相扣的时候就把手砍下,让我永远记住那血淋淋的场景,永远……记住他。

    竟然是这样吗?

    *

    “真是出乎意料……小姐,需要帮忙吗?”

    *

    急景流年都一瞬。

    太宰治也会有那样的表情吗?我回想方才太宰治骤然伸出的手,那副被打碎的可怜神情,让我几乎以为今天的一切都是一场噩梦。

    但是,突然席卷鼻腔的雨后泥泞的土地的腥臭冲击着我的思绪。骤然变幻的环境让我下意识扣下扳机,子弹突兀地擦过地面,留下一道白痕,身体也因为后坐力跌落在积水上,湿润的深色水痕自衣摆向上蔓延。

    我用空闲的左手撑在脏污的地面上,掌心压在水洼边缘,粗糙的沙砾硌得手心生疼,这阵刺痛唤醒了我一片混沌的意识,但被突发情况扰得不知所措的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对这蕴藏着试探的问候作出反应,只是盯着那双向我伸出的手,视线迟疑地凝滞在手腕一侧突出的那块骨头上。

    又是太宰治。

    真是狼狈,我在太宰治面前,好像从来都是这样愚钝又窘迫的模样。

    *

    十五岁的他就能把我耍得团团转。

    我在这样相似的情境下很难控制本就濒临崩溃的情绪,报复性地胡乱把手在他垂落的衣摆上抹了几把,拽着他的手站了起来,脏污和泥垢在沙色的外套上醒目得刺眼。小腿又酸又胀,手臂还因为后坐力的余威发麻,但我在微微抬头打量这个太宰治的时候,因为对恋人的熟悉,捕捉到他凝固的表情,甚至忍耐着不适笑出了声。

    *

    其实并不太生气。

    异能特务科在这两年拼了命地压榨Port Mafia前任干部的价值。洗白期已经到收尾的阶段,太宰治今天都能借着天气恶劣的理由拖延交付工作的时间,因此对这场意外很有一份宽容的态度,用两年前绝不会有的好脾气包容着这声带着快意的嗤笑——这位从天而降的小姐,对他的情绪变化非常熟悉。

    不,准确来说,是对“太宰治”很熟悉。他的大脑飞速运转,面上还保持着微笑慢慢松开你们相握的手:食指和中指的指腹长着一层茧,指缝里的血迹还湿润着。

    太宰治的视线隐晦地扫过正手忙脚乱捡起方才掉落在地上的枪支的少女,她连保险栓都不会上。在他提出帮忙的情况下,将枪口对准自己,让他接过枪柄。

    非常有礼貌,也非常没有戒心。

    太宰治没有欺负白痴的爱好,也并不想在他过往上千条的犯罪履历上新增一条难为情的罪名:恐吓普通女子高中生。

    但是,这不就只剩一种可能了吗?已经二十岁的太宰治也为这样的可能性感到匪夷所思,他和没有丝毫防备、顺从地答应和他一起“回家”的少女并排走着,因为双方大约十几厘米身高差,在为对方开门的时候,轻易地看见少女衬衫的领口绣着字母:“D”。

    Dazai Osamu。

    *

    情侣同居的时候总会发生一些无伤大雅的意外。十八岁的太宰治只比我略高五六厘米,白衬衫又都是千篇一律的设计,错穿男友的衬衣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

    “小姐认识我吗?”太宰治关上门,心绪复杂——他本不应该带这个陌生的女性过来的。

    虽然他经常嘲讽费奥多尔和老鼠一样在下水道四处安家,但太宰治的安全屋并不少。这套房子有着许多他生活的痕迹,来历却模糊不清。按他一贯的风格,早该处理掉,但由于某种莫名的信任,他在洗白的这两年间,经常来这里居住。

    太宰治安静地看着约莫十七八岁的女性轻车熟路地走到他惯常藏着枪支零件的位置,将那把开了两枪的手枪放在柜子上方。他几乎可以想象出“太宰治”和这位女性同居的生活方式。

    搞什么……已经成年的大人难得在心里用少年时的口吻抱怨,被驯养得服服帖帖的家犬,就管好自己的主人,不要给别人添麻烦啊。

    ……真的有这样的太宰治吗,真是难以置信。

    *

    “不。”

    金属和原木碰撞的声音唤醒了我钝痛的大脑。短短几个小时,我的爱恨都调了个头,又转了几个弯,现在已经找不准方向了,甚至在最后带着我换了一个世界,简直是三流小说里才会出现的情节。

    “我不认识你。”

    我的太宰治已经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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