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个好天，有阳光从薄纱缝隙透进来，李之晴比了个爱心和小鸟的形状，影子投在白墙上，不很生动。
床头玻璃杯里装了小半杯水，李之晴拿起来，指腹触摸到杯壁，还带着一点余温。
老老实实把水喝掉，把杯子拿出去，宋星回坐在客厅沙发上看书。
没有看到活蹦乱跳的小孩子，李之晴下意识问了一句：“李当然呢？”
“他妈妈早上来把他接走了。”
李之晴低下头，长长的刘海把眼睛遮住，“对不起，是我吓到他了。”
宋星回合上书，向她走过来，“按计划他本来就应该今天回家的，你要是觉得不好意思下次见到亲口跟他说就好。”
他接过李之晴手里的杯子，又问她，“你洗漱一下，我跟你去医院拿药好吗？”
李之晴：“去附院吗？”
“你想去别的医院吗？”
“嗯，我刚刚已经预约了郊区的一个医院，我想自己坐地铁去。”
宋星回沉默了一下，他当然能明白李之晴的心思，附院离学校近，保不齐就碰上个认识的同学，要是传开了难免心理有些负担，但是让她自己去，又还是有点担心。
李之晴赶忙保证：“我现在已经好多了，我快去快回，肯定不会有事的。”
宋星回轻轻叹了一口气，像吹动树叶上打盹的毛毛虫的浮毛一样，“李之晴，你的病突然这么严重肯定有理由，你可以不对我说，但一定要对医生说，让他们帮你，你对自己先负责任一点，才能对别人负责，你明白吗？”
-
到郊区的地铁是非常漫长的路程，李之晴坐在上面睡了一觉，一定要坐在靠边的位置，头往后有支撑才能睡着，不然昏昏沉沉头往下点就会惊觉自己的头要掉，这极为恐怖。
她甚至做了一个梦，梦里女人的脸是苻祁，当红女明星，可能是廖有静之前天天嗑她跟何旻聿的CP让她深深记住了这个女人的脸。
漆黑如墨的头发，厚重的齐刘海，杏仁一样的大眼睛，背景却是在三四十年前的乡村。
那是一个非常宁静、僻远却也愚昧的地方。交通往来的路是泥路，下雨天脚会陷下去，苻祁经常穿的鞋是姥姥做的布鞋，碰上雨天整个脚背上都会被污泥覆盖。家里的房子漏雨，拿大红色洗脚的塑料盆去接，一个晚上就能接满。
她是村子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她走了出去，不想再回来，可她妈妈却被留在那里，其实老一辈、老两辈的人，有几生几世都没办法完完全全走出去的，有着这么些联结，离开十年以后，苻祁还是回头望了。
妈妈杀了两头猪请村子里的乡亲吃饭，席间谈话说些有出息的夸奖之词。苻祁听得厌烦去绕到灶房后面的小河吹风。河边坐着一个没牙没头发的老头，旁边一个梳小辫、身上脏兮兮的小姑娘在冲脚，老头咧开一个笑，往小姑娘脚上浇水，小姑娘一开始还以为他在帮忙说谢谢，但水越来越大，她脚底有点打滑，因为害怕开始哭起来，老头浇水的动作更大了一些。
苻祁立马冲过去把小姑娘拉上岸，开始呵责老头，谁知老头站起来猛地一推，力气大得很，一下把苻祁推进了河中，河不深，但底下都是污泥水草，苻祁不会水，突然之间十分慌乱四处扑腾，也没有办法回到岸上。
老头在岸上拍手，小姑娘只知道哭，席上众人吃得开心，吵闹得很，完全没有留意到灶房后面的事。
苻祁被捞上来的时候浑身已经肿胀得不成样子，没过多久，她妈妈被搀扶过来，捏着旁边人的手，凄凄厉厉说了一句：“你们怎么把她弄成那个样子？”
李之晴一个猛子被惊醒了，看一眼显示屏上的地点，离目的地还有五站，她决定先下来上个厕所。
公共厕所被打扫得干净，李之晴想起了从前印着喜字和鸳鸯的高脚搪瓷痰盂，面子上再喜庆，一打开也开始绿蝇环绕的一摊屎。
冬天衣服厚重，方便完整理衣服费了些时间，她正好也想着是不是要回宿舍一趟拿些换洗的衣服，或者干脆住回去不再叨扰宋星回了。
本来说是回来看下雪的，可是半分影子也没见着，倒是搞成这般局面。
李之晴的神思跳跃得很快，洗手的时候用力揉搓了好久，外头隐隐约约有女人的哭泣，她开始疑心自己是不是还沉浸在梦境里苻祁的故事幻听了，犹疑出现什么严重的躯体症状，走出去却才发现是真实发生的：
几个穿着工作服的地铁工作人员围在一处，一个深蓝色外衣的妇人趴在旁边叫魂一般地哭喊着：“你可一定要醒过来啊！”
红色的AED机放在一旁。
李之晴硬了硬心肠去看画面正中间，一个高耸的、裸露的雪白肚子，没什么起伏。像极了水面上漂浮起白肚子的死鱼，李之晴第一次看见死鱼是在某个知名景点，一池子锦鲤被喂得肥大，白毛浮绿水的大鹅站在岸上，缩起一只脚，但独独有一只银白色的小鱼死在池子里。
地铁很快来了，李之晴上了车。
-
一来一回，又在医院耗了些时候，所以回到宋星回家里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一进门就看到一个超市塑料袋，里面装着一些日用品，巨大的logo赫然是昨天去过的超市，旁边还有几个女装袋子。
李之晴心里有些了然。
宋星回在厨房里忙活，炒菜的香气隔着双层玻璃门也能传出来。
几个炒菜做好了摆在桌子上，倒扣着盘子保温，李之晴打开玻璃门，宋星回正在炒青菜，一篮子绿色刚好下锅，呲啦呲啦，油烟更是扑面而来。
宋星回穿的白色毛衣，米色的毛线长裤，腰间系了褐色的围裙，带子有些松松垮垮要掉，李之晴想上前替他系一系，又犹疑住，最后只是开口提醒，“你的围裙带子松了。”
油烟机的声音很大，宋星回可能没听清，“啊”了一声，也没再做其他反应，迅速把锅里的东西炒了两下，出锅。
李之晴见他摘下围裙，端起青菜盘子往外走，便也没再说什么。
餐桌上方的吊灯非常亮，亮得李之晴甚至可以数清楚宋星回挽起袖子的胳膊臂上有几根汗毛。
李之晴主动跟他说起今天在地铁站看到的情景，感叹了一番：“不知道那个人最后有没有被救回来。”
“黄金四分钟，及时采取恰当措施的话几率还是大的。”
“啊……我上地铁的时候他们还在按，好像不止四分钟了……”李之晴脸色有点变了。
“所以能活着是很不容易的事。在医院看见死亡非常司空见惯，手术失败，关掉呼吸机，心电图变成一条直线，从即将冷却的病人身体里拔出管子，然后收拾心情，准备下一场手术，我们总是希望有奇迹发生，但是有时候天意难违。”
“你是唯心主义者吗？”李之晴敏锐抓住了宋星回话里面“天意难违”四个字。
宋星回摇头，“我不是，但时时刻刻讲科学说道理太冷冰冰 ，人常常会要借助信仰逃避一些东西。”
李之晴说：“我以前上实验课，划开兔子胸腔的时候，要把胸膜再剪开，不知道扎到哪里飙了好多血，白大褂上全都是，小鼠实验最后脊椎脱臼，我拉断过它们的尾巴，折磨了好久也没能给它们一个痛快，在宿舍里哭了好久，后来我就不太敢做动物实验了。”
饭桌的气氛有点沉闷，吃饭的时候谈论生死多多少少是件奇怪的事，于是宋星回打了个岔：“看来你只能靠糊弄着毕业了。”
李之晴撇了撇嘴，然后她说，“我晚上想回学校住。”
被宋星回立刻否决了，“不行，离开学还有一段时间，你一个人待太久我不放心。”
“我会尽量控制住自己的，药也会按时吃，会找心理医生再去疏导的。”
“你怎么控制住自己？你昨天就没控制住，你就住在我这，不麻烦，没关系，我最近很闲，可以照顾你，你好好养一阵。”
李之晴想说什么又把话咽回去，纠结了一番，复又开口：“可是我怕我会吓到你。”
宋星回看了她一眼，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我是医生，你吓不到我。李之晴，生病不是你的错，在我这里，你好好的比什么都重要。”
床头玻璃杯里装了小半杯水，李之晴拿起来，指腹触摸到杯壁，还带着一点余温。
老老实实把水喝掉，把杯子拿出去，宋星回坐在客厅沙发上看书。
没有看到活蹦乱跳的小孩子，李之晴下意识问了一句：“李当然呢？”
“他妈妈早上来把他接走了。”
李之晴低下头，长长的刘海把眼睛遮住，“对不起，是我吓到他了。”
宋星回合上书，向她走过来，“按计划他本来就应该今天回家的，你要是觉得不好意思下次见到亲口跟他说就好。”
他接过李之晴手里的杯子，又问她，“你洗漱一下，我跟你去医院拿药好吗？”
李之晴：“去附院吗？”
“你想去别的医院吗？”
“嗯，我刚刚已经预约了郊区的一个医院，我想自己坐地铁去。”
宋星回沉默了一下，他当然能明白李之晴的心思，附院离学校近，保不齐就碰上个认识的同学，要是传开了难免心理有些负担，但是让她自己去，又还是有点担心。
李之晴赶忙保证：“我现在已经好多了，我快去快回，肯定不会有事的。”
宋星回轻轻叹了一口气，像吹动树叶上打盹的毛毛虫的浮毛一样，“李之晴，你的病突然这么严重肯定有理由，你可以不对我说，但一定要对医生说，让他们帮你，你对自己先负责任一点，才能对别人负责，你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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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郊区的地铁是非常漫长的路程，李之晴坐在上面睡了一觉，一定要坐在靠边的位置，头往后有支撑才能睡着，不然昏昏沉沉头往下点就会惊觉自己的头要掉，这极为恐怖。
她甚至做了一个梦，梦里女人的脸是苻祁，当红女明星，可能是廖有静之前天天嗑她跟何旻聿的CP让她深深记住了这个女人的脸。
漆黑如墨的头发，厚重的齐刘海，杏仁一样的大眼睛，背景却是在三四十年前的乡村。
那是一个非常宁静、僻远却也愚昧的地方。交通往来的路是泥路，下雨天脚会陷下去，苻祁经常穿的鞋是姥姥做的布鞋，碰上雨天整个脚背上都会被污泥覆盖。家里的房子漏雨，拿大红色洗脚的塑料盆去接，一个晚上就能接满。
她是村子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她走了出去，不想再回来，可她妈妈却被留在那里，其实老一辈、老两辈的人，有几生几世都没办法完完全全走出去的，有着这么些联结，离开十年以后，苻祁还是回头望了。
妈妈杀了两头猪请村子里的乡亲吃饭，席间谈话说些有出息的夸奖之词。苻祁听得厌烦去绕到灶房后面的小河吹风。河边坐着一个没牙没头发的老头，旁边一个梳小辫、身上脏兮兮的小姑娘在冲脚，老头咧开一个笑，往小姑娘脚上浇水，小姑娘一开始还以为他在帮忙说谢谢，但水越来越大，她脚底有点打滑，因为害怕开始哭起来，老头浇水的动作更大了一些。
苻祁立马冲过去把小姑娘拉上岸，开始呵责老头，谁知老头站起来猛地一推，力气大得很，一下把苻祁推进了河中，河不深，但底下都是污泥水草，苻祁不会水，突然之间十分慌乱四处扑腾，也没有办法回到岸上。
老头在岸上拍手，小姑娘只知道哭，席上众人吃得开心，吵闹得很，完全没有留意到灶房后面的事。
苻祁被捞上来的时候浑身已经肿胀得不成样子，没过多久，她妈妈被搀扶过来，捏着旁边人的手，凄凄厉厉说了一句：“你们怎么把她弄成那个样子？”
李之晴一个猛子被惊醒了，看一眼显示屏上的地点，离目的地还有五站，她决定先下来上个厕所。
公共厕所被打扫得干净，李之晴想起了从前印着喜字和鸳鸯的高脚搪瓷痰盂，面子上再喜庆，一打开也开始绿蝇环绕的一摊屎。
冬天衣服厚重，方便完整理衣服费了些时间，她正好也想着是不是要回宿舍一趟拿些换洗的衣服，或者干脆住回去不再叨扰宋星回了。
本来说是回来看下雪的，可是半分影子也没见着，倒是搞成这般局面。
李之晴的神思跳跃得很快，洗手的时候用力揉搓了好久，外头隐隐约约有女人的哭泣，她开始疑心自己是不是还沉浸在梦境里苻祁的故事幻听了，犹疑出现什么严重的躯体症状，走出去却才发现是真实发生的：
几个穿着工作服的地铁工作人员围在一处，一个深蓝色外衣的妇人趴在旁边叫魂一般地哭喊着：“你可一定要醒过来啊！”
红色的AED机放在一旁。
李之晴硬了硬心肠去看画面正中间，一个高耸的、裸露的雪白肚子，没什么起伏。像极了水面上漂浮起白肚子的死鱼，李之晴第一次看见死鱼是在某个知名景点，一池子锦鲤被喂得肥大，白毛浮绿水的大鹅站在岸上，缩起一只脚，但独独有一只银白色的小鱼死在池子里。
地铁很快来了，李之晴上了车。
-
一来一回，又在医院耗了些时候，所以回到宋星回家里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一进门就看到一个超市塑料袋，里面装着一些日用品，巨大的logo赫然是昨天去过的超市，旁边还有几个女装袋子。
李之晴心里有些了然。
宋星回在厨房里忙活，炒菜的香气隔着双层玻璃门也能传出来。
几个炒菜做好了摆在桌子上，倒扣着盘子保温，李之晴打开玻璃门，宋星回正在炒青菜，一篮子绿色刚好下锅，呲啦呲啦，油烟更是扑面而来。
宋星回穿的白色毛衣，米色的毛线长裤，腰间系了褐色的围裙，带子有些松松垮垮要掉，李之晴想上前替他系一系，又犹疑住，最后只是开口提醒，“你的围裙带子松了。”
油烟机的声音很大，宋星回可能没听清，“啊”了一声，也没再做其他反应，迅速把锅里的东西炒了两下，出锅。
李之晴见他摘下围裙，端起青菜盘子往外走，便也没再说什么。
餐桌上方的吊灯非常亮，亮得李之晴甚至可以数清楚宋星回挽起袖子的胳膊臂上有几根汗毛。
李之晴主动跟他说起今天在地铁站看到的情景，感叹了一番：“不知道那个人最后有没有被救回来。”
“黄金四分钟，及时采取恰当措施的话几率还是大的。”
“啊……我上地铁的时候他们还在按，好像不止四分钟了……”李之晴脸色有点变了。
“所以能活着是很不容易的事。在医院看见死亡非常司空见惯，手术失败，关掉呼吸机，心电图变成一条直线，从即将冷却的病人身体里拔出管子，然后收拾心情，准备下一场手术，我们总是希望有奇迹发生，但是有时候天意难违。”
“你是唯心主义者吗？”李之晴敏锐抓住了宋星回话里面“天意难违”四个字。
宋星回摇头，“我不是，但时时刻刻讲科学说道理太冷冰冰 ，人常常会要借助信仰逃避一些东西。”
李之晴说：“我以前上实验课，划开兔子胸腔的时候，要把胸膜再剪开，不知道扎到哪里飙了好多血，白大褂上全都是，小鼠实验最后脊椎脱臼，我拉断过它们的尾巴，折磨了好久也没能给它们一个痛快，在宿舍里哭了好久，后来我就不太敢做动物实验了。”
饭桌的气氛有点沉闷，吃饭的时候谈论生死多多少少是件奇怪的事，于是宋星回打了个岔：“看来你只能靠糊弄着毕业了。”
李之晴撇了撇嘴，然后她说，“我晚上想回学校住。”
被宋星回立刻否决了，“不行，离开学还有一段时间，你一个人待太久我不放心。”
“我会尽量控制住自己的，药也会按时吃，会找心理医生再去疏导的。”
“你怎么控制住自己？你昨天就没控制住，你就住在我这，不麻烦，没关系，我最近很闲，可以照顾你，你好好养一阵。”
李之晴想说什么又把话咽回去，纠结了一番，复又开口：“可是我怕我会吓到你。”
宋星回看了她一眼，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我是医生，你吓不到我。李之晴，生病不是你的错，在我这里，你好好的比什么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