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府的马车驶进襄王府大街时正是人声鼎沸之时。因着襄王府在城东,云府在城西,路程颇有些远,钱夫人带着云开云筝下车时,云开轻轻一瞥,见王府西角门的胡同里已经停了七八辆光亮齐整的马车。

    襄王在皇子中年龄居长,在朝中素有温润谦和的美名,不少官员私下里都赞他有君子之风。而襄王妃身出名门,是文华殿大学士的独女,不仅素有才名,家世又是第一流的清贵,二人堪称天作之合,当年大婚乃是京城一大盛事。

    襄王妃大婚之后掌管王府内务,不但将偌大的王府管得井井有条,不过一年又诞下嫡子,自此上讨帝后欢心,下受夫婿宠爱,自此在京城贵女中口口相传,甚至不少待字闺中的小姐都开始热衷于模仿襄王妃未嫁时的打扮和举止。

    拜客走西角门是京城的规矩。钱夫人往门上递了王府请帖,即刻就有穿着体面的丫头们拥上前来迎着客人进门,钱夫人忙和打头的那个稍年长些的丫头寒暄了几句,云开和云筝规规矩矩地跟在钱夫人身后。

    云筝虽是云开的堂姐,可两人生辰不过差了六个月而已。云筝父亲虽说早早入仕,早年却只在六部不入流的小吏之职上头打转,所以云筝别说王府,即便是京中数得着的权臣和勋贵府上也没去过。如今见王府中处处精巧非凡的亭台楼阁,红墙青瓦下掩映着的一草一木皆是难得一见的名贵品种,云筝几乎一时间看住了。虽然母亲也时常带自己出门做客,可父亲那些亲近同僚的府上大多寒酸,连自家的大宅也不如,更勿论这满眼富贵的王府景象。

    一旁的云开目不斜视,一举一动仿佛规矩得紧,然而暗地里用余光轻轻在云筝身上一点,心里不由得犯起了嘀咕。虽说如今朝中文风大盛,未嫁的女孩儿们都喜爱做清雅的打扮,可毕竟是头一次进如此高门府邸,云筝的衣衫和头面未免过素了一些,头上手上连一丝金银都没有,甚至连妆容都十分素淡。

    想想早上在槐香斋里,严氏和钱夫人只顾将贵重头面往自己身上招呼的样子,再想想云筝平日里出门做客时的行头,云开越发觉得古怪,可又一时间想不出缘由。

    绕过巍峨的正殿,又过了一座小桥,桥下淙淙的流水不知是从哪儿引来的活水,有鱼儿在其中轻灵游动。一行人足足走了快两刻钟,走得云开几乎有些气喘,才到了一道四周绿意盎然的穿堂前,穿堂前立着一个十八九岁、身着鸦青色小袄的丫头,见人来了忙上前福了福身,笑意吟吟道:

    “王妃方才念叨,说云府的夫人和姑娘们怎么还不到,于是打发了奴婢在这等着。夫人,请随奴婢来吧。”

    钱夫人忙满脸堆笑地上前,口中不断客气着,带着云开云筝随在那丫头身后。几人进了一道宽敞的大门,里头几个丫头打起那轻薄柔软的织锦门帘,又带人绕过一架紫檀木嵌青玉的八扇大屏风,这才进了王妃会客所在之地。

    那是一间雕梁画栋的暖阁,阁子的上首摆着两架花梨木漆背高椅,下面整整齐齐两排紫檀木藤心圈椅,现下坐满了衣饰精致的妇人和少女,屋子里衣香鬓影,气氛热闹却不拘束。上首坐着个一身玳瑁色纻丝金绣翟雀纹褙子的贵妇,一枚赤金凤首衔珠钗牢牢插在高挽的云鬓之上,她生得十分端庄,笑意观之可亲,现下正微微低着头同右下首头一位穿着深青色团衫的中年妇人说笑。

    钱夫人曾在年初正旦的朝贺上曾远远见过襄王妃一眼,现下王妃就在自己面前,忙带着云开云筝上前拜见。襄王妃让丫头把人扶起,声音如山泉般悦耳:

    “夫人和二位姑娘免礼。”

    待到入座,云开才暗自松了口气,昨夜虽说没有犯老毛病,可睡得仍旧不算十分踏实,方才从下车到入座又足足折腾了小半个时辰,实在已有些疲了。好在屋内十分凉爽,云开端坐着慢慢调息,片刻就觉得舒服了许多,只是胸口依旧发闷。

    自从一年多前入京养病,请了一位杏林名手诊治后,饱受魇症困扰的云开身子终于大有起色,这小半年来几乎再不会出现夜夜惊厥无法入睡的情状,可胸口时时像压了一团黑云的滞涩感却一直未能完全消除。豆蔻儿时常为此担忧,云开却不怎么放在心上,毕竟病根深重,如今每日能睡上三个时辰云开就已知足了。

    “云大人府里原来有两位姑娘吗?”

    襄王妃的声音从上首传来,云开和云筝都垂首做出一副羞涩模样。钱夫人忙将两个女孩儿向王妃仔细介绍了一番,说起云筝倒是还好,可在听到云开的家世后,屋中众人的眼光都不由得变了一变。

    正三品武官的嫡女,这身份原本不可谓不贵重,只是如今这朝中文官的势力远远压过了武官,明明是差不多的品级,可往往是文官更受往来逢迎,而武官却乏人问津。而且云开父亲并非京官,而是在极苦寒的北疆守城,如今云开在京中竟只是寄住。

    这等家世,往难听了说就是高不成低不就,在座有几位夫人惊讶之余,互相暗暗递了个眼色。

    襄王妃倒是涵养极好,闻言不动声色,只是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云开和云筝一番,随即满意地点点头,对右下首那位妇人笑道:

    “我曾听殿下说,云大人家风谨肃,乃是清流中的翘楚,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家中姑娘都是贤淑大方,县主觉得呢?”

    “殿下和王妃慧眼如炬,我也觉得二位姑娘很好。”

    那青衣妇人微微欠了欠身答道,襄王妃见众人都盯着那妇人,便笑着介绍道:

    “这是安庆郡王的次女仁静县主。”

    这貌不惊人的妇人竟也是一位宗室。

    屋子里的夫人千金们忙起身行礼,仁静县主仿佛是个内向性子,一时间脸涨得通红,忙不迭一一还了礼,细声细气道:

    “诸位夫人不必客气,都是王妃抬爱。妾身平日不常出门,劳烦王妃时常惦记着,今日不过来凑个热闹罢了。”

    夫人们闻言,面上神色也轻松了些,有熟识的就互相悄声聊上两句,襄王妃虽居高位,却仍不时地同下头的人说些家常,暖阁里的气氛须臾间和乐起来。

    云开端着一副笑脸,有些心不在焉。虽说这几位夫人的装扮都不俗,可看衣袂处绣着的纹样,几人的身份家世也只与二婶钱夫人相差不多,顶多是五六品的诰命。而那位贵女仁静县主的打扮甚至更为朴素,想来也不是多受重视的宗室。只是那些低等命妇身侧都坐着自家的女儿,而仁静县主是独自前来,如今正十分和蔼地同几个女孩儿说话。

    堂堂襄王妃,是什么缘故才会请了这样一拨客人?想起早上在槐香斋严氏所说的“贵人”云云,云开心里叹了口气,懒得再想这些弯弯绕绕,捧起丫头们方才上来的钧窑青花仙鹤纹小茶盅,慢慢地饮了起来。

    不愧是王府,待客的顾渚紫笋味甘醇厚,实是有钱也没处买的珍品。

    茶水点心用过了大半个时辰,屋子里的谈笑声也略微静了静,方才在穿堂口迎人的那个丫头似乎极会察言观色,凑趣般地对襄王妃道:

    “王妃,这屋子坐久了未免有些气闷,府里后花园如今正是好光景,不如请诸位夫人小姐前去一同赏玩赏玩。”

    听了这丫头的话,王妃柳眉一舒,点点头对满屋的人笑道:

    “这话倒说得不错,如今春色正好,后头的花木也正是繁盛,几丛牡丹还是几年前皇上赏给殿下的,现下也正开着,诸位可愿前去一观?”

    襄王妃此话一出,满屋的夫人小姐都忙不迭地应声,云开虽说比起逛园子宁可坐着,可见众人纷纷起身,也有些无奈地随着出了屋子。

    此时正是四月芳菲,王府花匠精心打理的后花园处处姹紫嫣红,尤其是小径两旁簇拥着大团大团的牡丹和芍药,彩蝶翩翩在其中飞舞,美得不可方物。

    丫头们簇拥着王妃和众人来到一处雕工精巧的六角石亭前,王妃回头对女孩儿们温言道:

    “如此春光,你们莫要辜负了,自去花园中赏玩罢。诸位夫人若是有不愿逛园子的,可在这亭中坐坐乘凉。”

    几个女孩儿闻言互相对视一眼,眼中都有几分兴奋的神色,忙福身应了,随即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往那花丛深处去了。云开下意识地看向云筝,可一向热衷于品茶赏花等一系列风雅事的云筝竟想都没想地上前几步,对着襄王妃一屈膝,娇声道:

    “多谢王妃娘娘好意,可我自小怕这暑热,所以也想在亭子里坐坐,求娘娘准许。”

    襄王妃闻言有些讶然,随即体恤地点点头:

    “那有何不可?只要姑娘不嫌呆坐着无聊,就也请来亭子里喝杯茶吧。”

    钱夫人忙陪笑道:

    “多谢王妃体谅,这孩子打小体弱,平日里不大出门的。倒是开儿,”

    钱夫人看向云开,面上的笑意也少了几分,口中继续道:

    “你就不必陪着我们在这里坐着了,自去园子里赏花吧。”

    这母女二人的反常将云开闹了个不明所以,云开虽说懒得四处走动,可更不乐意同她们一起坐着,于是便应声往园子里去了。好在这花园虽大,可处处修剪整齐,随侍的王府丫头们在丛中来回穿梭,夹杂着年轻女孩的轻笑声,一时间倒也热闹。

    云开同那些清贵家的小姐们并不熟识,于是独自一人在花园小径中慢走,自顾地琢磨今日在襄王府遇到的这些说不出的古怪,还没等想出个所以然,身边就传来了妇人沉静的声音:

    “云姑娘若是有空,可愿陪我走走?”

    云开回过神来侧头一看,原来竟是那位仁静县主,云开迅速地在脑海中过了一遍,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这位,可见人正面色慈和地看着自己,只能硬着头皮点点头,屈了屈膝道:

    “当然,县主请。”

    京中的四月已是风和日丽,此时还没到正午,日光迤逦地倾泻下来,暖融融地洒在人身上。

    云开同仁静县主前后差着半步,共同立在一架开得正好的蔷薇前。

    “云姑娘幼时也是长在京城的吧?”

    云开正侧头看着一朵半开的鲜红蔷薇,听了仁静县主这话不由得一怔,方才在暖阁里钱夫人已经说了自己入京不到一年,又是在北疆的边城长大,此时不知仁静县主为何会说出这样一句。

    仁静县主读出了云开脸上的惊讶,温柔一笑:

    “我家相公曾与令尊云大人同朝为官,也有些交情,令堂生你的时候,我还特意让人送了些薄礼过去。”

    云开恍然大悟,仁静县主还想说什么,这时从花园外的长廊上却匆匆走来一个丫头,在王妃所在的亭子前屈了屈膝,大声通报道:

    “王妃,九殿下方才在东角门下了马,说是咱们殿下送来个锦盒托他亲手交到王妃手里。门上的刘总管请他进来,可九殿下说还有差事马上要走,刘总管没法子,只能让奴婢来通报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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