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之前,沈鸢并不叫沈鸢,她姓姜,单字一个唯。

    渡苏山地势险峻,鲜有人往来。山顶的积雪终年不化,而半山腰的积雪融化后顺着山壁汇成一条溪流,在小溪的旁边站着一个小女孩,她斜挎着一个白布包,脚上一双油亮的乌皮靴,一张还带着稚气的小脸上神采飞扬,她又一双天生的笑眼,这会儿正弯成月牙。她的头发却乱糟糟,随意用布条绑着,两鬓都是散落的碎发。她左手叉腰,右手举着一个插着鱼的粗壮树枝,那鱼还没有死透,一直扑腾个不停。

    “喂!梧忆,你快来看!我又抓到一条鱼,你说我厉害不厉害!”

    她后面跟着一位少年,俊逸秀眉下一双含情柳叶眼,鼻若挺峰,身量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瘦削,山风吹起他的衣袖,露出他并不瘦弱的手腕,他笑着看她得意洋洋的模样,一边夸她“厉害厉害”,一边去牵她湿漉漉的小手。

    他俩走了很久,耳边都是姜唯叽叽喳喳讲今天在树上看见了什么虫子,“它长得有这么大噢!”她夸张地张开了两条小胳膊。

    估摸一炷香的时间过后,才遥遥的看见亮着昏黄灯光的屋子里冒着炊烟,姜唯甩开梧忆的手,兴冲冲地朝着家里跑,嘴里还大声喊着:“阿爹阿娘,快看我又抓到鱼了!”

    她先朝着里面的房间跑去,刚刚睁眼的阿娘从床上坐起,就看见女儿那一头不羁的头发,还举着树杈朝她跑来。

    ……

    阿娘心里暗暗嫌弃,却还是露出一些溺爱,挥手道:“快拿去给你阿爹看看,我们阿唯真厉害!”

    姜唯一听,脚步一转又朝着后厨跑去。

    灶台前站着一个身影,身姿笔挺宛如青松,气质沉静内敛,而手下不停地翻炒着,传来一阵阵诱人的香味。

    姜唯大声说:“阿爹,今晚做鱼吧!”

    那人抬起头来,露出一双和女孩别无二致的天生笑眼,温声道:“阿唯。”

    姜唯将手中的鱼递给阿爹,小嘴刚准备开始叭叭,又听见阿爹问:“今日练功了吗?”

    上一秒还生动活泼的小脸马上皱了起来,支支吾吾地不敢开口。

    阿爹甚至都不用多看她,就知道她又偷懒了。

    “去练半个小时就可以吃饭了。让兄长监督你。”

    姜唯嘟着嘴,有些不情愿地离开了。她站在屋后的空地上开始扎马步,少年靠在树干上看着她。

    她的裤腿还是湿的,一直小声抱怨:“为何阿爹总是让我蹲马步不肯教我一些别的招式。”

    梧忆听见她的喃喃自语,有些好笑,便跟她说:“基本功要扎实,才能更好的学其他的武学招式。阿爹是想让你打好基础。”

    姜唯带着一些显而易见的嫉妒,酸道:“阿娘也是,她只肯教给你,我连她拳法的一招都不曾学到……”

    “阿唯,以后万不可在阿娘面前提起此事了。阿娘想亲自教你的,可是她身体已经不大好了,如今更是连门也不能出,吹不得风,更别说要给你亲自示范。”梧忆的语气有些严厉起来。

    姜唯哪能不知道这些,自她记事起,阿娘的身体就不好了,常年卧病在床,前些年还能四处走走,如今却是见风就会咳嗽。她只是有些委屈,她偷听过阿娘教梧忆打拳,可从未提起要教她拳法。阿爹也只会让她扎马步,最多教她一些奇怪的步法,可她只想学一些潇洒又好看的招式。

    梧忆看着她眼里快要漫出的水光,又放软了声音,“明天开始,我来教你打拳,怎么样?”

    小姑娘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真的吗?你不骗我?”

    “真的。”

    姜唯一下子高兴了起来,蹲马步都格外起劲。

    一直到屋内传来一个温润的声音:“阿唯,小忆,来吃饭了。”

    姜唯站起身来,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腿,又朝着屋内跑。梧忆在后面看着她那急吼吼的样子,笑着摇了摇头,跟在后面一起进去了。

    “阿唯,明日,你就开始同我学一些其他招式吧。”阿爹给阿娘盛了一碗热汤递过去,漫不经心地说。

    姜唯心里一阵欢呼雀跃还没来得及宣之于口,就听见阿娘问:“阿芸,是不是太快了些?”

    “不快。过几日她就七岁了,扎了几年马步,可以继续学习了。”阿爹带着一丝笑意 ,又夹了一些肉放进姜唯和梧忆的碗中,“小忆继续练拳法,拳法精深,需要时日开悟,不好半途更换。”

    姜唯一整天都在漫山遍野地瞎跑,小孩子的精力再多也被她上蹿下跳消耗殆尽,她肚子填饱后马上就困了,还是坚持到洗完澡后,倒头就睡。

    姜芸看着两个孩子的房间都熄了灯,便关上了房门。

    “阿兰,这几日感觉怎么样。”他检查了一边窗户,再三确认不会透风后,才坐了下来。

    程似兰看上去精神了一些,脸上却还是有着掩藏不住的病气,“好些了。对了,你真打算开始教阿唯功夫吗?”

    姜芸担忧地叹了口气,眉间突然多了一层挥散不去的焦虑:“近些日子,我发现,阿唯的体温比以往低了一些,我担心……”

    程似兰怔住了,她有些不可思议道:“难道……难道这毒,传给阿唯了?”

    姜芸将她的被角掖好,反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你别太担心,这都还不确定,所以我打算明天起让阿唯去练般若心经。万一……这样她以后也能更好地压制内力。”

    “都怪我,都怪我。若我早知道这毒会传给她,我就不会让她踏上练武的道路,兴许她还能多活很多年。”程似兰的五官相当英气,如同世间英俊的儿郎一般剑眉星目,如今蒙上一层担忧,柔化了她本有些硬朗的外表,又加上多年的寒毒缠身,做了母亲之后,身上又多了一些女性独有的气质,那双紧皱的眉头却是无论如何也松不开了。

    “不许这样想。别担心了,这些都是我的猜测,快些睡吧。”姜芸将妻子脸上的碎发抚去,又轻轻摁了摁她拧成川字的眉心,熄灭了桌上的烛灯。

    姜唯这几日发现阿娘突然变得很奇怪,总是时不时将她唤到床前,然后摸她的额头,摸她的手,摸她的背。

    她被摸得有些发痒,嘻嘻哈哈地想躲。

    “阿娘……到底怎么了?能不能别挠我痒痒了。哎呀哈哈哈哈……”

    阿娘的眼睛里却总是带着一些她看不懂的情绪,“阿唯,你近日可觉得冷?”

    姜唯摇头,“没有啊,我一点都不冷。”

    然后阿娘又像松了一口气,“你要好好跟阿爹学习,知道吗?不可以偷懒了,阿娘会让阿爹严厉些,让梧忆哥哥也看着你。”

    姜唯满心都是学习新东西的新鲜感,她并不明白阿娘为何要这样严肃,但她想让阿娘开心些,于是重重点头,“当然啦,我当然会认真学习的,我要变成比阿爹还要厉害的大侠!”然后她又问:“阿娘,我没见过你打拳,梧忆说你教过她,我可以跟他学你的拳法吗?”

    程似兰的思绪一下子飘远,她曾经想过,一定要让她的孩子继承她的憾山拳法,那不仅是她武学的传承,更是程家的传承。她的孩子阿唯根骨好有天赋,可惜她的身体虚弱已经无法示范,她没办法亲自教给阿唯那一套血脉相承的拳法。她不愿意这套拳法从此销声匿迹,于是就教给了梧忆。

    她思考片刻:“好。让梧忆哥哥教你,你每学一招,便来打给我看。”

    姜唯被这惊喜冲昏了头脑,脑袋里已经全是自己威风的身影,她一蹦三尺高,“太好了!那我要成为比阿爹还要厉害的大侠,比阿娘还要厉害的大师,比梧忆还要帅一百倍的男孩子。”

    “咳咳……”程似兰哭笑不得地放下热茶,“可阿唯是女孩子呀。”

    姜唯甩了甩乱成麻花的头发,大声答:“女孩子也可以很帅气的!”

    程似兰靠在床上,帮女儿将头发梳好。她和姜芸手笨,不会给阿唯梳一些漂亮的发髻,反而都是梧忆帮阿唯绑头发,可每次都不到一会儿就被她跑得乱七八糟的了。

    她看着木梳从女儿发间滑下,她不知道还能陪伴他们几时,但程似兰并没有什么伤怀,她珍惜当下,她只是有些可惜,或许来不及看到阿唯长大成人。

    我的女儿,不用成为什么大侠,我只希望她自由自在。程似兰这样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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