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冰封饮马（下）
府门打开，齐炆昊身着玄色骑装骑于马上，头上蓝瑁将黑发高高束起，五官深沉而坚毅。冬风冷冽将黑狐裘领披风扬起发出拍打声。几日不见似乎又长大了许多，更显稳重干练，军营大约就是磨砺人的修罗场。踏沙动了动马蹄，他的目光投向门内。
只见无嬑珍珠簪束发，白狐裘内淡淡的蓝袄束腰，纤细修长的身影立于皑皑雪地，肤白如雪，相映成趣，就像冰挂上的一颗晶莹剔透的水珠，冬风拂过没有柔软娇弱只有冰清玉洁朝气勃发。
“炆昊，你竟亲自来接我。”无嬑一脚跨出府门，牵过小斯手里的马绳。久立寒风，他的脸有些红。
“说好官道赛马，妹妹忘了不成。”炆昊收回目光夹了马腹，先行了几步。
无嬑驱马跟随，“那也得出了城门。”想了想又道，“你准备了什么彩头？”
炆昊勒马与无嬑并驾同行，侧头一笑：“这么有信心赢我们大家么？”
“非也。”无嬑仰起头神秘一笑道，“彩头可以看出品性，好奇而已。赢和输无需计较，开心就好。”
炆昊看向无嬑，开口笑着：“小小年纪，说得倒挺有道理。”低头略一思索道：“那你猜猜我准备的什么？”
“啊？”没想到七尺沙场男儿也会玩这种猜一猜的游戏。
见无嬑神色略带不屑，他补充：“我想看看在无嬑妹妹看来，我是什么样的人呢？”说完大笑起来。
原来是现学现卖，无嬑轻轻一笑露出一排细细的小白牙：“大约是从北方部落中缴获的战利品，对不对？”
炆昊抬起头看向无嬑，摇了摇头，原来小妹妹对关外的物品感兴趣。
来到城门前，白雪覆盖下的城楼与城墙显得越发肃穆，这曾经是她和籽乔娘亲的生命之门。无嬑站在城下，仰头喃喃道：“城门城门几丈高。”
“什么？”炆昊耳尖，听了去。
这是无嬑唯一记得的妈妈教的童谣：“三十六仗高。”
炆昊也抬头看了上去，站在城门下看着白雪堆积的高墙青石，果然更显巍峨。
“骑红马带把刀，”无嬑看向炆昊和他的坐骑，给童谣里的白马换了个颜色“走进城门滑一跤。”
说完无嬑哈哈大笑起来，趁他不注意一夹马腹打马扬鞭便冲了出去。
炆昊方知上当，边喊话边策马追来：“好你个蔚无。”
虽然几天前来过，但雪停后日出的景象又是另一番别致。拨开树丛看见湖面时，还是不禁为眼前的景象折服，饮马湖四面环山水汽雾气聚集湖面氤氲升腾，阳光没有色彩没有温度斜斜射来，湖面更显袅袅迷离，仙气升腾彷如神仙修行。
薄雾的虚实下，湖的另一边一席蓑衣静坐垂钓，远离喧嚣。无嬑揉了揉眼，湖风带来浓雾隐了半幅蓑衣。
“炆昊、蔚无你们来晚了，该罚。”刚刚于湖畔站定，米崇几个的笑音便从一侧传来。
无嬑循声看去，几个商贾家的青年才俊们正查探位置安营扎寨。
炆昊闻言从身边经过，抬脚走了过去：“崇兄果然早。”又转头对无嬑喊话：“一起来帮忙吧。”
“韩勇他们几个还没到，应该罚他们。”无嬑移动脚步辩解着。
话音尚未落下，无嬑身后的小路上便传来雄浑的戏谑声，“蔚无这是要罚谁呢？”声到人至，正是韩勇、伏末和塔及。
看着他们手里抱着的鱼竿，应是早就到了。无嬑吐吐舌头：“好吧好吧，我新来乍到不懂规矩，你们说怎么罚就怎么罚。”一幅敢做敢当的模样。
“罚烤鱼吧？”想到那日在酒馆蔚无对烤鱼念念不忘，米崇于是打趣道。
“冰嬉尚未开始，崇兄就要罚烤鱼？”无嬑眼睛一亮，继续说，“难不成崇兄是怕输了没人帮忙么。”
几个人轰然一笑，无嬑乘兴继续道：“要不届时再评个最无趣的，帮崇兄一块烤鱼。”
“你们瞧”米崇指着无嬑又看向大家，表情甚是无奈：“我才说了一句，他倒像炸了毛的小猫。”
“这个说法好。”炆昊早忍不住，呵呵笑着。
无嬑愣了一下，对文昊说：“你到底是哪边的？”
“自然都是一边的。”炆昊并不顺着她的话说，只催道：“快来帮忙吧，站着冷。”
一阵说笑和忙碌过后，不多久大家准备就绪。米崇是这里年龄最长的，但他说什么也不肯先开始，说是要留到最后出场。炆昊个性大方又是是新一代孩子王，于是第一非他莫属。只见他慢慢悠悠的从袖子里抽出根红丝带，不紧不慢走到对面的山雾里去了。
“他这是干嘛？”韩勇忍不住望着越来越小的背影发问。
“难不成躲着让我们把他找出来。”米崇越发觉得好笑。
很快炆昊的身影又出现在大家的视线中，他边走边喊话：“你们不都有冰嬉的好主意吗？我已将丝带系于对面的冰挂上，看谁能最先把这红丝带拿回来。”
“那你呢？”无嬑又好气又好笑，“这算哪门子主意。”
“他一向如此，除了排兵布阵，都置身事外。”米崇不以为意。
于是大家都忙碌的准备开去。无嬑拉过炆昊小声问道：“刚刚你在那边有没有看见别的什么人？”
炆昊一笑：“这饮马湖又不是我们的，自然是谁都能来。”想了想又说：“是好像有人在那边垂钓。”
还真有人在这大雪封山冰天雪地里独自垂钓，无嬑不禁想到了“独钓寒江雪”的孤冷。不过眼前的热闹很快打破了无嬑刚刚脑中对清冷的构图。只见韩勇拖出一只打磨光滑的木板，木板前端缠绕了一根麻绳，另一端牵在手中，标准的雪橇啊。塔及更简单绑了一双摩擦力大的草鞋，看来是准备直接用跑的。伏末也拿出一块木板，但是没有绑绳子，只是木板下面钉了两根木条，木条上抱着铁皮，这个时代铁器不多，看来是花了大价钱的。米崇那边也有几人拿出了冰嬉的物什，但都大同小异。只是米崇自己却迟迟没有动静。
韩勇早已准备就绪，站在木板上对米崇道：“无嬑在账中半日没动静，怎么连崇兄也按兵不动。”
米崇一笑：“谁说一定要去抢那红绳呢，我的主意与溜滑无关。”
无嬑一掀账帘，轻轻滑到各位面前，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大家还未看清他是怎么飘过来的，一席利落的蓝袄就停在了眼前。大家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目光在他的鞋上绕了几圈，最后停在秀美玉琢的粉脸上。无嬑被看得无措，又滑了几步，反而让大家看得更清楚了些。
“好个标志的人物。”米崇赞道，“过两年漠州又多了一位翩翩公子。”
“莫说漠州，就是整个西北也见不到。”韩勇补充。
“别看了。”炆昊催促道：“丝带等着呢。”
“兄长们承让了。”待大家尚未有所准备，无嬑脚尖一点，双手负于后，修长的身影率先出发，一身利落的男装让她看起来很是清爽干练。
“都在研究那鞋么，不出发？”炆昊望向呆呆看着前方身影的诸位提醒着。
大家方如梦初醒般蹬着各样的滑板出发了。
无嬑出发后特意停了停，待后面的人陆续过来，又重新出发，又渐渐远离。天然湖的冰面不是很平滑，但丝毫不影响无嬑的热情，清凉的湖风卷着浓雾从身边拂过，像棉花糖般一丝丝一缕缕真实而分明。她不禁伸出双臂张开十指，想要将浓雾挽起，只有湿湿凉凉的触感围绕指尖，这比起溜冰场更是有另一番趣味。
冰舞的感觉渐渐找回，无嬑环顾四周虽然视野被浓雾阻挡，但远近的说笑声音还很清晰，不禁暗暗盘算着下次一个人悄悄过来，好好过过溜冰的瘾。无嬑简单的旋转了几圈，很快来到另一侧湖面，红色的丝巾系很是打眼地挂在冰凌上招摇着。无嬑旋转回身，停在了丝带下面。这个炆昊，无嬑不禁暗暗咬牙。虽然她身材修长高挑，又穿了溜冰鞋，但毕竟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他把丝带系这么高干什么，如今鞋子这么笨重，要怎样才能够的着。她伸手探了探，还有一定距离。正思索间，天使般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是她最熟悉不过的温暖的声音。
“无嬑你在这儿干什么？”少晋身披蓑衣从浓雾中走来，手里轻轻握着一只鱼竿。
无嬑偏头看着来人愣了愣神，立马迎了上去，停在他身前，欣喜道：“少晋你回来了。”
少晋看了看眼前被浓雾侵湿的蓝袄，又看了看发红的小手指，从袋里掏出一只手炉递过去：“山里雾大，拿着。”
无嬑接过手炉暖暖的很舒服，见少晋又在解蓑衣，弯着嘴角说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最近总也找不着你。”
“昨天刚到，大约饮马湖能垂钓了今日便来了。”少晋解下蓑衣披在对面小小的身躯上，在领口系了个结。
蓑衣里包裹着少晋的体温很是暖和，无嬑却一瘪嘴：“你看看，都把我包成老渔翁了。”
“无嬑毕竟是个女孩子呢，”少晋眼睛一弯：“怎么跑到这里来吹山风了。”
“和炆昊他们一起来的，本来想约你一起，看。”无嬑突然想到了什么，退后几步，脚点冰面滑出个小圆圈，又卖弄了单脚、双脚、后退、旋转几个动作，很是清爽飘逸，于是满怀期待的问“怎么样？”
少晋这才注意到无嬑被棉线缠绕的小腿下有一双与众不同的鞋，他的嘴巴抿成一条线微微上翘，眉眼间的硝烟味尽散，目光温柔：“果然变成渔翁了。”
如当头一盆冷水泼下，无嬑嘟着嘴道：“你又逗我。”
“是不是想要这个。”他随手摘下冰挂上的红丝带递过来。少晋身材挺拔修长又已成年，无嬑平日连他的胸口位置都够不着。
无嬑赶紧接过，满意的收入袖中，全然忘记了刚刚的半盆冷水：“和我们一起吧，说不定待会我可以赢得彩头。”
少晋摇摇头“都坐了两个时辰了，再留下就变成冰凌了。”
想着翩翩公子变成冰凌的模样，无嬑不禁偷笑。但转念一想，两个时辰岂不是天尚黑就来了么。她赶紧滑过去帮少晋收拾着渔具：“那你还是快快回去休息吧，昨天才回今日就来受冻。”
少晋微笑着看了看无嬑，“无妨，走闫海道才叫就冷得躲无可躲。”
“闫海道？”无嬑吃惊的瞪大眼睛，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像一颗熠熠生辉的黑宝石。这个时代交通不便，闫海道在绝大多数人的概念里只是一个名称。
闫海道是西北边陲通往凌安的必经之地，穿越千里戈壁，气候干燥风沙巨大能把骆驼马匹吹翻，夏日高热阳光炙烤如同过火焰山，冬日酷寒冰霜覆地如入冰窖。西北边陲的漠州直州等几个城池是南丰国武帝时期才建立的行政管辖地，之前是游离于南丰国与北方各部落之间的小氏族，这里地理条件艰苦，但却是南北两地的贸易枢纽，也是抵御北方游牧民族的第一道防线。当地氏族世代居于此姻亲关系盘根错节，他们经过多年经营与积累，贸易基本落入几家同荣同损的氏族手里，经济实力雄厚，是当地的纳税大户。朝廷官员掌管军队，历届都尉在与当地氏族的斗智斗勇逐渐拿回部分政务，对于当地氏族他们是既相互帮衬又互相防备。闫海道的行走权就是这样一个中央集权与地方政府明争暗斗的必经之地。
少晋看着她吃惊的样子笑道：“光听着就害怕了？快回去吧。”又反复叮嘱了几句。
见无嬑点头，便转身离开了饮马湖。
看着少晋离开，无嬑回神，讪讪的批着蓑衣抱着手炉往回赶。半道遇见韩勇他们，原来他们跑了一路掐了一路谁也不让谁先走，一片热火朝天。无嬑立在一旁看得有趣，忍不住喊话道：“你们先忙着，我先走了。”
大家听见清脆的声音停了下来，只见刚刚还气质翩翩的小公子完全笼罩在一幅巨大的蓑衣下，场面甚是滑稽。顿时笑做一团。
大家回来后，打闹却没有停止，都睁着想试试无嬑脱下的冰刀鞋。无嬑也很大方将鞋子调成合适的长度，任他们玩闹，看着平日或威武或倜傥的人物以各种姿势摔倒，甚为滑稽可笑，大家捧着肚子直不起腰，此起彼伏的笑声响彻山谷。
“韩勇你能不能站直了再摔下，冰上凉。”米崇端着托盘，里面放着几只五彩琉璃杯子，被子里盛有红色的液体。
“这是什么？”大家都围了过来。无嬑跑得快，被围在最里面看得很是清楚。美酒。
与平日的酒樽不同，散发着醇香的葡萄酒盛放在一组晶莹剔透的琉璃盏里。无嬑被这装了葡萄酒的琉璃盏吸引了，不是因为它罕见精美而是因为……
这其中一只葡萄美酒夜光杯她见过，这只杯子蓝绿色宛若琉璃，若不盛酒便不显字。盛满酒后在阳光的照射下，杯底会隐隐出现一个“无”字。
她抖着手将无字杯拿起，仔细端详，连蓝绿色彩的走向都一模一样。
前世便在西北采风时见过它，如果自己没有遭遇那场车祸，这只杯子应该还在她家的阁楼里。
当年为了配合大西北旅游经济开发，为大型古风舞剧寻找合适的表演拍摄地，无嬑曾和程飘飘一起在甘肃辗转游玩了一个月。程飘飘是她的音乐合伙人，大学时就一起合作过，曾经担任过一线播放平台的音乐总监。两人在专业上的追求都非常执着，精益求精，加上程飘飘个性洒脱不羁，两人便如君子之交一般，谈论工作全情投入、不眠不休。她也是无嬑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当时两人在西北采风，在当地人家里见到过一只杯底有个形似“无”字的隐形图案，当杯里盛满酒在阳光的光照射下就能用肉眼看见。因为像个无字，让当时的无嬑爱不释手，很是花了一番功夫才将它买回据为已有。
如今时光倒回，无嬑再次端着这只与众不同的杯子颤抖不已。明明是两个不同的时空，怎么会有同样一件物品？
“烤鱼自然要配上美酒。”米崇拿回无嬑手里的杯子重新放好，“但这不是重点”大家被美酒吸引，没发觉无嬑异样的表情。
米崇拿出事先冻好的冰块，用刀背砸碎了一一放入杯中。
看着晶莹剔透散发浓郁酒香的葡萄酒，炆昊走过来拿起一杯哆了一口，醇香清凉回味无穷，不禁赞道：“当真不错。”
无嬑端起无字杯，举过头顶，在微弱的阳光下一个简体的“无”字。这个时代的字笔画繁复，绝对没有“无”字。
“都别着急喝呀，草签还没投呢。”米崇笑骂道。
一番折腾后大家的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几个自觉无望拿第一的人已经开始凿洞钓鱼了。炆昊更是自觉，开始在一旁的湖岸上搭柴生火，刚刚他趁大家还在湖对面时就已经凿洞钓鱼，现在鱼篓里已经躺了好几条。
米崇摆弄完那些小物件，开始统计草签。
无嬑端着酒杯来到正生火烤鱼的炆昊生身边，带着疑惑，她不禁问：“炆昊你看，这里面有个字。”
炆昊顺着她捏着杯子的小手看去，修长的手指在琉璃杯的映衬下更显白皙透明。
“几条琉璃纹，算不得字。”炆昊道。
果然，他们是不认识的。
无嬑心里一直盘算着那只夜光杯。最后投草签的结果已经出来了，不出意料，除了米崇得了几签，其他都投给了无嬑。
无嬑握着草签，蹭到加入烤鱼行列的米崇旁边，盘算着讨好道：“米崇大哥。”
米崇翻烤着鱼，突然听见一声“大哥”，一个趔趄没坐稳差点将烤鱼翻到火里去。这个时代只有亲兄弟姐妹之间才称呼大哥二哥，别人家的只能称呼兄长，无嬑一句大哥突兀得紧了些。
“蔚无，莫非你想娶了他家珍珠。”米崇身边的韩勇哈哈笑起来。
无嬑被大家笑得一脸窘迫，索性红着脸大声道：“说好的彩头呢。”
“巧了，我的彩头还真是一颗珍珠。”米崇从袖子里掏出一颗拇指大小的珍珠。这下还了得，韩勇率先哄笑起来。
“不如我用这枚珍珠换你那只杯子，好不好。”无嬑立马接话。
米崇收回手里的珍珠：“原来是看上夜光杯了。”
炆昊发现自从无嬑端起那只杯子就一直没有放下过，他举起一只烤好的鱼递给米崇：“这么多只杯子，崇兄当然乐意割舍一二。”
米崇抬眼看向炆昊，伸手接过烤鱼赞道：“真香。”又接着道：“连炆昊都这么说了，若再推脱岂不是显得我小气。”
无嬑感激的看向炆昊，又看向米崇，最后如愿以偿的得到了那只杯子。看着盛满冰葡萄酒的杯子，无嬑有些为难的看向炆昊：“我只要杯子，不会喝酒。”
“堂堂男儿怎能不喝酒。”韩勇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这葡萄酒可是米家经营的独门美酒。”
“如此美酒也要爱酒的人来品方不辜负它的美意。”炆昊说着拿过无嬑手里的酒杯，“就给我吧。”说着一饮而尽，将杯子递还给无嬑。他又从怀里摸出一只束发的银簪，玉兰吐蕊含苞欲放，做工简洁精巧，上好的纹银打造，是一只不可多得的男用发簪。
无嬑接过簪子，很是喜欢，对着炆昊笑道：“谢谢你。”
无嬑拿出一只布口袋将大家的礼物收入囊中，才心满意足的开始今天的烤鱼大餐。
府门打开，齐炆昊身着玄色骑装骑于马上，头上蓝瑁将黑发高高束起，五官深沉而坚毅。冬风冷冽将黑狐裘领披风扬起发出拍打声。几日不见似乎又长大了许多，更显稳重干练，军营大约就是磨砺人的修罗场。踏沙动了动马蹄，他的目光投向门内。
只见无嬑珍珠簪束发，白狐裘内淡淡的蓝袄束腰，纤细修长的身影立于皑皑雪地，肤白如雪，相映成趣，就像冰挂上的一颗晶莹剔透的水珠，冬风拂过没有柔软娇弱只有冰清玉洁朝气勃发。
“炆昊，你竟亲自来接我。”无嬑一脚跨出府门，牵过小斯手里的马绳。久立寒风，他的脸有些红。
“说好官道赛马，妹妹忘了不成。”炆昊收回目光夹了马腹，先行了几步。
无嬑驱马跟随，“那也得出了城门。”想了想又道，“你准备了什么彩头？”
炆昊勒马与无嬑并驾同行，侧头一笑：“这么有信心赢我们大家么？”
“非也。”无嬑仰起头神秘一笑道，“彩头可以看出品性，好奇而已。赢和输无需计较，开心就好。”
炆昊看向无嬑，开口笑着：“小小年纪，说得倒挺有道理。”低头略一思索道：“那你猜猜我准备的什么？”
“啊？”没想到七尺沙场男儿也会玩这种猜一猜的游戏。
见无嬑神色略带不屑，他补充：“我想看看在无嬑妹妹看来，我是什么样的人呢？”说完大笑起来。
原来是现学现卖，无嬑轻轻一笑露出一排细细的小白牙：“大约是从北方部落中缴获的战利品，对不对？”
炆昊抬起头看向无嬑，摇了摇头，原来小妹妹对关外的物品感兴趣。
来到城门前，白雪覆盖下的城楼与城墙显得越发肃穆，这曾经是她和籽乔娘亲的生命之门。无嬑站在城下，仰头喃喃道：“城门城门几丈高。”
“什么？”炆昊耳尖，听了去。
这是无嬑唯一记得的妈妈教的童谣：“三十六仗高。”
炆昊也抬头看了上去，站在城门下看着白雪堆积的高墙青石，果然更显巍峨。
“骑红马带把刀，”无嬑看向炆昊和他的坐骑，给童谣里的白马换了个颜色“走进城门滑一跤。”
说完无嬑哈哈大笑起来，趁他不注意一夹马腹打马扬鞭便冲了出去。
炆昊方知上当，边喊话边策马追来：“好你个蔚无。”
虽然几天前来过，但雪停后日出的景象又是另一番别致。拨开树丛看见湖面时，还是不禁为眼前的景象折服，饮马湖四面环山水汽雾气聚集湖面氤氲升腾，阳光没有色彩没有温度斜斜射来，湖面更显袅袅迷离，仙气升腾彷如神仙修行。
薄雾的虚实下，湖的另一边一席蓑衣静坐垂钓，远离喧嚣。无嬑揉了揉眼，湖风带来浓雾隐了半幅蓑衣。
“炆昊、蔚无你们来晚了，该罚。”刚刚于湖畔站定，米崇几个的笑音便从一侧传来。
无嬑循声看去，几个商贾家的青年才俊们正查探位置安营扎寨。
炆昊闻言从身边经过，抬脚走了过去：“崇兄果然早。”又转头对无嬑喊话：“一起来帮忙吧。”
“韩勇他们几个还没到，应该罚他们。”无嬑移动脚步辩解着。
话音尚未落下，无嬑身后的小路上便传来雄浑的戏谑声，“蔚无这是要罚谁呢？”声到人至，正是韩勇、伏末和塔及。
看着他们手里抱着的鱼竿，应是早就到了。无嬑吐吐舌头：“好吧好吧，我新来乍到不懂规矩，你们说怎么罚就怎么罚。”一幅敢做敢当的模样。
“罚烤鱼吧？”想到那日在酒馆蔚无对烤鱼念念不忘，米崇于是打趣道。
“冰嬉尚未开始，崇兄就要罚烤鱼？”无嬑眼睛一亮，继续说，“难不成崇兄是怕输了没人帮忙么。”
几个人轰然一笑，无嬑乘兴继续道：“要不届时再评个最无趣的，帮崇兄一块烤鱼。”
“你们瞧”米崇指着无嬑又看向大家，表情甚是无奈：“我才说了一句，他倒像炸了毛的小猫。”
“这个说法好。”炆昊早忍不住，呵呵笑着。
无嬑愣了一下，对文昊说：“你到底是哪边的？”
“自然都是一边的。”炆昊并不顺着她的话说，只催道：“快来帮忙吧，站着冷。”
一阵说笑和忙碌过后，不多久大家准备就绪。米崇是这里年龄最长的，但他说什么也不肯先开始，说是要留到最后出场。炆昊个性大方又是是新一代孩子王，于是第一非他莫属。只见他慢慢悠悠的从袖子里抽出根红丝带，不紧不慢走到对面的山雾里去了。
“他这是干嘛？”韩勇忍不住望着越来越小的背影发问。
“难不成躲着让我们把他找出来。”米崇越发觉得好笑。
很快炆昊的身影又出现在大家的视线中，他边走边喊话：“你们不都有冰嬉的好主意吗？我已将丝带系于对面的冰挂上，看谁能最先把这红丝带拿回来。”
“那你呢？”无嬑又好气又好笑，“这算哪门子主意。”
“他一向如此，除了排兵布阵，都置身事外。”米崇不以为意。
于是大家都忙碌的准备开去。无嬑拉过炆昊小声问道：“刚刚你在那边有没有看见别的什么人？”
炆昊一笑：“这饮马湖又不是我们的，自然是谁都能来。”想了想又说：“是好像有人在那边垂钓。”
还真有人在这大雪封山冰天雪地里独自垂钓，无嬑不禁想到了“独钓寒江雪”的孤冷。不过眼前的热闹很快打破了无嬑刚刚脑中对清冷的构图。只见韩勇拖出一只打磨光滑的木板，木板前端缠绕了一根麻绳，另一端牵在手中，标准的雪橇啊。塔及更简单绑了一双摩擦力大的草鞋，看来是准备直接用跑的。伏末也拿出一块木板，但是没有绑绳子，只是木板下面钉了两根木条，木条上抱着铁皮，这个时代铁器不多，看来是花了大价钱的。米崇那边也有几人拿出了冰嬉的物什，但都大同小异。只是米崇自己却迟迟没有动静。
韩勇早已准备就绪，站在木板上对米崇道：“无嬑在账中半日没动静，怎么连崇兄也按兵不动。”
米崇一笑：“谁说一定要去抢那红绳呢，我的主意与溜滑无关。”
无嬑一掀账帘，轻轻滑到各位面前，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大家还未看清他是怎么飘过来的，一席利落的蓝袄就停在了眼前。大家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目光在他的鞋上绕了几圈，最后停在秀美玉琢的粉脸上。无嬑被看得无措，又滑了几步，反而让大家看得更清楚了些。
“好个标志的人物。”米崇赞道，“过两年漠州又多了一位翩翩公子。”
“莫说漠州，就是整个西北也见不到。”韩勇补充。
“别看了。”炆昊催促道：“丝带等着呢。”
“兄长们承让了。”待大家尚未有所准备，无嬑脚尖一点，双手负于后，修长的身影率先出发，一身利落的男装让她看起来很是清爽干练。
“都在研究那鞋么，不出发？”炆昊望向呆呆看着前方身影的诸位提醒着。
大家方如梦初醒般蹬着各样的滑板出发了。
无嬑出发后特意停了停，待后面的人陆续过来，又重新出发，又渐渐远离。天然湖的冰面不是很平滑，但丝毫不影响无嬑的热情，清凉的湖风卷着浓雾从身边拂过，像棉花糖般一丝丝一缕缕真实而分明。她不禁伸出双臂张开十指，想要将浓雾挽起，只有湿湿凉凉的触感围绕指尖，这比起溜冰场更是有另一番趣味。
冰舞的感觉渐渐找回，无嬑环顾四周虽然视野被浓雾阻挡，但远近的说笑声音还很清晰，不禁暗暗盘算着下次一个人悄悄过来，好好过过溜冰的瘾。无嬑简单的旋转了几圈，很快来到另一侧湖面，红色的丝巾系很是打眼地挂在冰凌上招摇着。无嬑旋转回身，停在了丝带下面。这个炆昊，无嬑不禁暗暗咬牙。虽然她身材修长高挑，又穿了溜冰鞋，但毕竟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他把丝带系这么高干什么，如今鞋子这么笨重，要怎样才能够的着。她伸手探了探，还有一定距离。正思索间，天使般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是她最熟悉不过的温暖的声音。
“无嬑你在这儿干什么？”少晋身披蓑衣从浓雾中走来，手里轻轻握着一只鱼竿。
无嬑偏头看着来人愣了愣神，立马迎了上去，停在他身前，欣喜道：“少晋你回来了。”
少晋看了看眼前被浓雾侵湿的蓝袄，又看了看发红的小手指，从袋里掏出一只手炉递过去：“山里雾大，拿着。”
无嬑接过手炉暖暖的很舒服，见少晋又在解蓑衣，弯着嘴角说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最近总也找不着你。”
“昨天刚到，大约饮马湖能垂钓了今日便来了。”少晋解下蓑衣披在对面小小的身躯上，在领口系了个结。
蓑衣里包裹着少晋的体温很是暖和，无嬑却一瘪嘴：“你看看，都把我包成老渔翁了。”
“无嬑毕竟是个女孩子呢，”少晋眼睛一弯：“怎么跑到这里来吹山风了。”
“和炆昊他们一起来的，本来想约你一起，看。”无嬑突然想到了什么，退后几步，脚点冰面滑出个小圆圈，又卖弄了单脚、双脚、后退、旋转几个动作，很是清爽飘逸，于是满怀期待的问“怎么样？”
少晋这才注意到无嬑被棉线缠绕的小腿下有一双与众不同的鞋，他的嘴巴抿成一条线微微上翘，眉眼间的硝烟味尽散，目光温柔：“果然变成渔翁了。”
如当头一盆冷水泼下，无嬑嘟着嘴道：“你又逗我。”
“是不是想要这个。”他随手摘下冰挂上的红丝带递过来。少晋身材挺拔修长又已成年，无嬑平日连他的胸口位置都够不着。
无嬑赶紧接过，满意的收入袖中，全然忘记了刚刚的半盆冷水：“和我们一起吧，说不定待会我可以赢得彩头。”
少晋摇摇头“都坐了两个时辰了，再留下就变成冰凌了。”
想着翩翩公子变成冰凌的模样，无嬑不禁偷笑。但转念一想，两个时辰岂不是天尚黑就来了么。她赶紧滑过去帮少晋收拾着渔具：“那你还是快快回去休息吧，昨天才回今日就来受冻。”
少晋微笑着看了看无嬑，“无妨，走闫海道才叫就冷得躲无可躲。”
“闫海道？”无嬑吃惊的瞪大眼睛，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像一颗熠熠生辉的黑宝石。这个时代交通不便，闫海道在绝大多数人的概念里只是一个名称。
闫海道是西北边陲通往凌安的必经之地，穿越千里戈壁，气候干燥风沙巨大能把骆驼马匹吹翻，夏日高热阳光炙烤如同过火焰山，冬日酷寒冰霜覆地如入冰窖。西北边陲的漠州直州等几个城池是南丰国武帝时期才建立的行政管辖地，之前是游离于南丰国与北方各部落之间的小氏族，这里地理条件艰苦，但却是南北两地的贸易枢纽，也是抵御北方游牧民族的第一道防线。当地氏族世代居于此姻亲关系盘根错节，他们经过多年经营与积累，贸易基本落入几家同荣同损的氏族手里，经济实力雄厚，是当地的纳税大户。朝廷官员掌管军队，历届都尉在与当地氏族的斗智斗勇逐渐拿回部分政务，对于当地氏族他们是既相互帮衬又互相防备。闫海道的行走权就是这样一个中央集权与地方政府明争暗斗的必经之地。
少晋看着她吃惊的样子笑道：“光听着就害怕了？快回去吧。”又反复叮嘱了几句。
见无嬑点头，便转身离开了饮马湖。
看着少晋离开，无嬑回神，讪讪的批着蓑衣抱着手炉往回赶。半道遇见韩勇他们，原来他们跑了一路掐了一路谁也不让谁先走，一片热火朝天。无嬑立在一旁看得有趣，忍不住喊话道：“你们先忙着，我先走了。”
大家听见清脆的声音停了下来，只见刚刚还气质翩翩的小公子完全笼罩在一幅巨大的蓑衣下，场面甚是滑稽。顿时笑做一团。
大家回来后，打闹却没有停止，都睁着想试试无嬑脱下的冰刀鞋。无嬑也很大方将鞋子调成合适的长度，任他们玩闹，看着平日或威武或倜傥的人物以各种姿势摔倒，甚为滑稽可笑，大家捧着肚子直不起腰，此起彼伏的笑声响彻山谷。
“韩勇你能不能站直了再摔下，冰上凉。”米崇端着托盘，里面放着几只五彩琉璃杯子，被子里盛有红色的液体。
“这是什么？”大家都围了过来。无嬑跑得快，被围在最里面看得很是清楚。美酒。
与平日的酒樽不同，散发着醇香的葡萄酒盛放在一组晶莹剔透的琉璃盏里。无嬑被这装了葡萄酒的琉璃盏吸引了，不是因为它罕见精美而是因为……
这其中一只葡萄美酒夜光杯她见过，这只杯子蓝绿色宛若琉璃，若不盛酒便不显字。盛满酒后在阳光的照射下，杯底会隐隐出现一个“无”字。
她抖着手将无字杯拿起，仔细端详，连蓝绿色彩的走向都一模一样。
前世便在西北采风时见过它，如果自己没有遭遇那场车祸，这只杯子应该还在她家的阁楼里。
当年为了配合大西北旅游经济开发，为大型古风舞剧寻找合适的表演拍摄地，无嬑曾和程飘飘一起在甘肃辗转游玩了一个月。程飘飘是她的音乐合伙人，大学时就一起合作过，曾经担任过一线播放平台的音乐总监。两人在专业上的追求都非常执着，精益求精，加上程飘飘个性洒脱不羁，两人便如君子之交一般，谈论工作全情投入、不眠不休。她也是无嬑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当时两人在西北采风，在当地人家里见到过一只杯底有个形似“无”字的隐形图案，当杯里盛满酒在阳光的光照射下就能用肉眼看见。因为像个无字，让当时的无嬑爱不释手，很是花了一番功夫才将它买回据为已有。
如今时光倒回，无嬑再次端着这只与众不同的杯子颤抖不已。明明是两个不同的时空，怎么会有同样一件物品？
“烤鱼自然要配上美酒。”米崇拿回无嬑手里的杯子重新放好，“但这不是重点”大家被美酒吸引，没发觉无嬑异样的表情。
米崇拿出事先冻好的冰块，用刀背砸碎了一一放入杯中。
看着晶莹剔透散发浓郁酒香的葡萄酒，炆昊走过来拿起一杯哆了一口，醇香清凉回味无穷，不禁赞道：“当真不错。”
无嬑端起无字杯，举过头顶，在微弱的阳光下一个简体的“无”字。这个时代的字笔画繁复，绝对没有“无”字。
“都别着急喝呀，草签还没投呢。”米崇笑骂道。
一番折腾后大家的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几个自觉无望拿第一的人已经开始凿洞钓鱼了。炆昊更是自觉，开始在一旁的湖岸上搭柴生火，刚刚他趁大家还在湖对面时就已经凿洞钓鱼，现在鱼篓里已经躺了好几条。
米崇摆弄完那些小物件，开始统计草签。
无嬑端着酒杯来到正生火烤鱼的炆昊生身边，带着疑惑，她不禁问：“炆昊你看，这里面有个字。”
炆昊顺着她捏着杯子的小手看去，修长的手指在琉璃杯的映衬下更显白皙透明。
“几条琉璃纹，算不得字。”炆昊道。
果然，他们是不认识的。
无嬑心里一直盘算着那只夜光杯。最后投草签的结果已经出来了，不出意料，除了米崇得了几签，其他都投给了无嬑。
无嬑握着草签，蹭到加入烤鱼行列的米崇旁边，盘算着讨好道：“米崇大哥。”
米崇翻烤着鱼，突然听见一声“大哥”，一个趔趄没坐稳差点将烤鱼翻到火里去。这个时代只有亲兄弟姐妹之间才称呼大哥二哥，别人家的只能称呼兄长，无嬑一句大哥突兀得紧了些。
“蔚无，莫非你想娶了他家珍珠。”米崇身边的韩勇哈哈笑起来。
无嬑被大家笑得一脸窘迫，索性红着脸大声道：“说好的彩头呢。”
“巧了，我的彩头还真是一颗珍珠。”米崇从袖子里掏出一颗拇指大小的珍珠。这下还了得，韩勇率先哄笑起来。
“不如我用这枚珍珠换你那只杯子，好不好。”无嬑立马接话。
米崇收回手里的珍珠：“原来是看上夜光杯了。”
炆昊发现自从无嬑端起那只杯子就一直没有放下过，他举起一只烤好的鱼递给米崇：“这么多只杯子，崇兄当然乐意割舍一二。”
米崇抬眼看向炆昊，伸手接过烤鱼赞道：“真香。”又接着道：“连炆昊都这么说了，若再推脱岂不是显得我小气。”
无嬑感激的看向炆昊，又看向米崇，最后如愿以偿的得到了那只杯子。看着盛满冰葡萄酒的杯子，无嬑有些为难的看向炆昊：“我只要杯子，不会喝酒。”
“堂堂男儿怎能不喝酒。”韩勇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这葡萄酒可是米家经营的独门美酒。”
“如此美酒也要爱酒的人来品方不辜负它的美意。”炆昊说着拿过无嬑手里的酒杯，“就给我吧。”说着一饮而尽，将杯子递还给无嬑。他又从怀里摸出一只束发的银簪，玉兰吐蕊含苞欲放，做工简洁精巧，上好的纹银打造，是一只不可多得的男用发簪。
无嬑接过簪子，很是喜欢，对着炆昊笑道：“谢谢你。”
无嬑拿出一只布口袋将大家的礼物收入囊中，才心满意足的开始今天的烤鱼大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