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难醒。

    大夫说,头部外伤,没什么大碍,好好休息。

    这的剧情走向和自己想的不一样。

    实在荒唐。荒谬。荒诞。

    下手的那一刻,到底是迟疑了?是胆怯了?

    还是心软了。

    热血凉了下来,秦阳的的七魂失了六魄,手足无措坐在医院走廊的瓷砖地上。

    赶来善后的小姨把手放在他的肩头,嘱咐道:“这件事千万不要和任何人提,明白吗?”

    他眼神放空,靠在角落,颤抖着点头:“嗯。”

    “说不定往后看这也是好事……”秦敏抬头看了看惨白的天花板,没再说下去,眼圈却红了:“最近别去饭店上班了,好好歇着。”

    “嗯。”他木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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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周后。

    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秦阳回到了学生该在的轨道。

    早秋里的龙山一中,开学了。

    秦阳是住校生,一大早他就背着那硕大的书包,一手拉着一个装满生活用品的大行李箱,一手提着母亲提前晒好的一大卷新被褥,坐在公交车上晃晃悠悠往县城进发。

    其实,天还没亮秦娟就起了床,检查儿子的行李有无缺项,觉得今天是个大日子,说什么都要来送秦阳来上学,但秦阳执意不肯。他想着这个时节母亲在编织厂的零工正是忙的时候,计件工资,缺一天勤起码少80块工钱,属实是没必要,自己这么大人了明明就能搞得定一切,所以百般推辞着不让秦娟来。

    秦娟拗不过他,只好作罢,临走的时候拼命嘱咐秦阳,到了学校要团结好同学,尊敬师长,遇事千万别冲动,不要和人起冲突。

    秦阳嗯嗯点头。

    当然,刚刚秦阳没敢说,他表现出来的独立和担当后面还藏着一层意思。

    不管是母亲的穿着还是粉黛未施的眼角旁那显眼的淤青,都在让这个早熟少年同他那可怜可笑的自尊做困兽之争,这一层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他有脸做,却没脸说。

    少年到底是有玩心。上车后,他就开始摆弄起他的新手机,用那细长的手指摩挲着屏幕,把一个个菜单点过来划过去。这手机是小姨前天送他的升学礼物,一台ZTE牌子的智能机。

    那是2011年的夏天,他想,这手机和城里同学比也毫不逊色吧。

    感觉公交车晃了也没多久,就到了一中站。

    今天的校门口好不热闹。各种颜色的私家车把并不宽敞的道路堵得水泄不通,秦阳提着大包小包在车流和人流中不断穿行,好不容易才挤进了校门。

    门口一个女老师拿着大喇叭喊:“大家听我说——新同学到右手边公告栏查看自己在哪个班级,看完后走读的直接去班级,住校的带着通知书和住宿费去宿舍楼一层找宿管领钥匙。”

    现在,男女老少都趴在公告栏前看榜找班级。

    一个学生干部模样的女生正在给一个焦急的家长指引着:“阿姨,您别着急,不会找不到。这每个班的学号顺序和中考成绩有关,成绩越好的同学学号越靠前。喏,你看每个班的1号都是这个班分数最高的人,全县都排得上号。所以,您就参照着孩子的中考成绩找表格位置,就好找多了……”

    龙山一中是所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县城中学,没有什么火箭班、尖子班、重点班,只要过了中考分数线,全县第一和压在中考线上的倒数第一也可以坐在同一间教室,听同一位任课老师讲课,甚至是成为同桌。这在一些省城的重点中学来看简直是不可思议,因为那对于尖子生绝对是时间浪费。但反过来,普通孩子的家长可能就不那么想了。这样看来,落后的龙山一中倒真是做到了消弭阶级、众生平等、有教无类。

    当然,对于刚从农村走向城市的少年秦阳来说,他还分析不到这个层次。

    眼下,龙山一中就是蕴藏着一切可能的象牙塔,美好的青春殿堂,摆脱旧生活、走向新生活的大门和开端。

    从幼儿园开始他就是第一名,中考也不例外,他是石堡镇初级中学总分第一名,可全县排名已经拉到了40多,这件事一直让他挺不爽的,他确定把老师教的所有知识都烂熟于心、付诸于考卷,结果却还是这样。

    他有点不甘心,不想说出来。

    秦阳的视力极好,两只眼睛都是2.0,所以他就按照前面女孩的理论,远远站在五米开外,隔着人墙精确地在16张纸上瞄了下第三行,很顺利地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1107班,学号3,秦阳。

    他不受控制地,还是抬起眼睛往上瞄了瞄,看到了两个人名,一个是1号谢一泓,还有一个是2号,宋子堃。

    宋子堃……子堃……好熟悉的名字。

    他没多想,擦了擦汗,就驮着东西往宿舍楼赶。

    宿舍入住办理得也很顺利,小小的宿舍,足足塞了八个人,水泥地面、铁架子床,没有书桌,只给每人配发了一个20公分高的小板凳,说是坐在上面就可以直接把床当桌子用。

    人多倒是挺热闹,而且住宿的同学除了个别城里学生,大多也是来自乡镇中学的小学霸。

    那以后的共同话题应该就多了,秦阳放心了。

    来到教学楼,顺着门牌赶到7班的教室,发现一位中年发福的男老师已经站在了讲台上,台下的学生们乱哄哄的,散乱地坐着。但男老师皱着眉头,理着手中的学生材料,好像也不着急维持秩序,放任新同学们自由交流。

    秦阳找了后面的一个靠窗空位置坐下,同桌没有人,后座是一个又黑又壮180斤往上的男生,正皱着眉打量着整个教室的男男女女。

    秦阳悄悄侧着脸用余光观察了下他:他穿着一件黑色的T恤,上面是一个狰狞的牛头;桌子上放着一个黑色斜挎包,包上的图案是印得整整齐齐的白色骷髅,中间部位的金属卡子是一个带翅膀的骷髅头;黑黝黝的半截手臂在外面晃着,露出七八公分长的青黑色纹身——一个大大的“戒”字。

    他好像觉察到秦阳在看他,秦阳忙收回了眼神。

    “大黑牛”用手指点了点秦阳的背,嗓音低沉沙哑:“诶,同学,没见过你,你是育英的吗?”

    秦阳抬头对上了他的目光,小声说:“……我不是。”

    “大黑牛”咂了下嘴,若有所思:“啧,这么说,你也是实验的了?”

    他又自言自语:“不对,不对,不应该,实验没有我不认识的人。”

    秦阳忙解释道:“我……也不是。我是乡下考上来的,石堡镇初级中学。”

    他看了下这个同学的装扮,思忖良久。早听人说,城里的育英中学和实验中学有明争暗斗,两个学校的“老大”和手下的一批小弟谁都看不惯谁,经常约在放学后来场腥风血雨的较量。

    这么看来现在校霸的文化水平也提高了,都能考上高中了。好在自己和他们没什么纠葛,不涉什么是非,不过以后最好也离这个面相看着就狠的“校霸”远点。

    “燃燃!”

    一个短发女生大声惊叫着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小男男?我就知道你在这个班,你终于来了,我等你等得好苦啊……”这头雄壮的“大黑牛”好像受了很多委屈,快哭了出来,埋怨女孩的姗姗来迟。

    “哎哎哎,差不多得了,我知道你想我,我不在都没人陪你唠嗑了吧?全实验的嗑只有咱俩最能唠到一块。”

    女孩很自然地坐在一旁,她穿着过膝的连身牛仔裙,身材略显丰腴,脸蛋也圆圆的,眼睛大大的,梳着娃娃头,眉开眼笑的样子像极了长大后的年画娃娃。

    “我靠,燃燃,你胳膊上这都什么玩意啊?”

    “帅吧?装X用的贴纸,水一搓就掉。”

    “噫,好土啊你……有本事就去纹个真的嘛。”

    “切,你懂什么?我这叫朋克……蒸汽机朋克!”

    两人热络地互嘲起来。

    直到这会,这一男一女才发现前面还有一个一脸惊讶的秦阳。

    “燃燃,你们俩认识啊?”年画娃娃歪着头,看了看秦阳。

    “嗨,刚认识的哥们,石什么来着……就下面一个初中的,我俩聊得挺好。”陈晓燃边说边亲昵地拍着秦阳的肩,秦阳觉得怪怪的,无意识地往回缩了缩。

    “诶,哥们,和你打听打听,就咱这级好像就你们学校有个人挺牛的,叫什么……什么峰?去年辍学了在好乐迪KTV打工,结果我们中考前那阵,嘿,他抢了我们学校一挺能装的男的女朋友,给那男的气得呦……愣没考上来,听说念护校去了,现在估计正穿着小护士的衣服给人扎针呢……”

    秦阳在脑子中拼命检索,努力不让话掉到地上:“辍学的?林立峰?”

    “对了!就是这人,真他妈牛X。这名字我得记下,以后跟人说这档子破事的时候好歹把人名字加上。”他得意极了,苦大仇深的脸上露出了憨笑:“谢谢你啊兄弟。对了,忘了问你名字?”

    秦阳坐在靠窗的那一排,白色的窗帘跟着风忽闪忽闪,他的侧脸在阳光下闪烁,高高的鼻梁平地起高楼切割着光的形状:“我叫秦阳,阳光的阳。你们呢?”

    “我叫陈晓燃。‘春眠不觉晓’的晓,燃烧的燃。我实验的。”

    “同学你好,我叫崔胜男,也是实验的。我和燃燃是初中同学。你呀,别理他,他话最多了。要是非得每句话都接,那你脑袋非得疼死。人家可是在我们学校广播站上班呢。”

    陈晓燃冲着崔胜男做了个嫌弃的“去”的口型。

    “哦,他是播音员吗?”秦阳浅笑,其实早就明白了崔胜男的戏谑。

    崔胜男笑得岔了气:“嗯……就差不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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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咳,咳。”

    讲台上的教鞭棍一敲,喧闹的教室瞬间鸦雀无声。

    “同学们都来了吧?”

    讲台上的男老师个子挺高,约莫四十来岁,黑白相间的平头,长着一对眯眯眼,嘴唇厚,鼻子有点塌,脸盘也大,有点像电影里未整容的中年韩国人。但说来奇怪,这张大饼脸在不做表情的时候,偏偏有种不怒自威的意味在。

    “大家好,我叫刘波,是咱们7班的班主任,也是历史任课老师,同时……希望接下来的日子我们相处愉快。”

    说完最后一个字,这张脸突然挤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

    同学们看着讲台上那张像是反派放大招前惯用的笑脸,心里的哀鸿遍了野。

    “这班主任朝鲜族吧?小眼睛真聚光,看着怎么有点贱嗖的呢……这下估计没好日子过了。”陈晓燃啧啧道。

    “我点下名啊。”刘波浑厚的声音响起。

    又是一片鸦雀无声,大家坐得笔直笔直。

    “谢一泓。”

    一个头发短地像男生一样的眼镜女生站了起来,不疾不徐,答了一声:“到。”

    “不错,大家都认识一下,这是咱们县的中考状元。”

    周围的同学七嘴八舌地“哇”开了。

    谢一泓还是面无表情地站着,不发一言,也不看大家。秦阳莫名觉得她的神情很像打乒乓球的“大魔王”张怡宁,给他一种从地板到天花板的压迫感。

    “好的,你坐下吧。下一个,宋子堃。”

    “到。”一声响亮的回答。

    秦阳听着这熟悉的声线,眼睛“唰”地定住了。

    我的天,原来是他。

    昆仑饭店“马德里厅”的那个公子哥。

    宋子堃本来还想说点什么,但见刘波没有要让他自我介绍的意思,只得悻悻地转了个360度,向全班同学微笑致意。

    “以前当过班长?”

    “是的老师,我当过小学五年和初中四年的班长。”

    “好的,知道了。坐下吧。”

    秦阳竖起耳朵,听见身后崔胜男对陈晓燃小声地说:“他育英的风云人物啊,好高好帅啊。”

    “秦阳。”

    秦阳赶紧回了神,猛地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对着班主任刘波:“到。”

    他听见陈晓燃对崔胜男说:“你什么眼光啊?论长相,我不比他强。”

    “你要脸不?”

    “不要,怎么地了。不过说实话啊,我觉得我秦阳兄弟也挺帅的,一笑起来那小白牙看着多实在,这个宋子堃一进门就给我感觉有点装。”

    “好,坐下吧。”刘波低头在册子上打了个勾。

    秦阳坐了下来,心里竟有点说不出来的小得意。

    刘波又陆续点过了包括陈晓燃和崔胜男在内的许多同学的名字。

    秦阳充分发挥经理小姨教他的记人窍门,快速把大家的特征和名字联系到一起,只一遍就基本记了个大概,终于到了最后一个名字。

    “白艺?”刘波念到。

    没人回答。

    “白艺?”刘波又念。

    还是没人回答。

    陈晓燃轻轻敲了敲崔胜男面前的桌子,又拍了拍秦阳的肩膀,用那破锣嗓子趴在秦阳耳朵上小声说:如果不是重名的话,这个白艺应该就是育英的那个校花——第二名,因为长得白又姓白,能歌善舞的,外号‘小白鸽’。”

    “小白鸽?”秦阳皱了皱眉。

    崔胜男皱眉道:“你这消息可真多。那为啥是第二名呢?”

    “听说是因为,呃,眼睛有点小……不过‘文无第一’嘛,校花们嘛,各有特色,总之是个大美女就对了,嘻嘻嘻。”陈晓燃发出了痴汉般的笑声。

    “这都十点多了,白艺还没来?”刘波声音里有些愠怒。

    这时候,包括秦阳在内,所有人都在伸着脖子左右张望着,在一个教室里彼此打量搜寻,好像人家白艺会在桌子底下还是窗户后面藏着似的。

    “到。”

    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从门外响起。

    先是鸦雀无声,转瞬间班级哗然。

    只见一个妆容精致的漂亮女孩,穿着一件露了整个后背和半个前胸的金色吊带裙,披散着烈火一般明艳的红色长卷发,如一只浴火的凤凰,款款走进了教室。

    “老师好!有事耽搁了,抱歉啊。”

    女孩朝着讲台上的刘波恭恭敬敬地浅鞠了个躬。

    她好像很享受所有人都看着她的感觉,就站在教室中央大大方方地和大家打起了招呼。

    在所有人的错愕中,她如女王欣赏皇家卫队列队一般扫视了教室一圈。最后她目光一闪,好像有什么重要目标勾起了女王的兴趣。

    她慢条斯理地走到秦阳面前,轻声问:“同学,旁边的空位置,我可以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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