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阳麻利地站了起来,来不及拍拍身上的灰尘,就扑向桥边,双手抓着女孩刚刚坐过的桥梁栏杆,伸着脖子往下看。

    距离桥面下不到一米,居然修建了一大片亲水平台,种着繁茂的低矮绿植。往远处看,桥头桥尾各有一个木头阶梯向下通往这个平台,一级级楼梯在夜色里重重叠叠,明暗交接。

    秦阳探着头,直感觉想要顺着这阶梯钻进地表深层去。

    “喏。”女孩突然从背后推了他一下,他猛地一激灵回过头来。只见她随意地交叉着手指:“这下相信了吧,柯……”

    “不是。”秦阳打断了她:“你一个女孩,大半夜不回家,在这干什么啊?”

    “看星星啊,你难道不觉得今天的星星特别亮吗?”

    她尖尖的下颌旁梨涡闪动,唇角微扬,只是眼睛里没有声色,让这种笑容显得有些狡黠。

    没错,今天确实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晴空万里,能见度极高,秦阳视力好,抬抬头便能轻松寻到北斗七星的大勺子,正伴着那数不清的天市街灯,悬在穹顶之上。

    “看星星在栏杆里站着不能看?非要伸腿迈出去看?”

    “我压腿啊。累了一天,拉伸拉伸韧带不行吗?”

    女孩说着话就把一条长腿搭上了栏杆,做了个标准的示范动作,她的柔韧性很好,得意地冲他挑了挑眉毛。

    “压腿?”秦阳对这个解答感到无语,这种无语紧接着转化成一种熊熊燃烧的被挑衅的怒意。虽然他不愿意承认,这怒意里多少也带有三分当英雄未遂的羞恼。

    “早上不压、中午不压,赶上大晚上在荒郊野岭看着星星压腿?”

    秦阳心想,真是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了。

    “你爱信不信咯。”女孩一脸无所谓的态度,转了个身,开始拉伸侧腰压旁腿:“我嘛,哪有你想象地那么脆弱。不过,你刚刚有句话说得倒挺对的。”

    “哪句?”

    “你说,‘死亡,只会让爱你的人痛不欲生,却不能伤害让你痛苦的人分毫’。所以,像我这么一个蛇蝎心肠报复心极强的人,肯定得好好活着呀,保尔同志。”

    她侧着腰,小巧的脑袋躺在高高抬起的腿上,眼神平淡如水,穿透面前秦阳的身体,望向无尽的远方。

    “不管怎么说,谢谢你,你是个好人。我没什么事,你走吧。”她站直身体,把腿放了下来,看向他的狐狸眼睛第一次显出了真诚。

    “不客气。”秦阳转身打算离开,却又突然想到了什么。

    毕竟是天天在服务行业上班,察言观色的能力,还是练出来了的。这个女孩虽然看起来倔强又轻谑,但眼角的泪痕和眼白里的红血丝,到底是掩饰不掉的。

    “你等等。”他别过头,去找躺在一旁摔得不轻的自行车。

    “什么?”女孩不解。

    他一溜小跑从地上取回了翻滚几圈的蛋糕。

    “你别嫌弃,卖相估计不好看了,但肯定能吃。”

    他憨笑着席地坐下,边拆蛋糕壳子的丝带绑线边说道:“帮忙看下手表,现在是不是快有十一点了?”

    “已经十一点十分了。”女孩看了看自己的手腕。

    “你肯定不知道,今天其实是我的生日,可是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祝我生日快乐,所以……我有个请求——”

    秦阳拆开了蛋糕外壳,小心地把罩子垂直拿开,不好意思地小小声说:“你能祝我生日快乐吗?快要来不及了。”

    女孩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反应了过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看来今天寿星有点寂寞呀,怎么?你是在邀请我陪你过生日吗?”

    秦阳不说话,挠着后脑勺和脖子交界的短扎扎的头发笑了。这个举动,一方面是为了确保这个女孩不会在他走后继续做傻事,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成全自己的贪心。

    “没问题啊,反正我也没事。”

    女孩问:“对了,你叫……”

    说着话的功夫,她低下头,看着秦阳面前被毁的极具艺术感的奶油蛋糕,白色抹面中间用果酱写作的汉字糊成一坨,本该排列规整的芒果、猕猴桃、草莓切片散了架,埋怨似的躲在一旁。

    那几个字……

    她又看了看还在秦阳手里的包装盒,笑容陡然僵住了。

    这个蛋糕,不就是……

    她的眼前,突然出现了那个虚情假意、面目可憎的女人的影子。

    “啊,我叫秦……”

    秦阳笑呵呵地接着话,突然一低头,也给愣住了,笑容粘在了牙齿上。

    只见那塌方严重无法复原的奶油蛋糕,中央部分愣是有两个裱字直挺挺舒展展完好着。

    那么倔强,又那么高傲。

    那两个字唤作“小艺”。

    听起来是个很私人的爱称,和自己毫无关系的爱称。

    “嗯……我叫秦……”秦阳用上齿轻轻咬着下唇,停顿了两秒:“……小艺。秦小艺,对。”

    没错,大脑疯狂燃烧得出的运算结果只能是“我叫秦小艺”。

    可是秦阳就是不想承认。

    今天是自己的生日,蛋糕却是别人不要捡来的,就连上面写着的祝福都不是对自己说的。

    他感到一种近乎耻辱的窘迫。

    “啊?秦小艺?”女孩显然也被吃了一惊,细眉拧做一团,难以置信。

    秦阳清了清嗓子,一不做二不休:“嗯对……我出生之前,镇上的什么神婆子看过我妈肚子,非说是个女孩,就起了这么个女孩气的名字。”

    他抬手擦了擦额角,又动手抠着盛塑料刀叉袋子的死结,但没有指甲的手指怎么抠都抠不开,胳膊还把细支的蜡烛碰撒了一地。

    女孩深深呼了口气,看了看低着头的秦阳,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眼前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生日蛋糕。

    一个唯恐扯上关系,一个却着急承认。

    这搭配倒也不错。她想了想。

    于是她浅浅笑了起来。伸手接过了他手中的袋子,用长指甲轻轻解开了,便也席地坐了下来,白色裙摆像蒲公英一样散开了一周。

    女孩边给蛋糕插着蜡烛,边幽幽说着:“秦小艺。好听,我想,你爸妈一定是很浪漫的人吧?”

    秦阳冷笑了一声,懒懒地应和着:“算吧。”

    她不知从哪变出了一只打火机,点燃了蜡烛:“好,那我们今天就祝伟大的无产阶级英雄战士,秦小艺同志,生日快乐!长命百岁!永垂……不朽?”

    秦阳总感觉这词怪怪的,但还是感激地说了声:“谢谢你哦。”

    “不客气。许个愿望吧。”

    他闭上了眼睛,十指交叠。

    他发现,即使是在最深的夜里,闭上眼睛时眼前也并不总是漆黑一片,也总有飘飘忽忽的渺远的光影。

    秦阳新一岁的愿望很简单。

    变成男人。

    变成一个真正的男人。

    一个能顶天立地的男人。

    他缓缓睁开眼睛。

    看到了女孩的脸,只用下半张脸微笑,他觉得上扬的眼睛里藏着很多他不知道的秘密。

    两个人看起来都饿了很久肚子,一会就把蛋糕吃了个七七八八。

    秦阳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站起来说:“时候不早了,咱们在这等着,有出租车过去我们就拦下,你得回家。”

    “我要是不想回家呢?”女孩歪了下嘴角,挑衅着。

    “那我就报警。”他的声音冷峻又沉静。

    女孩叹了口气,看着很是无奈:“真行,秦小艺,我服了你了。”

    她不知道“秦小艺”其实根本就没有手机,更何谈报警。

    他就是唬唬她,想让她赶紧回家得了,毕竟自己也不能老在这陪着。

    夜风凉了,两个瘦长的影子躺在路灯旁,互相挤挨着取暖,往城市的方向不断张望。

    过了很久,终于远远看到了一辆打着绿色“空车”灯牌的出租车,秦阳赶忙跳起来挥舞双手,生怕司机错过。

    黄色的出租车减慢车速,打着双闪停在了两人跟前。

    秦阳警惕地绕到了司机的驾驶侧车窗前,嘱咐道:“师傅,这是我朋友,带她回县城。”

    说着话,开始掏短裤的口袋,抖落出几张被褶皱了的现金。

    女孩从后座摇下车窗,对他施以微笑:“放心吧,我带钱了。”

    他回报了一个微笑,后退几步,眼睛眯着,挥了挥手。

    引擎发动,司机掉了个头,正欲加速回城。

    他长舒一口气,终于完成了一件大事。

    哎呀!

    秦阳突然想到了什么。

    “等等!师傅!”

    师傅急刹停下了车。

    他趴在半升起的后车窗上,避着师傅小声说:“天哪,我居然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看了看在路灯下飞累了歇脚的麻雀,轻轻道:“我叫白鸽。”

    “再见,白鸽。”

    “再见,秦小艺。”

    女孩转过头,慢慢摇上车窗。

    汽车尾灯越来越远,变成了远方一颗红色的星星。

    秦阳骑上了他的自行车,向着反方向。

    这下白鸽是真的飞走了。

    这个奇怪的萍水相逢的朋友想必不会再见了吧。

    但这个不为人知的晴好夜晚,倒真是可以放在记忆里好久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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